心神不定,原來是戀愛的胎動。
雖然坐在直升機里的當下,燕姬並不清楚自己是怎麼回事,但隨著時間過去,癥狀愈來愈明顯,她也逐漸領悟。
她大概……是喜歡上他了。
燕姬坐在辦公桌前,把玩著手機,回憶起這些日子來與楊恩典相處的點點滴滴,嘴角還掛著傻氣的笑。
自從那次直升機約會之後,他們幾乎天天見面,就算不見面也會在公司里對著MSN互丟水球,或者晚上躺在自己床上煲電話粥。
她每天都在等他的電話,等他傳簡訊。有一次到南部出差,手機快沒電,偏又忘了帶手機充電器,她連開會時都心神不寧,好怕漏接他的電話。
一開完會,她馬上沖去店里買了新的旅充,在附近找了一家咖啡館坐下就立刻充電。
明明晚上回到旅館,再打電話給他就好了,她卻等不及,怕他臨時打來她沒接到,就算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只是打來跟她哈啦,她都不想漏接。
每回約會結束,他送她回家的路上,她便不由自主地開始期待下一次見面。
明明見面次數已經如此頻繁了,她卻覺得不夠,還想再見他,好想整天一直跟他膩在一起。
可是她最近工作忙,他更加忙,兩人約會時間都是擠出來的,常常只能加班後一起吃宵夜。但就算只是宵夜,只是到復興南路吃一頓清粥小菜,她都萬分期待,還會在離開辦公室前,對著洗手間里的大鏡子一次又一次審視自己的儀容。
頭發亂了嗎?臉色會不會不夠紅潤?眉毛好像修得不齊,粉底已經月兌落得差不多了吧?衣服呢?是不是縐了,該不該換一套比較有女人味的?
就算參加重要的社交晚宴,或代表基金會出席官方活動,她都不曾那麼在乎過自己的外表,可是在他面前,她卻特別介意。
她希望讓他看見完美的自己,希望自己每次輿他會面都能給他不同的驚艷。
她希望自己在他眼底,是聰明的、可愛的,兼具知性與感性的女人,她常常為了自己一句不得體的應對感到懊惱,入睡前還要躺在床上反覆思量他每一個細微的反應。
他會覺得她太嗆了嗎?不夠溫柔?或者太軟弱了,不是個能與他平起平坐的對手?
他真的喜歡她嗎?或者只是因為她夠美麗才興起追求之意?會不會在這段時日的相處後,忽然恍然大悟,覺得她並不如自己當初想像?
老天!她想見他,又好怕見他,好怕自己在他面前出糗,令他失望。
她從前認為他的每一項缺點,如今都成了令她心動的優點,反倒是自己似乎配不上他。
她不值得他的喜歡,她個性太倔,又有點小姐脾氣,她常常想跟他辯,沒有他那種從容自得的風度。
他偶爾會有意無意地喚她一聲「大小姐」,帶點諧謔意味的,她不確定他是認真的還是玩笑,每次听到總是心情一沉。
她在他眼中,難道就是那種不知人間疾苦的千金小姐嗎?他該不會其實很瞧不起她?
「唉∼∼」燕姬長長嘆息。
愈想愈多,愈想愈忐忑不安,愈想愈覺得自己在他面前,像個沒長大的小女孩,而他,卻是成熟的大男人。
一念及此,她又嘆息一聲。
她的秘書敲門進來,眼見她沉浸于自身的思緒中,不時唉聲嘆氣,不禁掩嘴竊笑。
他們這個執行長啊,最近心情大起大落的,一下開心地傻笑,一下又哀怨地嘆息,臉頰經常紅通通的,眼眸水瑩瑩,明顯就是個深陷情網的無助女子。
基金會的員工都以看她的表情變化為樂,私下大啖八卦,她卻總是傻傻地渾然不覺。
原來不管多麼高高在上的千金小姐,談起戀愛來也會成了傻女一個呢!
「咳咳!」秘書咳兩聲,遞出一份文件夾。「執行長,這是我們這次活動的執行企劃,你看—看。」
「喔。」燕姬這才回神,察覺自己的失態,臉頰尷尬地烘暖。她接過文件,隨手翻閱。
「這次活動我們不是打算邀請長期固定贊助基金會的貴賓來參加嗎?可是其中有一位我們怎麼樣都聯系不上。」
「是哪一位?」燕姬打起精神問。
「就是這個。」秘書指了指文件上一個銀行帳號。「我們都叫他『X先生』,他贊助我們基金會將近三年了,每個月都會固定匯入一筆款項,可是我們從來不知道他是誰,只知道銀行帳號。」
「又是一個不肯出面的神秘贊助人?」燕姬微笑,自從接下基金會的工作以來,她漸漸地發現台灣這樣的好心人還真不少。「那你們怎麼知道他一定是男的?」
「因為有一次,匯款出了點問題,銀行行員親自打電話來核對,不小心漏了一點口風,我們才猜到對方可能是個先生。」
「既然對方不願現身,我們也不好強迫人家,不過禮貌上我還是應該打電話表達一下感謝之意。這樣吧,你去把上次那個銀行行員的電話查出來,我想辦法看能不能透過他轉達。」
「沒問題。」秘書點頭,退下,幾分鐘後,就透過內線傳來行員的姓名和電話號碼。
燕姬親自打電話過去,對方原來是個理財專員,那位神秘的X先生正是他的客戶之一,只不過基于保密原則,他不方便透露X先生的身分。
「沒關系,我只是想代表基金會對他表示一下感謝之意。」燕姬說了些由衷的謝辭。「如果方便的話,能不能請你將我們這次活動的邀請函轉交給他,他來不來都無所謂,我們不勉強。」
「好,當然可以。」
又說了幾句客套話,燕姬掛斷電話,此時,一陣美妙的和弦音樂恰巧響起,正是她為楊恩典設定的專屬鈴聲。
她心跳加快,立刻接起電話。
「江執行長。」他低沉而性感的嗓音傳來。「今晚有空嗎?我想請你到一家很棒的餐廳吃飯。」
今晚?她瞥了眼牆上時鐘,懊惱地發現已經五點多了。
「我待會兒還要開個企劃會議,不曉得要幾點才能走。」
「沒關系,我這邊也還有些事要做,你什麼時候OK,Call我。」
「好。」
斷線後,燕姬握著手機,發了好一會兒呆,然後才如大夢初醒,急忙打開門叫人開會。
以最快的速度結束會議後,她打電話給楊恩典,約他在樓下大廳見,接著立刻閃進洗手間,照例又磨蹭了好片刻,打扮得容光煥發才搭電梯下樓。
楊恩典老早就在樓下等著她了,不過卻不是在休息區里氣派的沙發上枯坐,而是跟一個小女孩熱心地對話。
燕姬不自覺地緩下腳步,側身躲在一株觀景盆栽後。
「大哥哥,你長得很帥。」小女孩嘴好甜,明亮的大眼楮閃著純粹的仰慕。
「是嗎?」對小女生不帶機心的贊賞,楊恩典的反應是微微一笑,星眸閃著溫和的光。「多謝你的稱贊。」
「我來媽媽公司好多次了,都沒看到像你這麼帥的人,那些叔叔伯伯都太老了,年紀跟你差不多的大哥哥看起來都笨笨的。」
「笨笨的?」
「對啊,一問三不知,連魔法小櫻都不知道,Keroro也不認識,好落伍!」看得出來小女孩對動畫常識不足的大人感到很不屑。
燕姬在一旁听了,不禁訝異,難道楊恩典知道這些嗎?
「哪,我這個Keroro扭蛋送給你!」小女孩對楊恩典印象大好,生動獻出寶貝收藏。「這可是我扭了十次才扭到的喔,很珍貴的喔!你要好好保管。」
「這麼珍貴的東西,你自己不想留著嗎?」
「不要,我想送給大哥哥。」
「為什麼?」
「因為我喜歡你!」
燕姬心弦一動,看著楊恩典听到小女孩干脆的表白後,那會心一笑的開朗神情,不自禁地有些醋意。
她多羨慕那個小女生,能如此毫不顧忌地說出自己的心聲,不必擔心對方的想法。
「謝謝你,我會好好保管的。」楊恩典模了模小女生的頭,慎重地接過她執意送出的扭蛋玩偶。
「啊!我媽媽下來了。大哥哥再見,希望下次再見到你。」
「一定會的。再見。」
楊恩典微笑揮手,目送小女孩像只蝴蝶似的飛入媽媽懷里,他拉回視線,把玩著手中可愛的扭蛋,不知在想些什麼。
燕姬走向他。「好可愛啊!這是什麼?」她故意裝沒看見他和小女孩互動的那一幕。
一見到她,楊恩典先是目光一閃,接著淡淡地笑。「Keroro軍曹,你听過嗎?一個很可愛的小女生送我的。」
「她沒事干麼送你這個?」
「她說她喜歡我。」他說,深邃的眼眸瞅著她,有些故意的,似乎在等待她听到這句話的反應。
他以為她會跟一個小女孩吃醋嗎?才不會呢!
她嘟起嘴,紅潤的唇頓時像一顆櫻桃,誘惑人咬下。
楊恩典瞪著那雙唇,喉頭瞬間干澀,他咽了口口水,奇怪自己的掌心好像微微冒出汗來。
「沒想到你都這把年紀了,還能騙到可愛的小女生,真不簡單啊,大哥哥。」她本意是要嘲諷他的,沒想到最後這三個字卻泄了底。
楊恩典很快猜到她早看到了一切,俊眉一揚,嘴角也若有似無地一牽。
燕姬這才發現自己的失言,很郁悶地咬住唇。
他笑了,牽起她柔若無骨的小手。「你也很想叫我大哥哥嗎?燕姬,如果你想叫,我不介意。」
「誰、誰想這樣叫你了?」她臉紅得想甩開他的手。
他卻緊握住不放,幽亮的墨眸很專注、很熱烈,也近乎霸道地鎖住她。「肚子餓了嗎?」
他低低地問,好像只是隨口一問,她卻听得身子直發熱,不禁羞澀地垂下眼。
不知怎地,她覺得他這句問話,配上那樣的眼神,听起來好像不只表面的意思,似乎還有更深一層曖昧的涵義。
「今天去的餐廳很棒,是台北市最棒的,而且我保證你從來沒去過。」
「別小看我。」她不情願地嘟囔。「我那麼愛吃,台北市的好餐廳幾乎全跑遍了。」
「可是這一家你絕對沒去過。」
「是新開的嗎?」她好奇地問。
「今天第一天開張。」他神秘地眨眨眼,微笑好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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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他所謂台北最贊的餐廳指的是這里。
他的住處。
燕姬帶著滿腔好奇踏進屋里,打量著屋內一看就很單身的極簡式裝潢,芳心,無法抑制地顫動著。
房子約莫三十坪,兩房一廳,對一個單身男人來說夠了,但對從小便生長在豪門的燕姬來說這樣的空間並不算大。
不過大小並不是問題,她見過遠比這里還狹窄的房子,她在意的,是這屋里幾乎感覺不到—點「人氣」。
裝潢走冰冷的綠色調,廚房用具都是德國品牌,金屬質感的餐具用品雖然很具時尚感,卻太過冰涼,就跟這屋里每一樣整整齊齊、閃閃發亮的擺設一樣,給人一種好像從未曾使用過的錯覺。
「你真的住在這里嗎?」她忍不住要這麼問他。
「怎麼?難道你以為自己來到樣品屋嗎?」他幽默地瞥她一眼。
「這麼冰的房子,跟樣品屋也差不多了。」她喃喃低語,卻小心地沒讓他听到她的評論。
雖然听不見,他也能從她的表情看出她不太欣賞這間屋子,俊眉稍稍收攏。「你如果不喜歡這里,我們還是到外頭吃吧。」
「不要,我要在這里!」她急切地搖頭,熱烈地望向他。「你不是說這家『餐廳』的東西很好吃嗎?我很想嘗嘗看。」
「可是……」他有些猶豫。
「我可以點餐了嗎?老板。」她甜甜的呼喚,燦爛的笑容化解了他的疑慮。
「是,大小姐。」他挽起她臂膀,引導她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給了她一杯她最愛的冰檸檬水。「請問江小姐要點些什麼?」
「我真的可以隨便點嗎?」她逗問他,不信她點什麼他就能端出什麼。
「請便。」
「那麼,我想試試烤羊排,撒點茴香,或者炖牛肉,用紅酒細細地熬;咖哩也不錯,要印度風味的,或者——」
「Pasta如何?」他打斷她,微微笑著,表情很正經。
「你說意大利面?」
「嗯哼。」
「是不錯啦,可是難得來到這麼好的餐廳,吃意大利面會不會太沒創意?」
「相信我,這是本店的招牌,絕不會讓你後侮的。」
「可是我很想吃炖牛肉……」
「女乃油蛤蠣管面,可以嗎?再撒上些濃濃的起司,很不錯的。」
他根本早就決定好菜單了,還煞有其事地問她!
她嬌嬌地睨他,眼珠轉著,思索著是否還要繼續為難他。
楊恩典俯子,輕輕貼上她耳畔。「相信我,大小姐,這是唯一一道能讓你安全地顧好自己腸胃的料理,而且滋味又好,你不會想錯過的。」
暖暖的氣息吹得她耳朵發癢,她清脆地笑了,心房流過一股難以言喻的甜蜜。
「好吧,就這個。不過我還想加點一份沙拉喔!」
「沒問題。」他眨眨眼,直起身板,跟著轉身,月兌下西裝外套,穿上圍裙。
燕姬悄悄站起身。越過一道隔開廚房與餐廳的吧台,她能清楚地看見楊恩典的背影,他卷起白襯衫的衣袖,正往鍋子里注水,放上電瓦斯爐。
她注視著他在廚房里忙碌的背影,雙腿不爭氣地發軟。
老天爺!為什麼男人穿起圍裙看起來竟可以如此性感?教她全身虛軟,得扶著牆才能勉強撐住。
她真的,好喜歡好喜歡他,好喜歡這樣看著他為她親自下廚。
怎麼辦?燕姬伸手捧住發燙的頰,她的心跳變得好快,快得幾乎令她招架不住。
不知是否感應到她的異樣,他忽然關上瓦斯爐,卸下圍裙,走出廚房。
她駭了一跳。「怎、怎麼了?」
「發生一點小問題。」他澀澀低語,表情有些尷尬。
「什麼問題?」
「我忘了買起司了。」
「啊?」燕姬眨眨眼。「無所謂吧,不加也沒關系。」
「不行。這道菜少了起司,味道就差多了。」他搖搖頭。「我馬上去買,你先在屋里坐著等我。」
「還是我下去買吧,你繼續煮……」
「這種起司只有附近一家超市有賣,你不知道地方,我開車去買,很快就回來了。」他拍拍她的手,溫暖地朝她一笑。「你乖乖坐著等我,嗯?」
他以為他在哄小孩嗎?還要她乖乖的!
她臉更紅了,坐回沙發,目送他抓起車鑰匙,開門離去。
牆上的鐘滴答滴答,時間在恍惚的相思中流逝,他不過離開幾分鐘,她卻已感覺到濃濃的失落,好像一天到晚抱著洋女圭女圭的小女孩,忽然被抽去了最珍愛的寶貝。
她坐立不安,在他屋子里來來去去地踱步。她逛到他浴室里,把玩一項項擺得整齊的梳洗用具,又偷偷推開他房門,不好意思真的走進去,只好站在門邊往里面探頭探腦。
餅了好一會兒,她才恍然明白原來自己在查探他是否真的—個人住,屋里有沒有留下任何一個女人的痕跡。
她到底在做什麼?簡直無聊!
她暗罵自己,卻很高興自己得到肯定的答案,這間房子,絕絕對對沒有別的女人出入過,而整間屋里唯一的相片,正是擺在他床頭他與她的合照。
那是那天他們去坐直升機,最後拍下的紀念照,沒想到他竟然將它裝在相框里了。
她輕輕掩上門,背靠著門板,胸口依然怦怦跳。
恩典將他們倆的合照擺在床頭,這代表什麼意義呢?
她甜甜想著,玫瑰般的紅唇隨著腦中思潮,嬌艷地綻開。
忽地,鈴聲響起,她驚跳一下,一時搞不清楚聲音來自何處,幾秒後,才搞清楚是對講機。
是恩典嗎?他該不會糊涂到忘記帶家里鑰匙了吧?
她前去應門。「哪一位?」
「我是管理員,請問楊先生在嗎?」
「他剛下樓買東西去了,有什麼事嗎?」
「是這樣的,這里有一位楊先生,說是他叔叔,特地從高雄上來見他的。」
恩典的叔叔?燕姬驚訝。「謝謝你,請他上來吧。」
「是。」
燕姬打開大門,一面等待楊叔叔上來,一面低頭審視自己。
是恩典的叔叔!他沒了父母,這位叔叔說不定就是他最親的長輩,她得讓對方留下好印象,不能讓恩典丟臉。
燕姬深呼吸,有些緊張地拂拂秀發。不知怎地,她感覺自己像是個等待見公婆的小媳婦,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終于,一個發鬢半白的中年男子上來了,看起來年歲跟燕姬父親差不多大,卻少了霸氣,形象有點猥瑣,眼神飄忽。
「是楊叔叔嗎?請進。」燕姬禮貌地迎進他,為他倒了杯檸檬水。
「你是誰?恩典呢?」他問話有些不客氣。
「他下樓買東西了,馬上就回來。我是他的朋友,江燕姬。」
「你是他女朋友?」
燕姬臉熱著,只是微笑,沒回答。
「你如果是他女朋友,那就最好了,幫我說他兩句吧,他這樣子對待自己的親人,簡直就是忘恩負義!」楊叔叔悻悻然的,臉色很難看。
「什麼?」燕姬驚愕。「到底怎麼回事?」
「你听我說,江小姐,恩典很小的時候我大哥大嫂就過世了,我好心把他接回家里住,供他吃住暴他念書,辛辛苦苦把他拉拔長大,結果呢?現在我們家里有難,他居然理都不理,我跟他嬸嬸求了幾次他都當耳邊風沒听見,你評評理,這孩子這種態度是不是很令人寒心?」楊叔叔一連串地抱怨。
燕姬听得瞠目結舌。
「他現在生活過得這麼好,還買了間這麼高級的房子,我不過跟他借點錢,他就推三阻四的,翻臉不認人!你說說,這種連對自己親戚都這麼薄情的男人,會對感情有多認真?你小心被他給騙了!」
「楊叔叔,你別激動,我相信恩典不是你說的那種人,這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見楊叔叔愈說愈激動,燕姬趕忙勸道︰「你有話請慢慢說。」
「還說什麼?這該死的渾小子!我啊……」
憤恨的咒罵聲自半掩的門扉傳出來。
楊恩典停止哼歌,臉色一變,停住了腳步。
他認出這是他叔叔的聲音,父親的弟弟,那個曾在他十三歲那晚,重重甩了他一耳光的男人。
他什麼時候上來台北的?他究竟跟燕姬胡說八道些什麼?
楊恩典側過身,貼著牆,默默听著屋內不絕于耳的數落。
叔叔將他貶了個徹底,罵他忘恩負義、不近人情,是個不折不扣的冷血動物,還說後悔當初接他回家住。
楊恩典目光一沉,神情冷凝。
听叔叔說得,好像他們一家待他多好,他卻不知好歹,白白辜負人家撫養之恩。
「江小姐,你幫我勸勸他,要是他真的還是不顧我們一家死活,那你也得睜大眼,好好想一下這樣的男人是不是值得你托付終身!」
楊恩典倏地咬牙,緊握發顫的拳頭。
他叔叔果真不是省油的燈,居然懂得從燕姬身上下手,這下她會怎麼想他呢?她會因為他對親人太冷血而鄙夷他嗎?
「不顧親情,只顧著當守財奴的男人沒什麼好啦!他今天對我們見死不救,明天一轉頭就可能就拋棄你,你最好小心點!」
被了!別再說了!
楊恩典僵著身子,忍住想進屋咆哮的沖動。別在燕姬面前說這些!她沒見過這種至親相殘的陣仗,她會嚇壞的!
她會……會怎麼想他呢?楊恩典刷白臉,體內泛開一陣又一陣的冷意。
他真想沖進去,卻又害怕沖進去,他怕看她的表情,他怕在她眼中看見輕蔑與不齒。
他很慌,前所未有的慌,這慌亂排山倒海而來,連一向強悍的他都嚇了一跳,一時無法避開。
她到底會怎麼看他呢?
「……你們真的很愛他嗎?」
是燕姬的聲音!她清澈的聲嗓如暮鼓晨鐘,敲進楊恩典混沌的神智。
他凜神,細听。
「如果你們真的很愛恩典,真的對他很好,為什麼他會在十五歲那年就出來自力更生呢?那時候他才剛剛國中畢業啊,幾乎還是個孩子。」
「他那時已經十五歲了!何況是他自己堅持要搬出去的,我們可沒趕他出門。別說沒趕他了,我們還留他呢!我們經濟情況也不好,家里有三個孩子,開銷也很大,可是我們從沒少了他那一份,我們對他,已經夠好了!」
「如果你真的對他好,就不會在他朋友面前,這樣糟蹋他的形象。你做長輩的,對晚輩有什麼不滿,可以私底下跟他說,不應該這樣跟我抱怨。」
「江小姐,我是因為你是他女朋友,把你當自己人,才跟你說這些。我是要你好好睜大眼楮看仔細他,免得將來後悔!」楊叔叔氣急敗壞地吼。
「我看得很仔細,我相信他的為人。」燕姬語氣依然柔和,但柔和中,卻透著股堅定的冷意。「他不是會計較金錢的那種人。如果你們對他好,他也會對你們很好的,他就算自己餓肚子,也一定會幫助你們。」
「你的意思是,就因我們以前刻薄他,所以他今天才對我們無情無義嘍?」
「我沒這麼說。只是如果真是這樣,那也是人之常情。」
「你!」楊叔叔惱羞成怒。「好、好,你真不愧是他交的女朋友,果然是一掛的。啐!真是什麼鍋配什麼蓋!看你生得這麼漂亮,沒想到心腸也這麼惡毒——」
「夠了!」一直躲在門外听著的楊恩典終于忍不住,大踏步走進屋里。他站定在自己叔叔面前,眼眸冰冷。「你有什麼不滿,直接沖著我來就好了,別把燕姬拖下水,她根本不曉得怎麼回事。」
「恩典。」說也奇怪,一見到他,楊叔叔的態度反而軟化了。「我也不是故意要說這些的,只是最近家里經濟壓力真的太大了,阿祥又在外頭倒了一債,我們真的無法替他收拾了,就連你嬸嬸兩天前也病了,送進醫院里。你就看在我們叔佷一場的分上,再幫我最後一次吧!」
「你要多少錢?」
「你真的願意給我?」楊叔叔眼楮一亮,興奮得直搓手。「也不用多,一百萬就好了,這對你應該是小意思吧?」
「這里是兩百萬。」楊恩典簽了一張支票遞給他。「這是最後一次了,以後別再來找我。」他語氣冷冽地警告。
「是,是。」楊叔叔拿到支票,什麼都好說。「你放心,我以後不會再來煩你的。你的女朋友真漂亮,哪天要結婚,記得要請我們喝一杯喜酒喔!」
語畢,他看楊恩典臉色依然凝重,自知不受歡迎,模模鼻子,一溜煙離去。
氣氛頓時僵寂。
餅了許久許久,楊恩典才強迫自己轉過頭,望向燕姬。
她靜靜看著他,眼底完全沒有輕蔑,只有一汪柔情似水,她溫暖地凝視他,溫暖地握住他冰涼的手。
他喉嚨一酸,眼眶竟無助地發澀。
仿佛看出他心情的激動,她上前一步,溫柔地擁抱他,秀容貼在他胸前,傾听他急促的心跳。
「你做得很好,恩典。」她輕輕地說,輕輕地揪緊他胸口里最脆弱的那根心弦。「做得很好。」
他胸膛一震,鐵臂陡然箍緊,緊緊地將她柔軟的嬌軀摟在懷里,好似怕一松手,她便會消失不見。
夜,漸漸深了,清風輕柔地吹,翻動窗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