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坐夜班飛機從日本回到台北的李安琪,在司機的護送下安然抵達家門。
一進門,她顧不得時間已經過了午夜十二點,開心地直奔上樓,想找人分享這次畢業旅行發生的好事。
「哥、哥,你睡了嗎?」她敲李安陽臥房的門,沒人應。
奇怪,會是在書房嗎?
她奔去書房找,空無人影。
「歐老師、歐老師?」她又敲歐夏蕾的門,但不敢太用力,只是輕輕敲兩下。
睡了嗎?她好失望,滿腔愉悅想找人傾訴,沒想到家里卻靜成一片。
「討厭!」她懊惱地嘟囔。「Eddy好不容易說要跟人家交往,為什麼沒人听我說這個好消息啦?」
她一面抱怨,一面踏著頹喪的步履回到自己房間。
她沒發現,當她離開後,李安陽的房門悄悄推開一點縫隙。他探出頭來,確定妹妹已回房後,吐了一口氣關上門。
「馬的,我都忘了她今天要回來。」他懊惱地扒扒頭發,然後回頭,望向擁著羽絨被,坐在床上的佳人。
她正瞅著他,粉色的頰艷得像初開的芙蓉,唇畔卻忍不住彎著笑意。
「妳笑什麼?」他發窘。
「笑你緊張成這樣啊。」她逗他。
「難道妳不緊張嗎?」他不服氣地冷哼,跳上床。「做到一半忽然有人用力敲門,還是自己妹妹,就不信妳還能繼續!」
她沒說話,只是笑。
「夏蕾!」
她還是笑,整個人躲到被子里,罩住自己的臉。
其實她也很羞呢,當李安琪敲門喊人的時候,她心里也直叫完了完了,要是被安琪發現,她這老師還怎麼當下去啊?
只是她沒想到李安陽的反應也很激烈,活像在外偷情的丈夫被人捉奸在床。
實在太好笑了,真的,太有趣了。
「歐夏蕾,妳笑夠了沒?妳不要躲在被子里,給我出來。」他拉扯羽絨被,她光果的玉背一下子在他眼前閃亮。
他倒抽口氣,以驚人的速度蘇醒。
她沒察覺他的異樣,探出笑盈盈的臉。「好啦,不笑你了。看來安琪可能有事找我們,要不要出去看看她?」
「我不能出去。」他繃著臉。
「為什麼?」
「這還要問?」他臉變黑。
「喔。」她臉卻是更紅,視線觸及他陽剛的軀體,瞬間領悟。她連忙別開眼。「呃,那我們……該怎麼辦?」
他妹在家,他們總不好繼續吧?
「還問?」頎長的身軀壓下她,把她鎖在勢力範圍里。「當然是繼續啦。」盯著她的眼炯炯發亮。
「可是你妹回來了……」
「她回來又怎樣?管它的!」
「說得真瀟灑。」她嗔道。「剛剛是誰緊張兮兮地跳下床啊?」
「妳!」他惱得箝握住她下頷,狠狠瞪她。「妳就非這樣取笑我不可嗎?可惡的女人。」
她笑了,臉頰埋在他頸窩里,嗅著他男性的氣味。
「你身上有煙味。」她低語,不是抱怨,反倒有點陶陶然的暈眩感。
他以為她不喜歡。「抱歉,很不好聞嗎?我再去洗一次澡吧。」
「不用了。」她摟住他的腰,不讓他離開。「我並不討厭。」
「不討厭?」他愕然。
「嗯。」她也覺得奇怪。「我討厭男人抽煙,可是你身上的煙味,我不討厭。」
「為什麼?」
她也不知道。或許是因為這點淡淡的煙味,正是構成他專屬味道的一部分吧。
他身上這淡淡的煙味、方才洗過澡的肥皂味、殘余的一點點酒味,還有其他她說不出的味道,這些,都是組成他體味的元素。
她不討厭,甚至,滿喜歡的。
一念及此,她忽地有些嬌羞,整張臉更深深地埋入他頸窩里,像只無尾熊似的緊緊抱著他。
「妳怎麼了?夏蕾。」他訝異地問。
是啊,她怎麼了?從來不曾想這麼親昵地靠近一個男人,從來不曾像個孩子一樣這麼想對別人撒嬌。
從來不曾……
夏蕾猛然神智一醒,驚覺自己的舉動不似往常,她心驚膽戰,裹著被子,跳下床。
「我……我還是回房好了,晚安。」語畢,她匆匆轉身,逃出。
留下李安陽獨自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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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說什麼?蕾蕾現在住在李安陽家里?」
歐家裝潢精致的會客廳里,夏蕾的母親對著來訪的女人,不可置信地尖喊。
「是。」
「可惡!我就在想她明明賣了房子,無處可去,為什麼還不肯回家來?原來是有人收留她。」歐母擰眉。「蕾蕾為什麼住在那男人家?他們倆同居嗎?」
「不是的,她受李安陽邀請,去當他妹妹的禮儀教師,順便就住在他家。」訪客解釋。
「什麼禮儀教師?」
「就是教他妹一些社交禮儀之類的,伯母應該也听說過李安陽,他是這幾年才崛起的商場新貴,听說以前不學無術,沒讀過幾年書,所以不知道什麼上流社會的規矩。」
「所以就找上蕾蕾去教他妹?」歐母冷哼。「哈!這男人該不會是對蕾蕾有什麼企圖吧?」
「這我不確定,不過最近他們倆好像走得很近,公司也都在傳,大家都覺得夏蕾可能在談戀愛了。」
「蕾蕾談戀愛?」歐母臉色一下青、一下白,眼神陰沉沉的,不知在想什麼。「怪不得她愈來愈不肯听我的話了,原來都是被那個李安陽給帶壞的。」她想起那天晚上女兒不顧她挽留,跟隨那男人而去,就滿肚子火。「怪不得我說呢,怎麼夏蕾對公司的財務狀況一點都不擔心?有那男人相挺,她還怕沒資金嗎?」愈想愈氣。「有了男人就忘了娘,我生這女兒到底要干什麼?」
「不是這樣的,伯母,這次雜志社的財務危機主要是夏蕾拿賣房子的錢來解決的,不是李安陽幫她。」
「哈,他這次沒幫,下次也會幫了。」歐母不屑地撇唇。「夏蕾交了個這麼有錢的男朋友,怪不得不把歐家的財產看在眼里了,她就不想想,還有我呢!要是她老爸死了,我以後怎麼過活?」她頓了頓,眼光忽然冷酷地瞪向訪客。「妳之前不是答應我,會幫我弄垮那家雜志社嗎?讓蕾蕾沒了依靠,乖乖回歐家來,怎麼現在好像雜志社又做起來了?」
「夏蕾已經發現有人把公司情報泄漏給競爭對手了,要是我不收斂點,可能會被她揪出來。」
「X!妳真沒用,這點小事都辦不好!」歐母氣得罵髒話。她停頓,算計地瞇起眼。「無論如何,一定要想辦法讓蕾蕾從她老爸身上弄點錢來,看來得出狠招了。哼!」
「伯母想到什麼辦法了嗎?」訪客好奇地問。
歐母又是一聲陰森的冷哼。「辦法是有,不過還是得靠妳幫忙,妳得隨時告訴我蕾蕾的行蹤。」
「我?」
「放心吧,我不會忘了給妳的好處。」歐母簽下一張支票。「哪,這先給妳,算是訂金,等事成以後再給妳另外七成。」
「這麼多?」訪客嚇了一跳。「到底是什麼事?」
「這個嘛──」歐母湊過來,在她耳畔低語。
只見她眼楮愈瞪愈大,臉色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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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夏蕾很晚才下班。
她其實並沒有什麼事要做,公事早在傍晚就處理得差不多了,晚上也沒什麼值得參加的社交宴或時尚發表會,李安琪跟白馬王子約會,沒空上課,照理說她應該可以早早打道回府,好好放松休息,但她卻寧願在公司里磨磨蹭蹭,不想回去。
或者說,不敢回去。
她怕回到李家,萬一李安陽也沒加班,早早在家,她豈不是要跟他單獨相處一整晚?
還像之前那樣教他讀書嗎?或者跟他開玩笑,喝酒玩鬧?然後又像昨夜一樣擦槍走火,一玩玩到床上去?
不!她不敢想象,不曉得該怎麼面對他。
她不想去面對那樣一個男人,一個會讓她不由自主地流露脆弱,讓她想要依賴,讓她變得不像自己的男人。
她應該要堅強、要獨立,絕不可以妄想著要賴在誰身上,絕不可以──
夏蕾咬住牙,耗在辦公室里胡思亂想,窗外夜色逐漸深沈,她動也不動。
也不知發呆了多久,她終于忍不住焦躁的情緒,一把抓起手機,撥號。
「喂,小孟嗎?妳在哪兒?今天怎麼一整天沒見到妳?」
「我今天去南部看一場發表會,剛到家。」
「要不要出來喝杯酒?」
「喝酒?現在?」小孟吃驚。
「嗯。」
「妳知不知道現在幾點了?已經快十一點了。」
「有什麼關系?台北愈夜愈美麗啊!我們去Pub。」
「妳不是說妳討厭煙味那麼重的地方嗎?以前一票人約妳去,妳都懶懶的,提不起勁。」
「打發時間嘛。」
「怎麼?妳時間很多嗎?」小孟嘲弄她。「不用趕回李家指導大小姐?」
「她今天有約會。」
「那李安陽呢?你們不是正好有機會獨處?」
夏蕾心跳一停。「我干麼跟他獨處啊?無聊!」她故意裝出不屑的口氣。「還不如跟妳出去喝酒。」
「妳是認真的嗎?」
「當然。」夏蕾說得很心虛。
小孟沈默,不說話。
「怎樣?妳到底出不出來陪我?」
「……這麼晚了,我不想出門,還是改天吧。」
「喔。」夏蕾失望。
「妳也早點回去吧。最好讓李安陽來接妳,這麼晚了一個女人在外面很危險。」
「也才十一點,捷運都還開著呢,危險什麼?」
「我是說真的,妳讓李安陽來接妳吧。」小孟勸她。
「不用了,我自己能回去。」她拒絕好友的好意。「妳別瞎操心了,我掛了。」
夏蕾切線,對著手機螢幕發愣,幾秒後,幽幽嘆氣。
看來她沒什麼理由再賴著不回去了,她收拾公事包,離開公司,下樓招計程車。
她沒注意到,一直有輛黑色轎車尾隨著計程車,從公司一路跟到李安陽家附近。
敖近最近正在做道路工程,車子進巷子不方便,夏蕾只好付了車錢,下車用走的。
夜很深,天色暗沈,社區很安靜,只有巷口一家面攤還在營業,兩、三個客人坐在桌邊吃宵夜。
計程車掉頭走後,黑色轎車也熄了火,悄然隱在路邊,一個男人無聲無息地下車,跟在夏蕾身後。
她走了幾步,忽然覺得不對勁,回頭一看,那人很快閃進電線桿後,她眨眨眼,什麼也沒看見。
是她多心了吧?
夏蕾聳聳肩,繼續走,正要轉進陰暗的巷子里,一道聲音忽然喊住她。
「夏蕾!」
她驀地凍住身子,轉過頭。
是李安陽,他坐在面攤一張桌邊,朝她招手。
她訝然揚眉。「你在這兒干麼?」
「喝酒啊。」他答得理所當然,舉了舉手中的酒杯。「哪,妳餓不餓?要不要也過來吃點東西?」
她是真餓了,一整天心情亂糟糟的,食不知味。
只是跟一個讓她心情大亂的男人一起吃飯,會不會反而更吃不下?
夏蕾苦笑,想拒絕李安陽的提議,他卻不由分說,直接起身拉她,按著她在桌邊坐下。
「老板,再來一份水餃,切兩盤小菜。」
「干麼自作主張幫我點菜?」她嘟起嘴,瞪他。「也不問問我要吃什麼。」真是自以為是的大男人。
「妳愛吃水餃,不是嗎?」他絲毫不介意她的不滿,笑得陽光,好炫目。
她心跳不爭氣地加速。「你怎麼知道?」
「安琪生日隔天不是說要感謝妳,親手包水餃給妳吃嗎?我看妳也跟著她一起在包,玩得很開心,也吃得很開心。」
她的確吃了不少。她喜歡水餃,尤其是手工水餃,那讓她想起很小很小的時候,媽媽曾經哼著歌跟她一起包水餃。
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得她幾乎不復記憶……
夏蕾咬唇,強迫自己拉回神智。她最近怎麼了?老是莫名其妙便多愁善感起來。
她咳兩聲,故意板起臉。「你常在這種地方吃東西嗎?」
「怎麼?」看出她又有說教的打算,李安陽劍眉一揚。「大小姐不習慣吃路邊攤?」
「你不覺得有損你大老板的形象?」她很嚴肅。
「會嗎?」他很散漫。
「從這里再過一條巷子就是高級住宅區,你想想萬一有認識的人經過,看見你在這兒喝酒,會是什麼想法?」
「如果是我朋友,我就請他一起過來喝,如果不是,我管他想什麼。」李安陽滿不在乎。
她意味深長地瞅他數秒。「你應該知道這是什麼樣的世界。」
「妳倒說說看。」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穿香奈兒的人絕不會跟穿地攤貨的走在一起,吃法國料理的也不會跟吃關東煮的坐在一起,開BMW的對坐公車的人不屑一顧,喝紅酒的人瞧不起那些大口喝啤酒的人……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你可以嗤之以鼻,但也只能照這游戲規則來玩。」她一口氣說下來。
他撇撇嘴,冷笑。「听听妳這說話的口氣,好像多歷經滄桑、看破紅塵似的,妳也才幾歲?還沒滿三十吧?」
「李安陽,我跟你說正經的。」她蹙眉,抗議。
「我也是認真的。」他端正臉色。「老實告訴我,妳喜歡這種游戲規則嗎?」
「我?」她愕然,沒想到他會反問自己,一時說不出話。
「水餃比不上法國料理嗎?啤酒會比紅酒難喝嗎?開BMW又怎樣?台北市公車那麼多,照樣可以搭到目的地。」他揮揮手,對此種社會價值觀一貫抱持鄙夷的態度。
她長長地瞪他。「如果你還想繼續爬上去,就不要說這種話,否則有一天你會發現你在這個圈子里連一個朋友也沒有。」
「只會虛偽應酬的朋友,我一個也不需要。」
「你會需要的。誰都是一面虛假地笑著,一面期盼著真心,誰都是這樣活下去的,你也不會例外。」
李安陽皺眉,像是很不高興她說出這樣的話,又氣憤究竟是誰讓她說出這樣的話。
他深沈地注視夏蕾。「妳告訴我,現在對我說話的妳,是虛假的妳,還是真心的妳?」
這質問像一記硬拳,痛擊夏蕾胸口,她揪著心,不說話。
他看著她忽然蒼白的臉色,深深嘆了口氣,輕捉住她下頷,強迫她直視自己。「在我面前,妳永遠不需要作假。夏蕾,我不會因為妳作假而喜歡妳,也不會因為妳不作假而討厭妳。」
她怔怔地看他,他的眼好深,像一潭不見底的水,她幾乎要陷溺下去。
她全身緊繃,好慌好亂,她控制不住自己狂跳的心,控制不住體內血液沸騰。
她不能再這樣看著他了,他不該對她說這些話,她不該動搖,不該在剎那間竟強烈地渴望投入他懷里。
夏蕾著慌,不知如何是好,幸而老板于此時送上水餃和小菜,無意中打破了兩人之間魔魅的氛圍,替她解圍。
接下來幾天,夏蕾仍是日日晚歸,有時是和安琪一起參加社交宴,有時是待在公司里忙公事,還有一天安琪有約會,她也和朋友約了吃飯。
她有意躲他,卻在每個遲歸的夜晚,都發現他在那家面攤吃宵夜。
他似乎愛上了那家面攤,天天去報到,和幾個常客一面喝酒,一面談天說笑。
道路工程尚未完工,她不好意思讓計程車開進巷里,只好都在巷口下車。他見到她,總會熱情地招手要她加入,逼她也要吃幾樣小菜,才肯起身跟她一起回家。
那段從巷口走回他家的路,很朦朧、很寂靜,她走著走著,看著地上兩條被路燈拉長的影子,總會感覺一股不可思議的安心。
她討厭那樣奇異的安心,有時會把氣出在他身上,問他為什麼老愛喝酒,問他難道沒正事該做嗎?那麼晚了還在外頭鬼混?
他也不甘示弱,嫌她唆、愛說教、多管閑事,說她是他妹的老師,不是他的。
他們總是一邊斗嘴,一邊走回家,她發現他很喜歡逗她,故意在她面前說些粗魯的話,激得她懊惱地泛紅了臉。
惱歸惱,夏蕾還是不由自主地期盼起這段歸家的路,明明想躲他,看到他時卻又克制不住喜悅,告訴自己千百遍絕不留下來跟他一起吃宵夜,卻又一再破例。
到後來,連她都不曉得自己在堅持什麼了,她究竟在逃避什麼,又在渴望什麼?
這天夜里,夏蕾帶著忐忑不安的心,照例在巷口下了車,目光習慣性地往面攤瞥去,卻沒見著他的身影。她很詫異,不知怎地竟有點失落。
她不知不覺走向面攤,正忙著下面的老板見著她,笑開一張老臉。
「歐小姐,下班了啊?」
「嗯。」她點頭,猶豫了會兒,終于還是低聲問︰「今天……他沒來嗎?」
「他?」老板愣了愣。「喔,妳說阿陽啊,他本來有來的,接到一通電話,又匆匆忙忙走了。」
誰的電話?他去了哪兒?
夏蕾無法解釋襲上心頭的那股強烈寂寞,她失神,好片刻才振作起來,搖搖頭,慢慢地走進巷子里。
夜深人靜,一個男人戴著帽子掩著臉,在她身後,悄悄跟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