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來求他原諒的,她知道不可能,她做了那麼過分的事,怎可能希冀他能原諒自己?
她之所以硬要賴在他身邊,是有別的目的,一個自私的目的,他知道後,說不定也會勃然大怒。
所以她不會冒險讓他知道的,絕對不會……
許多情悠悠嘆息,悄悄窺視那個正站在吧台後,安靜地煮咖啡的男人。
他實在太安靜了,今天一天幾乎沒說什麼話,或者該說,他都不跟她說話。
對客人,他還是笑臉相向的,若是有熟客坐在吧台,他也會陪著聊天。他學識淵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有心的話,是可以很健談的。
只可惜他對她無心。
「唉。」許多情忍不住又嘆氣。
已經一個禮拜了,一切還是沒什麼改變,也許跟他之間有形的距離是拉近了,但無形的距離,依舊那麼遙遠,遙遠到她經常覺得好無力。
他是打定主意冷落她了吧?她倒寧願他像前幾天一樣,暴君似地不停指揮她做事,也勝過現在的不理不睬。
門口搖起叮鈴聲響。
「歡迎光臨!」許多情端起盈盈笑臉,往門口望去,視線剛觸及進門的中年男子,笑意頓時收斂。
怎麼又是他?她不禁蹙眉。
這並不是中年男子初次光臨咖啡店,這幾天,他每天都來,听說是在這附近跑業務,累了進來喝杯飲料,休息一下。
只是許多情總覺得,他並不是純粹為了休息進店的,有大半原因,恐怕是為了她。
他第一天來時,她對服務生的工作還不熟練,笨手笨腳地打翻水杯,他呼喝著抱怨,然後硬是強迫她拿紙巾替他擦干濕掉的西裝褲。
那塊濕掉的地方,很尷尬地就在他的胯間,她認為他的要求,很明顯就是性騷擾。
可當她回頭向前夫投去求救的目光時,他卻視若無睹,當時她不確定這男人是不是這間咖啡店的熟客,不想輕易得罪,只好笑著打哈哈,隨手在對方西裝褲上擦拭兩下便算交代過去。
這男人也沒再為難她,只是從那之後,仿佛食髓知味了,每天到下午這時候都會固定光臨,也都會有意無意地鬧她。
偏偏他選擇的時間,都是店里生意最清淡的時候,往往整間店只有他一個客人,她不得不想盡鎊種辦法應付他。
今天,他又來了。
許多情默默為自己哀悼,若照她本來的個性,早就直接給這家伙一頓排頭吃,但無奈,她如今是寄人籬下,還有個陰晴不定的老板,她不想因為得罪客人,又讓他找到借口趕她走。
「先生今天想喝點什麼?」她努力綻開最禮貌的笑容。
「花式拿鐵,再來一份水果松餅。」男人點餐時,直勾勾地盯著她,眼神很猥褻。
「花式拿鐵跟水果松餅,馬上來。」她奉上水杯,急急轉身離開,忍不住仔細察看全身上下,確定自己領口沒開得太低,裙擺也沒掀起來。
她走向吧台,將點單交給周世琛,他連看也沒看她一眼,逕自將一杯女乃油倒進松餅機,開始做松餅。
幾分鐘後,熱騰騰的松餅就緒,他俐落地擺上切好的水果片。
她在一旁欣賞他俐落的動作。以前她總覺得男人在廚房忙碌,很遜,但看他調咖啡做松餅,卻還是帥得不得了。
這就叫情人眼里出西施嗎?
她淺淺彎唇,偷笑。
周世琛抬起頭,猛然迎向她熱情含笑的水眸,胸口一震,臉色立時沉下。「發什麼呆?還不趕快送餐?」
「是!」她玩笑似地行了個舉手禮,將松餅及咖啡放上托盤,翩然走向那個討人厭的中年男子。
「先生,您的餐點來了。」許多情笑道,冷不防遭到偷襲,他拍了她臀部一記,她一驚,咖啡又灑了。
無巧不巧,又是灑在那男人大腿上,這下他可有借口興風作浪了。
「你這是做什麼?」他果然發作了,盛氣凌人地逼問︰「你知不知道這咖啡很燙?你想害死我嗎?」
她忍住胸臆乍揚的怒火,盡量以一副就事論事的口氣解釋。「先生,是你先踫我的手,我嚇一跳,才會翻倒咖啡。」
「你的意思是都是我的錯嘍?你們這家店是怎麼做生意的?做錯了事都不認錯,只會怪客人嗎?叫你們老板來!」
「先生,你——」
她還想辯解,周世琛卻揚聲喊︰「許多情,過來!」
她愣了愣,走回吧台,他將一杯新調的咖啡遞給她。「這杯咖啡送過去,跟客人道歉。」
什麼?要她跟那家伙道歉?
她不服地抿唇。「這次不是我的錯,是他故意模我,你沒看到嗎?」
他只是厭煩地瞪她。
她霎時感到受傷。「你不相信我嗎?他剛剛真的模了我。」
「不管怎樣,你灑了咖啡就是不對,去向他道歉。」他態度很冷。
冷得令她心寒。「總之,你的意思就是客人最大,對嗎?」她諷刺地問︰「就算有客人對你的店員性騷擾,你這個老板也無所謂嗎?」
他表情絲毫不變。「嚴格來說,你不是我聘用的店員,你如果不想做,隨時可以離開。」
他無時無刻就是想趕她走,是吧?
許多情心一沉,倔強地抬起下巴。「好吧,既然是我闖的禍,我自己會收拾。」
她端過咖啡,昂然走向中年男子,他大概猜出她跟老板之間的對話,認為自己佔了上風,正得意洋洋地等著她。
「先生,很抱歉剛剛那杯咖啡弄灑了,這杯是本店招待的。」她磨著牙,一字一句地吐落,唇畔掛著最虛偽的笑。
她放下咖啡,男人卻忽地握住她手腕。
她保持冷靜。「先生,請問有事嗎?」
「沒事。」他猥瑣地撫模她。「只是你弄濕了我的褲子,總應該幫我擦一擦吧?」
「是,我馬上擦。」她不著痕跡地掙月兌他的手,抽出兩張紙巾。
男人張開雙腿,示意她在他面前蹲下。
這種姿勢也未免太惡心了吧?她瞪視他,一口悶氣梗在喉頭,怎麼也咽不下。
她絕對不以這種姿態蹲在男人面前。
「小姐,快啊!」男人不懷好意地催促。「別忘了你老板交代的,要好好跟客人道歉。」
「……」
「你不想被開除吧?」
她不想被開除,也不想順從面前這可惡的男人,但她明白,這是前夫給她的考驗,他刻意為難她,要她知難而退。
她不會退的,打死都不退……
她緩緩蹲下,男人見她順從了,興奮地粗喘一聲,那聲音,刺耳得教她只想掩住耳朵。
可她沒有掩耳,反而還笑著,手握紙巾,在男人滿含及期待的目光下,移向他大腿——
一只有力的大手驀地扣住她臂膀,將她整個人拉起來。
她怔忡地揚眸。「世琛?」
周世琛凌厲地瞪她,星眸邃亮,燃著某種懾人的怒火,他看起來像要當場發飆了。
「到那邊去!」他命令她回到吧台邊。
她一愣。「可是……」
「過去!」他不許她爭辯。
她只好退開,呆呆看著他拿起桌上那杯冰水,朝客人當頭澆下。
她嚇一跳,那個中年男子更完全驚呆了,不敢相信自己遭受如此無禮的對待,過了好片刻,他才記得要發火。
「你、你這是什麼意思?你居然敢對我潑水?」
「先生,我們這里不歡迎你,請你離開。」周世琛冷冷地撂話。
「什麼?!我可是客人耶,你怎麼能隨隨便便趕我走?」中年男子哇哇叫。
「我是這家店的老板,我有權選擇想招待的客人,至于你,我不歡迎,以後也請你別再出現了。」
「你、你、你——」中年男子氣得口吃,憤恨地威脅。「我要告你!版死你們這家店!」
「是嗎?我很樂意接受你提告。」周世琛皮笑肉不笑。「我本身就是個律師,如果有需要的話,我也可以介紹其他律師朋友給你,他們在業界可都是響當當的人物。」
中年男子驚愕得刷白臉。「你、你、你是律師?」
「不錯,他是律師。」許多情插嘴,走向兩人,遞出一張名片。「其實我也是,這是我的名片,你如果不曉得找誰幫你提告,我也可以替你介紹。」
中年男子接過名片,掃一眼,臉色更白,匆忙提起筆記型電腦。「神、神經病!律師還開什麼咖啡店?!」
他碎碎念,驚慌地閃人。
許多情笑盈盈地目送他背影,然後回過眸,嬌媚地凝睇前夫。「謝謝你幫我解圍。」
他聞言,身子一凜,似是對自己很不悅,漠然走回吧台。
她輕盈地跟在他身後。「其實你還是舍不得我被欺負的,對不對?世琛,所以剛剛才會出手幫我教訓那家伙。」
他不吭聲,冷漠地板著臉。
但他的心,肯定不如表面那麼冷漠,否則方才也不會那麼爽快地朝那男人頭上澆冰水。
他是為了她才出手的,她相信。
「謝謝你,世琛,我真的好感動喔!你不知道,剛剛我在那家伙面前蹲下時,惡心得都快吐出來了——」
「那你為什麼要蹲下?」他驀地打斷她。
「什麼?」她愣住。
「為什麼要那樣做?」他厲聲質問,神色陰沈。「既然覺得惡心,為什麼還要對他屈服?」
「我……」她眨眨眼。「我才不是對他屈服。」
「那是怎樣?」周世琛揪擰劍眉,也許他自己尚未察覺,但他的眼神語氣,明明白白蘊著某種強烈的懊惱。
他不想看到她在別的男人面前尊嚴掃地吧?他是不是希望她面對任何人,都是那個高傲自信的許多情?
心口纏綿著一股淡淡的酸與甜,她品味著,眼神逐漸迷離,微笑一分一分,在唇畔盛開——
「我不是對他屈服,世琛,我屈服的人,是你。」
我屈服的人,是你。
數日後,這句意味深長的表白,依然在周世琛腦海不停回響。
真該死!
他咬牙切齒,恨自己只為一句話便大受影響,他明知道那女人一向最懂得花言巧語,明知她滿口謊言,一身虛假,卻還是讓她說動了。
縱然表面不動,心卻動了,動搖得厲害。
懊死……
他狠狠掐握刀柄,一刀一刀,劃開親手做的波士頓派。
他的三個好朋友,見他這幾乎像是在凌遲甜點的舉動都驚呆了,交換奇異的一眼。
今天是禮拜天,適逢他們幾個死黨定期聚會,這回由于汪喜樂的老公與公公有事不克出席,大伙兒打定主意,正好可以追問周世琛與前妻的一切,哪知他從一開始一張臉就結霜,一副生人勿近的酷樣,于是誰也不敢率先招惹他,就怕中了流彈。
話說回來,原本周世琛可是他們這一群的精神領袖,人人有了煩惱都要找他訴苦求教,現在他自己反倒困住了,這該如何是好?
三人再度面面相覷,最後,推派汪喜樂先行上場試水溫。畢竟世琛一向拿她當妹妹疼,總不會給她難看吧?
「世琛扮。」汪喜樂撒嬌地喚。「你還好吧?怎麼一直不說話?」
周世琛凜眉,朝她投來冷厲一眼。
汪喜樂一顫,差點透不過氣,這還是她初次見到他如此神色不善。「世琛扮,你心情不好嗎?」
「沒事。」周世琛深吸口氣,強逼自己壓下起伏的情緒。「要吃派嗎?」
「當然要!」何燦宇搶先回應,笑著接過他分發的甜派。「說真的,你還真有做甜點的天分,味道很不錯呢。」
「對啊,真的很好吃。」齊真心也連忙跟著狗腿。
周世琛啞然,見三人爭先恐後地對他示好,又懊惱又好笑,看來他今天是嚇著他們了。
他淡淡地揚唇,笑了笑,冰冷的眼神亦回溫。「你們別這樣,好像我會吃了你們似的。」
「還說呢。」汪喜樂見他回復一貫的溫暖,松一口氣,拍拍胸脯。「世琛扮,你都不曉得你最近喜怒不定的,很嚇人。」
「是啊,害我們都不敢跟你多說話。」齊真心贊同地接口。
「簡直像變了個人似的。」何燦宇代表大家說出感想。
周世琛無奈地嘆息,他也知道自己最近脾氣是有點古怪,不復之前的溫文爾雅,而這一切,都怪那個不請自來的女人。
「她真的讓你這麼不開心嗎?」齊真心觀察他的神情,大膽地問。
他凜然不語。
「她到底做了什麼事,讓你這麼恨她?」何燦宇問。
他聞言,諷刺地挑眉。「我以為你們早就知道了,真心沒把那天的事告訴你們嗎?」
「她是說了。」何燦宇跟汪喜樂同時點頭,兩人表情都是疑惑。「不過那是真的嗎?」
「怎麼?你們不信?」他不答反問。
「是很難相信。」齊真心猶疑地開口。「我總覺得你前妻那天好像在說反話似的,如果她真的做了那種事,會那樣滿不在乎地說出來嗎?」
「她當然會。」周世琛冷笑。「我不是說過嗎?她就是那樣的女人。」
「是這樣嗎?」齊真心蹙眉。「可是我總覺得她對你應該沒那麼無情,她是愛你的,對吧?」
她愛他嗎?或者該說,她曾經愛過嗎?
這問題周世琛早已捫心自問幾百遍,但他從未真正得到過答案,每一次懷疑,都只是令自己心更傷。
不論她是否真心愛過,她背叛他,是不爭的事實。
「她說她偷了你的檔案,那是怎麼回事?」齊真心小心翼翼地追問。
他沒立刻答腔,端起咖啡,默默啜飲。
其他三人靜靜看著他,每個人都看出他正壓抑著什麼,強逼他回憶過去,或許是一件殘忍的事。
他們忽然後悔了,有些傷痛是很難宣諸于口的,他們不該如此強人所難。
「算了,世琛,你如果不想說,就不要說了。」何燦宇澀澀地低語。
周世琛卻搖頭,嘴角似笑非笑地挑起。「那是我們結婚三年後的事。原本我們婚前是在同一間律師事務所工作的,婚後為了避嫌,我主動辭職,到另一家事務所工作,本來相安無事的,直到我跟她接了同一件案子。」
「什麼意思?」汪喜樂不解。「你是說你們兩個搶同一個案子嗎?」
「不是,是我們的委托人剛好對立。」
「也就是說一個是原告,一個是被告?」
「嗯,是這樣沒錯。」
「然後呢?」何燦宇好奇。「你們就因此杠上了?」
周世琛嘲諷地輕哼。「如果是杠上倒也還好,我很樂意跟她光明正大地競爭,可惜……」
「她對你玩手段?」齊真心悚然接口,倏地恍然大悟。「她說她偷你的檔案,就是因為這件案子嗎?」
周世琛眼神冷下。「據說公司給她開了一個條件,只要這場闢司她能打贏我,就升她為合伙人。以她當時的資歷,如果能升上去,就算是業界的一則傳奇,所有人都會對她刮目相看。」
「所以她就為了名利,背叛了你……」三人瞠目結舌,不敢相信。
周世琛自嘲地勾唇。「我做事一向小心謹慎,以前在業界,算是個作風很強勢的律師,我對每個人都防,就是從來沒想過要防自己的枕邊人,沒想到我最信任的人,居然背叛我。」
敝不得他會那麼恨自己的前妻了。
三人總算了然,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如果他前妻曾是他心目中唯一的特別,那麼她的背叛,的確會毀了他的世界。
「世琛,你……」齊真心怔忡地望他,很希望能從他幽暗復雜的眼底,窺見一絲端倪。「你就是因為那件事,才決定不當律師,來開咖啡店的吧?」
他一震,緩緩點頭。
「這麼說,她一定傷你很深了。」齊真心喃喃自語。是什麼樣的痛,會讓一個男人甘願放棄自己所有的名聲與成就,隱居到陋巷開咖啡館?
她望向汪喜樂與何燦宇,發現他們眼里都有著和自己同樣的疑問,同時,也隱隱浮現另一個困惑。
這困惑,他們都很想探究,卻也很猶豫,該不該問出口。
「你們有話想問我,對嗎?」不愧是周世琛,一眼便看透了他們的掙扎。
何燦宇苦笑,輕咳兩聲,決定這回應該由自己這個大男人上場,勇敢面對很可能席卷而來的冰風暴——
「我說世琛,你該不會到現在,還愛著你前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