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凡都城,平昔。
對于烈中流而言,再次踏足平昔,就如再次踏足一個以為永遠不會遺忘的夢。
夢境,如此真實。
世事並非總是如棋,黑白分明,非是即非。就如平昔,如王宮中那曾經威嚴悚人而今大門緊閉的天地宮,誰能說清那到底是一個噩夢,還是一個美夢?
烈中流手持容恬的密令到達平昔後下達的第一個命令,就是重啟天地宮的大門。這棟留給他沉重回憶的宮殿陰森依然,彷佛還能隱隱听見祭師們毫無生氣的誦讀聲。但澄淨碧藍的天地湖,已經不在。
澄淨如天地湖的鹿丹,也已經不在。
毀滅天地湖的是鳴王。毀滅鹿丹的,又是誰呢?
久久矗立在湖水不復美麗的天地湖前,烈中流目視偌大石宮的盡頭,黯然無言。
「中流,我在天地宮前的台階上,遇見了一個人。」
他還記得那天。
鹿丹從冰冷的石階上走回同樣冰冷的小房,對他說的那句話。
淡淡的,輕輕的,一句話。
鹿丹總是不動聲色,他的美,也是一種不動聲色的美,很少人可以猜到他在想什麼,很多人想知道,這樣美麗的人,如果微笑的話,會美成什麼樣子。可惜他很少笑,連和他在天地宮的小房里同住一年的烈中流也很少看見他的笑容。
那天鹿丹回來,對他說那句話的時候,同樣也是不動聲色。
但烈中流知道,他遇上了一個人。
鹿丹的語氣那麼淡,短短一句話,說得如此漫不經心,宛如被禁閉在天地宮中窮極無聊的喃喃自語,但烈中流渾身上下的神經,卻敏感地陡然扯直。
從那一刻起,烈中流每看鹿丹一眼,都被一股巨大的悲哀狠狠包裹。
他已經預見了鹿丹的將來,就如鹿丹,預見了東凡的命運。
他的好友是天生的戰士,鹿丹的人生就如一場永恆不止的戰役,他會為他遇上的人付出一切,直到死亡。
不死不休,這是鹿丹的命運。
也是,鹿丹的愛情。
鹿丹,鹿丹,你知道烈中流在為你流淚嗎?站在天地湖前,烈中流暢快地讓眼淚滑下臉龐,獨自祭奠他逝去的好友。
鹿丹被東凡王儲印用王令從天地宮調離的那一天,曾經在小房中對他說,「中流,區區的天地宮關不住你,等我的好消息。總有一天,我要毀了天地宮,到那時,不管你在哪里,答應我一定要回來,為我做個見證。」
鹿丹成為東凡國師後不久,被作為人質關押在天地宮長達一年的烈中流,被悄無聲息地釋放。
回憶太多,令人痛恨的清晰。
烈中流低頭,看著自己的眼淚滴入腳下的湖泊。
天地宮已經被毀,東凡落入容恬手中,名存實亡,而鹿丹一心一意保護的儲印,也已化為白骨。
俱往矣。
烈中流仰面長嘆,終于舉袖抹干沾滿兩頰的淚水,動作毅然而極慢,彷佛要借此把所有的往事和悲痛一抹而盡。
在天地湖前默立了一天一夜後,他終于從天地宮緩緩步出,出現在大門外眾人焦慮不安的視野中。
「丞相出來了!」
「丞相。」
斑文池點頭道,「正是。單林的大王和王子,還有幾個重要的權臣都略有提及。不過單林地處海外,中間又隔著個海盜出沒頻繁的單林海峽,消息難以互通,要知道單林的情況很難。鹿丹國師撰寫的十二卷評論中,單林這一卷是最薄的。」
「回去之後,文池立即把單林那一卷找出來給我,越快越好。」
斑文池微微詫異。
烈中流溫和地看著他,「文池有什麼不明白的嗎?」
「哦,不是。」高文池笑著請教,「我本來猜想丞相要我拿的,若不是有關東凡的卷冊,就應該是西雷的,沒想到竟是單林。恕屬下好奇心旺盛,十二國中,丞相為什麼單單對一個遠在海外的單林最感興趣呢?」
烈中流認真傾听了他的問題,露出微笑,一派從容自若的輕松灑月兌地分析道,「西雷的局勢,有誰比大王更清楚呢?這方面,我們自己資源豐富,不必急于參考鹿丹的意見。至于東凡,鹿丹曾為東凡國師,他的意見必定中肯切中要害。可惜自天花瘟疫之後,東凡重臣尤其是大將有的病死,有的重傷,大王也換了人,東凡權貴和所掌握的勢力已經與從前大不相同,鹿丹的評論針對從前舊人,作用大減,只能做個臨時參考,也不用急在一時。」
這個被容恬親自拜為丞相的男人,除天生具有瀟灑從容的氣度外,也深懂馭人之術。面對這些跟隨容恬多年,如今被安插在東凡獨當一面的親信,采用平易近人,實言相告的溝通方式,毫無高高在上,無從猜測的陌生距離,使眾人大生好感,以後一起工作的阻力頓時減到最低。
如果說容恬懂得駕馭人心是出自天性,那麼烈中流就是一個從後天學習中經過無數探討研究,錘煉出高深用人造詣的典範。
與此刻的他相比,那個裝瘋賣傻、跳江尋死,夜中號啕大哭于越重城下的烈中流,才更接近他的本性。
鹿丹……
和鹿丹的一年相處,使他改變了很多,懂得了很多。
斑文池也是聰明人,听了烈中流的話,頓時領悟。確實,西雷和東凡這兩卷,目前參考價值都不大。
不過,烈中流對他的問題,實際上只回答了一半。
「可為什麼丞相會對單林的事格外留意呢?」高文池問。
烈中流目光移到他臉上,淡淡微笑。
斑文池被那雙充滿睿智的眼楮看得不自然起來,有些尷尬地問,「是不是屬下太多事了?」
「不。」烈中流笑容親切,語調溫和,「文池有鍥而不舍,喜歡追究到底的好習慣,我很高興。」夸獎了高文池一句後,才悠然答道,「十二國中,我獨挑單林的卷冊先看,是因為目前最令我擔心的,就是單林那個消息封閉的島國。」
掐指算算時間,若無意外,鳴王招搖餅江的豪華船隊應該快進入同國了。
同國是和單林最接近的國家,中間僅隔了一道海峽。
按照蕭聖師將蕭家產業交給鳴王時所定下的條件,那個渾身上下充滿孩子氣,卻總能在危急時刻做出驚天動地大事的鳴王,將會不得不為了開拓雙亮沙航線,和單林權貴們,還有那些猖獗凶狠的海盜們,好好打打交道。
那一定是極有趣的事。
而且……
期待光芒從眼中流溢出的瞬間,烈中流不知忽然想到什麼,唇角詭異的吊起一個微笑後,似乎越想越樂,竟最終噗嗤一下,笑出聲來。
斑文池沒想過剛剛還一本正經,頗為莊重的丞相會如何之間發笑,前後判若兩人,疑惑地打量這烈中流,奇怪地問,「丞相想到什麼,為何忽然發笑?」
「我想到當鳴王進入同國時,將會送到我給他的大禮。他拆開禮物後,不知會有怎樣的表情。」
斑文池不明所以,只能順著猜道,「丞相送給鳴王的禮物,當然對鳴王大有用處。鳴王一定會很高興和感激。」
「不一定大有用處。」烈中流笑得壞壞地,意味深長地道,「但我敢保證,鳴王的同國之旅,會因為這個變得更好玩。」
◎
阿曼江中上游。
一隊氣勢恢弘的三層高大船,一字排開拋錨停駐在江上,即使在這個開闊的江面,也幾乎佔去了四分之一的地方。若在狹小的江灣轉口,恐怕光一艘這樣的大船停駐,就能阻礙其他船只的順暢通行。
平日要看見一艘這樣的大船並不容易,此刻,卻一次性就出現了五艘之多。
如此招搖的大船隊,任何人看一眼,只要他稍微對目前各國消息稍微靈通,就可以立即猜出這船隊的主人是誰。
誰?
除了那個天下聞名的,傳說中被西雷王幾乎寵到天上,傳說中無所不能,連離王若言都吃了他暗虧的西雷鳴王,還有誰呢?
烈中流一點也沒有猜錯,鳳鳴的船隊如無意外,確實到了應該進入同國國境的時候,再往上一百五十里,恰好是同國和永殷邊境的交接點,一個屬于同國的名叫方敵的港口小城。
那將是鳳鳴眾人進入同國的第一站。
但,只是「如無意外」。
現在,卻剛好有至少兩個意外,迫使鳳鳴下令船隊暫時拋錨停止航行,順便讓大家欣賞一下阿曼江邊美麗動人的起伏山巒。
第一個意外,性質非常嚴肅。
「蕭家的情報明顯出了問題。現在我們只能信任我們自己的情報,在子岩的消息沒有返回之前,船隊不能貿然進入同國。」
這是容虎說的。
而且說得非常正確。
他們真的很有必要停下幾天,等待子岩的消息。
第二個意外,性質就非常浪漫了。
昂責和老主人蕭縱,也就是鳳鳴那個脾氣惡劣的老爹保持聯系的羅登,為鳳鳴帶回了令人沮喪的消息。
搖曳夫人帶著采鏘剛剛離開了原來的地方,現在變得愛孫如命的蕭縱也跟著急追而去。因此,鳳鳴索要文蘭的親筆信沒能按時遞到搖曳夫人手中。
鳳鳴听了這個消息,把秋藍等幾個侍女找了過來,問,「怎麼辦?」
秋藍等當然眾口一詞,「听鳴王做主。」三雙大眼楮充滿期待地看著鳳鳴。
鳳鳴當即就做主了,「反正要等子岩,我們再接再厲,把文蘭弄到手再走。」
文蘭的事,可是他拍胸膛答應杜風搞定的,還許諾親自送到長柳公主手中。也不知道長柳公主有沒有接到這個消息,要是接到了,長柳公主八成一心等待著。萬一鳳鳴到了同國,又不小心見到長柳公主,那個命運不幸的憂傷公主問起文蘭的下落,叫鳳鳴怎麼回答?
扁想想就知道那個場景會多麼丟臉。而且還辜負了杜風的信任。
鳳鳴可不想把這麼一件浪漫的事情給搞砸。
他再次下令,要羅登趕緊派人追查搖曳夫人到底把他的兒子拐到了哪個山溝去,再次送去索要文蘭的信,打算等文蘭送到後,萬事妥當後再行啟程。
對于在此停留,做事以安全為第一優先考慮的容虎當然全力贊成,三名大侍女只要能夠陪著鳳鳴,也絕無異議。
「眼看就要進入同國了,這個時候下令停船,洛寧那老小子不會又殺過來吧?」
最需要擔心的,當然是蕭家下屬們,尤其是洛寧等有影響力的蕭家人的反應。
面臨這個有可能爆發的危機,鳳鳴思前想後,提出了他的辦法。
「爭取洛雲?」容虎眼眶睜了睜,露出冷靜思索的表情,躊躇道,「如果有他幫忙,當然會很好。只是……這個人雖然這一向都對鳴王貼身保護,但對鳴王的態度,卻絕算不上恭敬。恐怕很難爭取。」
鳳鳴對洛雲的事卻一向自我感覺良好,笑道,「不試一下怎麼知道?最近他陪我練劍,雖然每次下手很重,不過我依稀可以察覺到他確實是存心逼我用功。對我有這番苦心,可見他心底不錯。」
他一邊說,站在他身後的侍女們大翻白眼。
洛雲和容恬、容虎、烈兒等不同,和鳴王動手從不知道「留情」兩個字怎麼寫,每次下手都重得要死,鳴王那被人愛憐猶來不及的身子在他看來,就和普通粗漢沒什麼兩樣。
偏偏鳴王被洛雲打出了倔性,居然這麼多天,天天拖著渾身傷和他對練,說是「我也不想讓自己屬下看扁了。」
出乎意料,容虎竟然贊同,「不錯,對練的時候洛雲確實很努力。他也很細心,發現鳴王轉身時容易下盤不穩,所以這幾天特意在練習時游走在鳴王身邊。」
「你也這麼覺得?」鳳鳴道,「那麼就這麼決定了,秋藍,把洛雲找來。」
秋藍未說話,秋月搶道,「我剛才在甲板上看見他,我去找吧。」
轉身出來,正巧看見洛雲巡視完甲板,正往這邊走來。秋月朝他揚了揚手絹,洛雲徑直過來停下,「干嘛?」
見到他冷冰冰的臉,秋月一股無名火升起,也把臉沉了下來,「什麼干嘛?鳴王找你呢?跑哪里去了?」
洛雲听了,轉身朝里面走。
秋月沒料到他說走就走,趕緊一把將他拉住,「哎,我話還沒說完呢。」
洛雲回頭瞪她一眼,俊臉黑中泛了一絲紅,動動唇,似要發火,卻又忍了下來,黑白分明的眸子盯得秋月一陣心悸。
秋月這才發覺扯著他袖子的動作大為曖昧,趕緊用力甩開,垂下頭半羞半惱道,「我可警告你,你進去之後,鳴王對你說話,你要恭敬一點,他是你們蕭家少主,將來……嗯……如果又……哎?我還沒說完呢!」
抬起頭,剛巧看見洛雲背影在門簾處一閃就沒了。秋月氣得連跺了兩下腳,只好追著進去了。
洛雲進門就問,「少主找我?」
「洛雲,你來了?」鳳鳴朝不大有信心的容虎使個眼色,露出好看的笑臉,「有一件事情,想听听你的意見。」
他把需要停留的兩個理由仔細告訴洛雲,問,「你覺得怎樣?」
洛雲一直默默听著鳳鳴侃侃而談,見鳳鳴滿懷期待地看著他,眼楮閃亮閃亮,雖然有幾分傻氣,但這種眼神在別人身上卻是極難看到的。
老主人做事從來都是獨斷獨行,那種天下誰敢異議的瀟灑作風是洛雲從小的向往。蕭家少主如今這般不濟事,他本想譏諷兩句,目光觸及鳳鳴頸跟處一道瘀紅的輕傷,思忖片刻,把話吞了回去,淡淡道,「少主打算怎麼辦?」
「我打算暫時停船,等事情辦妥再走。」
「好。」
「什麼?」不但鳳鳴,連其他人也想不到這麼順當。秋月更是驚喜地看著他,鳳鳴問,「你也覺得應該停留?」
「嗯。」洛雲應了一聲。
「容虎你看!」鳳鳴興高采烈地回頭對容虎擠眉弄眼,「我就說了洛雲有覺悟吧?」
開始準備的一道套說辭居然都省了。
他又回頭看看洛雲,去不經意瞥見洛雲臉上轉瞬即逝的落寞表情,凝住笑容,愕然一會,張了張口,但又不知該說什麼好。
心道,洛雲這樣深明大義,但也許會為日後要和蕭家其他不同意見的人鬧矛盾,例如他老爹洛寧。萬一爭吵起來,洛雲應該會繼續站到正義的一方吧?這也夠讓他為難的。
鳳鳴不知道,其實就算他不打算停留,洛雲也會盡量找辦法拖延進入同國。
鳳鳴也不知道,對于同國此行的危險,洛雲嗅出的危險,要比他們強烈得多。
鳳鳴更不知道,此刻,洛雲心中隱隱約約浮現出的,是一道熟悉而倔強的柔弱身影……
而他,很快就要和這個令人難忘的身影,相會于充滿迷霧的同國。
***-
雖然洛雲的態度比較奇怪,但他肯點頭,這已經是天大的好事。
鳳鳴當即下令停船,等待子豈的消息和文蘭。這個停船令一下達,船隊就在阿曼江上停留了整整六天。
「嗯,這之好像…….」
「怎樣?」
「像是一處都沒錯。」
「哈!」甲板上又響起熟悉的快樂笑聲,秋月得意的聲音直飄到江面上,「我就說嘛!鳴王最聰明了。」
秋藍原本提著筆準備改錯處,像老師對照答案改試卷一樣,展開鳳鳴剛剛默寫出來的卷子,對照著小木幾上鋪開的一份帛卷,再三凝神看了兩遍,才把沾足了墨的筆放下,朝鳳鳴微偏著頭柔笑道,「真的難為了鳴王,同國這麼多奇奇怪怪的官,你居然真的全記下來,還把他們該干什麼都給默出來了。要換了我,別說記住,連看都看花眼了。」
「真的一個都沒錯嗎?」鳳鳴俊美的臉露出喜意,松了一口氣道,「總算全記住了,我正擔心到了同國出丑呢。那的官吏名稱等級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和西雷完全不一樣,到了地方上,要是什麼都不懂,那可就丟臉了。真好,不枉我辛苦了兩個晚上背這玩意。」接過秋星送上來的白巾,擦了一把臉。
現已不能算是初春了。
越往東南方走,天氣漸熱,連鳳鳴都開始換上單衣,清爽的絲綢料子裁剪成寬大舒適的樣式,只在腰間松松地系了一條顏色鮮艷的帶子,連長發也只用一根布條簡單地束起,這個模樣,有幾分令人想起東凡的宮廷晚裝。
清風徐來,江面異常平靜。
極度眺望,遠處水天一線,彷佛長龍一樣的阿曼江籠罩在金黃色的晚霞之中。江水蕩蕩悠悠地流動,擦著船隊厚重的邊沿往下游悠然而去。
假如沒有人打攪的話,一切都那麼和諧,美好。
「少主,屬下有事請教。」
打攪他們的是洛寧。此人涵養已算不錯,船隊停留了六天後,他才再次等上主船,要求和鳳鳴對話。
「原來是你。」知道過來的是洛寧,鳳鳴收斂了笑,命秋月她們撤去碗筷,嚴陣以待。
他可沒忘記上次洛寧這固「屬下」過來打攪了那麼一小會,就給他弄了一個「陪洛雲練劍」,不對,是「洛雲陪他練劍」的差事。
現在每天超過兩個時辰的鼻青臉腫,拳打腳踢,有大半要感謝洛寧的小小要求。
「有什麼事嗎?」鳳鳴問。
「屬下想問一下少主,打算什麼時候起錨航行?」
丙然是這個問題。
容虎站在洛寧身後,向鳳鳴打個眼色。
大家待一起久了,默契日增,鳳鳴當然明白他的意思,微笑一下,對洛寧心平氣和地道,「洛寧主管請放心,同國我一定會去,不過目前還有一些事情沒有處理完,等接到母親和子岩的回信後,立即啟程。」
「搖曳夫人行蹤不明,那個叫子岩這些天來都沒有消息,這樣等下去,不知要耽擱多久。」洛寧直視鳳鳴一,語調沒有多大起伏地道,「少主這次的出游已經驚動各國,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關注船隊的動向。如今同國邊境就百五十里外,一日就可抵達。這時候停駐不前,會讓人誤會少主不敢進入同國,對我蕭家的名聲,會造成嚴重打擊。」
又是蕭家名聲。
「你說的不錯。」鳳鳴含笑,站著傾听。
早就猜洛寧會出現,用蕭家名聲逼他啟程。不過經過多次和容虎秋藍等心月復商議後,大家都覺得鳳鳴現在越來越軟弱的少主形象應該努力塑造得更光輝一點。
容恬派系和蕭家派系的斗爭已經騎虎難下,被夾在中間的鳳鳴如果不再強硬一點,遲早會被夾成一塊天下最俊美的肉餅。
強硬表態,首先要做的,就是對以洛寧為首的蕭家高手團絕不畏懼,堅持抵抗。
當然,這並不是說要和洛寧翻臉,簡單點說,就是別被洛寧唬到。
「少主竟然知道屬下說的不,就請少主下令起錨。」
鳳鳴還是微笑。
事前秋月秋星這兩個有份幫忙策劃的侍女再三叮囑。「鳴王對著蕭家那些家伙的時候一定要微笑,因為鳴王笑起來的樣子真的好看極了,天下最沒心肝的人也不忍心對微笑的鳴天生氣。」
「少主難道不敢回答屬下的問話?向來沈斂的洛寧微覺不耐煩地道。
他一生以身為蕭家的一份而自豪,視天下權貴如掌中之物,熱血快意,冷酷無情,將蕭縱的目中無人學到了九成九。哪想到今天要和一個乳臭未干的蕭家少主耗費時間和耐性?
「我不起錨。」
「少主,你剛才才說….」
「我剛才說,你說的不錯,是指從你的角度看,確實應該起錨。」鳳鳴的唇形接近完美,微微抿著逸一絲笑意,確實極為好看,「不過從我的角度看,不應該起錨。」
洛寧臉色一冷,沈聲道,「請少主解釋。」
「我不需要解釋。」鳳鳴扔出一句經典回答。
「少主!」
听見洛寧的一聲低吼,鳳鳴命令自己保持平靜的眼神,繼續微笑。
「洛總管,先別動怒,有話好說。」鳳鳴舉起雙手,攤開手掌,表示毫無敵對的意思。
洛寧看著他,沒說話。
「我是不是蕭家少主?」鳳鳴繼續保持微笑,向洛寧提問。
臉頰好酸。
天知道要長期保持一個完美的有風度的微笑,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是。」
「蕭家船隊是不是我的?
「是。」
「我有沒有權利下令停航?」
「有。」洛寧也不是好惹的,答了一個字後,緊接著道,「可是少主這樣做,蕭家會被天下恥笑,而蕭家的每一個人,都會為有這樣一個少主而羞愧。」
「每一個人嗎?」
「對,每一個蕭家人。」
鳳鳴好脾氣地問,「洛雲呢?」
洛寧一愕之後,臉色更沈郁,冷哼道,「洛雲當然也會。」
「那就好了。鳳鳴似乎一直在等他的回答,雙手合掌一擊,發出清亮的響聲,笑容頃時燦欄,轉頭道,「洛雲。」
洛雲一直站在房門內側,看起來毫無介入的打算,直到听見鳳鳴叫他,才跨出一步,清冷地道,「洛雲在。」
「洛雲,」洛寧不等鳳鳴開口,仗著在蕭家的老輩分以及洛雲的特殊關系,沈聲命道,「你來告訴少主,船隊在這里整整停泊了六日,少主又不肯清楚說明什麼時候啟程,對此事你心里是怎麼想的?不必懼怕,盡避實話實說,我們蕭家人不說違心之語。」
蕭家為鳳鳴所挑的十大護衛以洛雲為首,隱隱代表蕭家高手中青年一代的意願。他的表態確實能打壓鳳鳴在蕭家眾人心目中的地位。
要知道,鳳鳴這個少主本來就和憑空從地下冒出來沒什麼兩樣,在蕭家,鳳鳴缺乏資歷和贏得蕭家上下尊重的高超劍術。
他有的只是蕭縱這個老爹的承認。
可以預估的是,當鳳鳴的意願一次又一次和蕭家眾人的意願沖突而且無法贏得支持後,這個少主頭餃上的光環,終有一日會被徹底磨滅。
「屬下覺得,少主有權決定蕭家的任何事。」
「你說什麼?」洛寧難以置信地看著洛雲,憤怒和疑惑升騰而起,瞳孔驟縮。
洛雲怎麼可能會幫那小子說話?
鳳鳴等早料到洛雲的回答,看見洛寧此刻表情,差點忍不住笑出來,眾人你給我拋個眼神,我給你提提眉毛,都覺得有幾分得意。
怒火燒過之後,洛寧神志稍為清醒,現在少主的事可以暫時放到一邊,反而是洛雲的事要先處理。
「少主,啟程之事容後再談。」鳳鳴等未及答復,洛寧冷冷朝洛雲說了一句,「你跟我來。」轉身率先開甲板。
大船下層多半是存放東西的房間,也有一些是侍衛們四五人一間的睡房。洛寧走到下面,隨便挑了一間較為隱蔽的,走了進去。
洛雲表情冷漠地跟在後面。
木門關了起來。
轉過身,炯然有神的漆黑的眼楮上下打量著,洛寧把比劍還犀利的目光停留在洛雲年輕的臉上。
「絕好的機會,你竟然幫他說話。」走了一段路停下後,洛寧燃燒的怒火已經被壓制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殺手的冷靜,「他有多麼無能浮躁,你都親眼目睹。這樣一個人,卻是蕭家少主,我只可惜蕭家百年英名,要全部毀在他手中。」每個低沈抑郁,這些話在他心中,看來已經藏了不少時候。
「不管我們是否願意,他已經是蕭家少主,不斷在蕭家上下面前貶低他,又有什麼好處?」洛雲冷冷反問。
「老主人還在!」洛寧眼中精光霍然跳動,篤定地道,「只要老主入改變心意,隨時可以把他的東西收回來,交給值得交付的人。他停了一下,看著眼前已經和他一般高大的洛雲,目光變得溫暖了一點,低聲道,「當所有的蕭家人都瞧不起他時,老主人自會明白他不值得擁有蕭家的一切,那個時候,洛雲,老主人會想起你。」
「呵,」洛雲苦笑,「想起我?」
他低下眼,緩緩撫模陪伴自己多年的寶劍。
從自己懂事那日起,他就開始練劍。他當時還很小,那寶劍如此長,又這樣的重,他連拿起它都覺得吃力。
可娘一直和他說,他是天生拿劍的。
雲兒,好好練吧,終有一天,你會是你爹爹的驕傲…
娘一直鼓勵他,只要有機會,她一定會看他練劍,親自察看他的進步。
娘站在一旁,用激動的眸子看著他,看著他漸漸拿穩了劍,慢慢成為蕭家年輕一代的最強的劍客。
想起娘憂傷期盼的眼楮,洛雲的眼神也變得落寞,「老主人永遠不會想起我,那只是娘的痴心妄想而已。」
「洛雲,你娘他……」
「容虎前幾日忽然來找我。」洛雲截斷對方的話,緩緩道,「他問我,蕭家的探子屢次前往同國打探,為何每次帶回來的只有同國王子慶離的消息,而王叔慶彰的消息就絲毫也沒有。」
「容虎有何資格質問你?你為什麼不讓他去問被派回來的探子?」
洛雲冷笑,「因為我自己也疑惑。」
「洛雲?」
「我特意把這次派回來的探子留下,仔細詢問了一番。他一口咬要他傳遞的消息就只有這幾句,多一句也沒有。傻子都看得出來,他是奉命如此。不過,誰能讓蕭家探子如此听命呢?
洛寧听他的語氣越來越不恭敬,擰起濃眉,「你這是在懷疑誰?」
洛雲臉上現出倔強神色,沒直接回答洛寧尖銳的問題,只是繼續說自己的話,「同國慶彰和慶離爭奪王權,王叔勢大。這消息對于少主了解同國現在局勢非常重要,事關少主安危,是誰竟敢隱瞞這樣的消息?命令探子不許泄露實情的,又會是誰?」
洛寧氣極反笑,「少主,少主,我們為你費盡苦心,你卻一口一個少主,你當真把那個無能的小子奉若神明了嗎?」
「只有我娘,才有這樣大的本事,對嗎?」洛雲雖是提問,語氣卻已篤定,總是沒有表情的臉,掠過一絲無奈的憐憫,低聲道,「娘這些年主管收集各國情報,那些探子當然都她的話。舅舅,你和說實話,娘現在是否人在同國?」
如果鳳鳴此刻在場,一定會大吃驚。
洛雲和洛寧在鳳鳴等人面前向來父子相稱,怎麼忽然之間,洛雲又喚洛寧做舅舅?
洛寧卻對這個稱呼不覺詫異,只是心里自嘆息。
洛雲這孩子從小毖言少語,專心練劍,不愛理會身邊的事,今天卻為了那個所謂的少主質問自己,雖然言辭無禮,但此刻臉上的神態,卻像極了年輕時倔強的妹妹。
「你娘確實早就到了同國。」坦言相告後,洛寧輕嘆一聲,試著解釋道,「洛雲,你娘這樣做,都是為了你,老天對你太不公平。那鳳鳴連你的一根指頭都比不上,又憑什麼得到所有的東西?」
「就憑他是搖曳夫人的兒子,就憑我的娘不是搖曳,而是蕭縱永遠不會愛上的──洛芊芊。」
洛芊芊。
洛雲輕輕地,用極溫柔的語氣,念出那個名字。
秋月她們永遠也想象不到,洛雲也能有這樣充滿柔情的語調。
那是,他親娘的名字。
他孤獨、苦命、倔強的親娘。
「娘既親自趕到同國,又囑咐探子封鎖消息,其後定有狠辣手段對付少主。這也是我不願少主太早進入同國的原因。」
洛寧沈聲問,「難道你要幫他?」
「有我在少主身邊,必不會讓她得手。」
洛雲抬頭,迎上洛寧的視線。
他的目光平靜如藍天下的大海,深蘊著說不清的感情,洛寧清楚地知道這冷漠的孩子已經下了決定。
洛寧看著這孩子出、長大,他深深了解面前這個人的氣。
洛雲很少表態。可一旦表態,就絕無更改。
這是他親娘從血里傳給他的,一往無回的剛烈。
沉默之後,洛寧嘆息,再次認真地問道,「你真要一個同父異母的無能之輩,和你的親娘作對?」
「你錯了。」洛雲道,「我這樣做,是為了娘。」
不管那個天天在甲板上和侍女們調笑的青年是否真的無能,不管蕭家的產業會被告揮霍敗壞到何種程序,他絕對不能被殺。
那是搖曳的孩子。
再無能,也是搖曳的親生兒子。
而搖曳,正是蕭縱最深愛的女人。
假如鳳鳴死在娘的手上,被娘痴心苦戀一生的蕭縱,會毫不惻隱地親手取走娘的性命。
即使洛雲對女人和女人間的燒心嫉恨只是一知半解,他卻清楚地知道──男人,會為深愛的女人做出多麼瘋殘忍的事…
洛雲和洛寧在房中沈郁窒息地攤牌時,他們為之爭論的「無能之輩」、「連洛雲一根指頭也比不上」的少主鳳鳴,正和一干侍女坐在一起,為被洛寧拎走的洛雲擔心。
「鳴王不用擔心,我猜他不會中板洛寧那個黑臉大叔怎樣。」
「是。再說,他們畢竟是父子,最多就是打罵一下,絕對….絕對不會拔劍刺幾個窟窿的。」
「刺幾個窟窿?」秋星打個寒顫,「秋月,妳安慰人的時候,聲音也抖得太厲害了吧?不說還好,這樣一說,倒叫人家汗毛直豎。」
秋藍是女孩們中最鎮定的一個,對坐著蹙眉的鳳鳴道,「鳴王如果擔心,不妨派個人下去看看,我覺得秋月說的對,畢竟是父子,頂多就是罵兩句算了。容虎,你說是嗎?」
自從洛雲被洛寧帶走後,眾人再沒有興致玩樂,索性回了客廳各找位置坐下。
容虎就坐在鳳鳴的左邊,也是一臉嚴肅地沈思著。
秋月看容虎這般沉默,竟有幾分恐懼,顫聲問,「容虎,難道連你也覺得他會出什麼事?」
仔細想想也對,蕭家殺手團出了名的六親不認。
這次洛雲當眾違逆總總管的意思,為鳴王說話,一定沒好果子吃。
听說殺手內部處置叛徒,重則處死,輕的也要挑斷手筋腳筋。
想到這里,頓時花容變色。
「秋月妳不用嚇成這樣,我不說話,不是因為擔心洛雲的安全,而是因為我想來想去,還是想不明白。」容虎被秋藍狠扭一下小臂,才發現秋火臉色白得如紙,解釋了一句,說出他沈思的原因,「洛雲當初答應鳴王,實在是答應得太輕易了。洛雲一向不喜歡鳴王,為什麼會忽然幫起我們來?要知道,他這一句話,不但大大落了他父親的面子,也使蕭家其它人在一段時期內,無法再逼鳴王啟程。」
眾人不約而同點頭,都是滿臉不解。
洛雲這個人實在算不上什麼受歡迎的角色,脾氣臭,臉色沈,說話不是冷哼就是冷笑。
他為什麼會忽然正義起來,乖乖听從「少主」的吩咐呢?
半晌,鳳鳴打破沉默,略有一絲興奮地試探著問,「會不會是他被我鍥而不舍的平易近人精神感動了?」
听了這個,容虎和秋月秋一概表情古怪地瞅他一眼,拒絕響應。
只有秋藍比較體貼,中氣非常不足地應道,「嗯……可能吧……和鳴王相處久了,說不定……」
正在百思不得其解,由遠至近的腳步聲傳了過來。
所有人都精神一振,露出期待表情看向門那邊。秋月更是焦急,忽的從椅子上跳起來,就沖過去抓簾子。
簾子往上抓,看清剛剛到達門口的男人的臉,才變得輕松的表情立即不翼而飛,臉上掛滿失望,「原來是你。有什麼事嗎?」
餅來的人是冉青,蕭家為鳳鳴特選的大侍衛之一。
「秋月姑娘,請代為稟告少主,有一個人靠近船隊,自稱從同國過來,受一個名叫子岩的人差遣,送一封書信來請少主親閱。」
「子岩終于有消息了!」容處霍然站起,來到門邊,「信在哪里?」
冉青把信遞給容虎,「書信已經驗過毒,送信的人現在被看守在主船甲板上,隨時可以傳他過來問話。」
容處一手接了信,自己也小心再驗了一下毒,轉身遞給鳳鳴。
「子岩來的?這小子動作真快。」鳳鳴等人這一向都常為子岩擔心,畢竟同國現在莊該波濤暗涌,子岩孤身一人,實在是非常危險。
知道他有消息回來,心里總算寬慰一些。
秋星催道,「鳴王,快看看子岩寫些什麼。」
大家都湊到拿書信的鳳鳴身邊。
鳳鳴趕緊拆開,展信細讀,邊看邊隨口告訴其它道,「子岩說他已經到了同國,並且找到綿涯安插在同國的內應,同國的情況大致和綿涯說的一樣,目前沒有大的變動,慶彰和慶離在為大王慶鼎到底是死是活而爭論,王公大臣們也分成兩派,支持慶彰的分別有…….哇,名單這麼長?同國的官吏好多啊…….」
子岩的信整整寫了三張薄絹,前面都是關于同國宮廷一些打听得來的情報,還說了一下邊境處小城方敵的守備情況,無甚異常。
看到第三頁的結尾時,鳳鳴卻驚訝地「啊」了一聲。
旁人都他嚇了一跳,容虎凝神道,「怎麼,子岩說了什麼不好的事嗎?」
「我也不知道好不好。」鳳鳴雙手捧著絹信喃喃道,「子岩說他去海邊查探,想為我將來開拓雙亮沙航線稍做準備,還正巧遇上蕭家的一個海上商隊。」
「那很好啊。」秋星柔聲道。
「他打算向商隊出示我給他的蕭家印符,借用幾艘大船和一些經驗老道的船員,先認著在單林海峽附近踩一踩點。」
「嗯?好像也挺好的嘛。」
「可是……」鳳鳴瞪著黑溜溜的眼楮,看向容虎,用十二萬分希望得到否定的表情,苦笑著問,「他說的單林海峽,不會正好是那個……呃,有可怕海盜出沒,連我老爹蕭縱也吃了大虧的單林海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