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綾琦一手不停擦著額際沁出的汗珠,一手則攀扶著細肩上所承受兩只大水桶的扁擔,步履蹣跚、顛顛簸簸的走在由溪邊回家的碎石路上。
由其衣杉襤褸、蓬頭垢面的情況來看,任誰也猜不著她竟會是轉角處那間佔地百坪的夏府員外之掌上明珠!
自幼她即生長在一個極富重男輕女觀念的家族中,但無論如何,既為唯一掌中珠,應該得到無上尊寵的待遇才是,然而偏偏不幸的是,就在她母親生下她時卻意外難產過世,這成為她父親夏懷德心中永遠磨滅不掉的痛。
夏懷德與其妻情深意重,感情之深厚已成為街坊鄰居所稱羨的話題,每每見他倆同時出現擴公開場合時,夏懷德那愛戀深情的眼眸總是跟隨著愛妻轉,他並不在乎外人的竊笑與批評,在他的世界中,只要有妻子伴護左右,他即是快樂的。
因此在妻子離開他後半年中,他酗酒、暴怒,甚至未曾正眼瞧過綾琦一眼,總是將她撇得遠遠的,他認為她是克星、掃帚星、索命使者,久而久之,連帶府中大小僕役也未將她放在眼里,唯有女乃娘,是她的世界里僅有愛她、關心她的人。
綾琦也個知道自己是怎麼長大的,年僅十七歲的她,有非常世故成熱的思想,粗糙的手指、疲累的神情,這就是她的成長。
也就因為如此,她竟過著比丫鬢們更不如的生活,尤其是在哥哥娶了嫂嫂後。然,上天唯一寵愛她,給予她最好的禮物即是她的心性,她具有不認輸的個性及強韌的生命力,生活雖不如意,但她依然能夠在逆境中求生存,安于現狀,凡事不祈、不求。
除了女乃娘外,似乎無人知道在她堆滿黝黑炭灰底下的臉蛋,是如此的絕美、靈秀,清逸、動人!
「小姐,累了吧?」女乃娘翹首而望著,當她看見那抹熱悉的身影時,立即擁上前,提過它身旁兩只沉重搖晃的水桶。
「還好。」綾琦硬是扯出一綻笑意,她不願讓任何關心她的人擔心,尤其是最疼愛她的女乃娘。
「你不用騙女乃娘了,自從少夫人進門後,不是要你做這個就是做那個,少爺又不管,我真是為你抱屈。什麼嘛!好歹你也是位千金小姐呀!」
女乃娘眉頭一蹙,嘴巴就忍不住嘀嘀咕咕抱怨著。
「小姐?」綾琦自嘲的搖搖頭,但神色並不悲傷,「算了吧!我從不當自己是小姐,以後您就叫我綾琦就成了。」
「這怎麼成!」女乃娘又在大驚小敝了。
「女乃娘,您就听我一次嘛!坦白說,這種生活並不難過呀!小姐不小姐都只是個稱謂,對我來說毫無意義啦!」就是她這種近乎超越世俗的平凡持實,是如此的難能可貴。
「不行,不行,這是禮教、是規矩,我女乃娘可不敢逾矩。」女乃娘猛搖首。
「唉,好吧!您既然叫「小姐」叫的高興,那就隨您吧!」
綾琦被女乃娘打敗,只好帶著笑再次打起那兩桶水,從後門進入夏府後院。
「小姐……」女乃娘欲言又止。
「嗯,說吧!」敏銳的稜琦聰穎領會地說道。
「听說……听說老爺病情又加重了。」女乃娘在一聲長嘆後,說了出來。
其實她心里害怕的是,若老爺當真一病不起,如此一來,少夫人肯定不會讓小姐繼續在府里住下,人海茫茫,小姐一個縴細的女孩兒,能上哪兒去呢?
偏偏少爺又是個沒擔當的男人,他對小姐雖無害,但也早無那勞什子的兄妹之情!凡事以老婆之言為第一,天!他們兩兄妹怎麼瞧也不像同一父母所生,唉!
「是嗎?哥難道沒為他老人家再延請名醫到府?」
綾琦的想法可完全和女乃娘的南轅北轍;心性善良的她︰心里唯一裝得下的即是父親的病情。至于自己將來的何去何從,她根本就沒放在心上,從小的艱難生活,讓她在這樣的年齡已擁有難得的獨立自主。
她想去看看爹,可是又怕見到他那抹厭惡的神情,算一算,他們似乎已有好些年沒交談過任何話語吧!即使見面也都是匆匆一瞥,父親的長相更已不復太多記憶。
「算了吧!少夫人哪會請什麼好大夫進府,老爺早歸天,她就早點兒擁有夏家的自主權,甚至是那份她覬覦已久的財富。」女乃娘不屑的冷哼道。
「嫂嫂也真是的,爹的東西遲早不都是她的嗎?她這又是何必呢?我去找她談談。」
她將木桶里的水倒進水缸後,隨即以下擺擦擦手,就異想天開的打算去說服嫂嫂。
「小姐,不必了。你去根本就無濟于事,反倒會自取其辱呀!」女乃娘窘迫地喊住她,不禁心中感嘆︰小姐就是這樣,凡事處處為他人著想,也不想想老爺是怎麼對待她的,夫人的死又怨不得小姐,一切均是天意呀!
「我不能因為害怕受屈受辱,就此忍氣吞聲,這可是關系爹的一條命呀!我知道您是為了我的顏面著想,但這一趟我不得不去。」
綾琦輕拍她老人家已爬滿皺紋的雙手,一抹感動的神采緩緩漾在她明亮慧黠的眸中;女乃娘的關心,她怎會不懂。
「都是我多嘴!」女乃娘後悔極了。
「不,您要不說,我才會生氣呢!放心吧!頂多被羞辱個幾句,我還是會完整如初的回到您身邊的。」
她對女乃娘展露一記溫和的笑意,嘴角旁的酒渦深刻且圓潤的綻放出來,這張充滿青春朝氣的美麗臉蛋與她的身世多不相襯呀!女乃娘感慨的想。
夏府的內廳上座,端坐著一位美少婦,然由她犀利精明的眼神中,可看出她並非是個好搞的角色,由她那威儀嚴肅的模樣,似乎早以主母自居,眼眸流轉處亦盡是算計他人的思維。
陰森!厲害吧!
罷放下手中盛著黑棗蓮子的瓷碗,門廳處即出現一抹縴柔的身影,並含帶一聲如銀鈴般清脆的叫喚聲︰「嫂嫂。」
李聿芳眼神微黯,漸漸挑起看向廳口處,「你從不進來這兒的,更別忘了保持該有的習慣,瞧你這副窮酸樣,以後少出現在前廳。」
「窮酸!那又拜誰所賜呢?」綾琦冷冷一笑,從前種種她只是不計較,並不是怕她。
「你……你的意思是我虐待你?」自她嫁入夏家,綾琦為了不與她發生摩擦,所保持的態度即是避而遠之;有幾次她忍不住列後面柴房對綾琦頤指氣使,而綾琦為了家庭之和樂,往往是逆來順受,不予計較。
現在綾琦的反駁挑釁,莫不帶給她強大的震驚!
「你怎麼對我我都無話可說,但我只請你對爹好一點兒。」提及父親,綾琦瞳仁中不再閃爍著柔和,她必須爭取的,就一定要據理力爭。
「我對爹不好嗎?你這個掃帚星憑什麼這麼說我?」
天,這丫頭片子,嘴巴什麼時候變得那麼伶俐,太讓人意外了!
「他病了好久,為何一直都沒起色?」
「笑話!年紀大了,都會有些治不好的老毛病,這值得你這麼大驚小敝的嗎?」李聿芳冷哼了聲,雙手一揮,唱作俱佳的說道。
「是嗎?你我心知肚明,希望你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綾琦尖銳的眼神瞬也不瞬的投射在她身上,仿佛想從她那兒得到這句話的真實性。
「夏綾琦!別忘了我是你嫂嫂,你這個幾乎被爹遺棄的女兒,沒資格在這指責我的不是!」李聿芳亦憤怒的咆哮著;在夏府,從未有人敢對她說出悖逆之語,她這個掃帚星竟敢在她面前大言不慚的數落她。
看樣子,她不給她點兒顏色瞧瞧,這死丫頭遲早會爬到她頭頂上去!
「嫂嫂,做人要憑良心。」綾琦雙眸微蹙,氣氛頓時僵滯。
「你說我沒良心?我沒良心就不會收留你這個小賊女!好,你給我記住,我絕不會讓你好過的。」
李聿芳早就想趕她走了,但畢竟她也是夏家的女兒,多方顧慮下,她才未采取任何行動,這下可好,這丫頭惹火了她,她怎能吞下這口氣!
「我並不在乎自己的將來,只求你好好待爹。」在綾琦黑炭所掩覆下細致如瓷的臉龐掠過幽然的神情。
「你給我出去!澳明兒個我就把你賣給「瓊玉樓」的張老鴇,看你還-得起來嗎?」她那陰森的笑臉足以讓人驚惶得掉下一地雞皮疙瘩。
「嫂嫂你!」綾琦杏眼圓睜,她本以為嫂嫂大不了只是想趕走她,原來她竟還有這種要不得的念頭。
「怎麼樣?你這幾天就乖乖給我待在家里,千萬別亂跑,我會叫阿風盯著你,等老頭一死,你就立刻給我去「瓊玉樓」。」李聿芳皮笑肉不笑的臉色一擰起,露出邪惡的表情。
「我不去,死也不去!」她往後挪了兩步,逃離似的想遠離嫂嫂邪惡的眼神。
「由不得你。阿風,把她帶下去,這幾天不準她踏出夏府一步。」
一聲叫喚,一個男人由側門進入,由其邪氣的臉色可瞧出他與李聿芳之間不尋常的關系。
夏綾琦的哥哥夏士儒,雖有才能,然而生性軟弱,往往以妻子的意見為意見,只消李聿芳一個口令,而他決計不敢逆著走,這也是李聿芳在夏府敢大膽以主母自居、發號施令的理由。
而夏士儒那毫無主見的性格也令李聿芳極感不耐,于是在近水樓台先得月的情況下,阿風這個長得還算不賴的僕人當然得到她特別的青睞,而成為她的地下情人。
「是。」
阿風餃令,扣住綾琦的玉腕將她拖出廳外,不管綾琦如何抗拒總是敵不過男人的力道,就在將拖出門外之際,她憤而回首吼道︰「李聿芳,你沒資格做我的嫂子,總有一天你會自食其果。」
「阿風,你還不快趕她出去!」李聿芳氣得咬牙切齒,一反往常端莊威嚴的儀態,從眸中泛著激怒的火焰。
好個死丫頭,找李聿芳倘若不將你弄進瓊玉樓過那生不如死的日子,誓不為人!她猛一擊桌面,憤怒異常的暗啐了聲。
「老爺,來吃藥吧!」
老管家夏洋端起一碗黑壓壓的藥汁,走至夏懷德床前。
「我不吃這種鬼東西,把它端走!」夏懷德雖已病鼻支離,但氣吼的聲音卻依然洪亮。
「不喝不行呀!老爺。」夏洋苦口婆心的勸說。
「但我喝了有效嗎?你比我還清楚。」夏懷德氣憤難抑地捶著床沿,眯緊滿是皺紋的眼楮說︰「真後悔,我真後悔讓士儒娶那女人進門,好好的一個家被她弄得像煉獄一樣,她分明是想讓找死,企圖掌管夏家的一切!」
「老爺……」夏洋以衣袖拭了拭眼角溢出的老淚,「剛剛我經過前廳時,看見小……小姐與少夫人發生口角。」
「綾琦她──」一句話梗在喉間,他竟發不出聲音。
不知多久了,他不曾與這唯一的女兒談過話,坦白說,當年的恨意早已不復見,他只是怕見見她日益與愛妻相似的面孔與身影。是他虧欠了她吧!只是他低不下頭,對綾琦歉意滿滿,卻改變不了自己對她的冷漠態度。
是習慣吧!還是這種相處之道已成既定的模式,他無意改變它,卻也苦了綾琦。
「她為了老爺的病,和少夫人發生一場火爆的爭執。她怪少夫人欺瞞老爺的病情,未用心盡力醫治,也因此惹怒了少夫人。」
「我這麼對她,她竟然還為我出頭!這孩子向來與世無爭,能激發她去找聿芳的人竟會是我這個不負責的父親,我沒資格讓她這麼做!」夏懷德痛苦的掙扎著,泛黃的眼已顯示出他病情的嚴重性。
夏洋眼神突然一黯,「我還在那兒偷听了一會兒,少夫人還說……還說……」
「這壞女人還說什麼?」夏懷德吃力的問道。
「還說要將小姐賣到「瓊玉樓」──」
「什麼?」一陣怒氣翻騰至胸臆間,令他險些窒了氣。
夏洋趕忙拍著他的背脊,擔心不已的問︰「老爺,您沒事吧!老爺──」
「夏洋,我一向信任你,你能幫我做一件事嗎?」夏懷德戰栗的雙手握緊夏洋的,眼神有著祈求的哀慟。
「快別這麼說,老爺,你有什麼吩咐就盡避開口,夏洋就是出生入死也會為你辦到。」夏洋亦反握住他的手,老淚又不爭氣的淌下。
夏懷德听他這麼說,這才放寬了心,道︰「在後院那口死井里,我將夏家產業、地契全都埋在那兒,那女人不只一晚來搜我房里都沒得逞……」說及此,夏懷德眼底隱約含著笑意,「她一定沒想到我會把它藏在那兒。」
「那老爺的意思是?」夏洋不解地道。
「去把它找出來,過在綾琦的名下,我不會讓那女人如意的,這也算是我還報綾琦──虧欠她的親情。另外,找個機會叫綾琦來見我,在死以前,我要親耳听見她說出原諒我的話,否則我真不敢去地下面對她娘。」
想到愛妻,他又是一陣心痛,對死他並不恐懼,因為他知道他就要和愛妻見面了,只是放心不下他自小疏離的女兒。
「老爺吉人天相,會長命百歲的。」夏洋跪下,衷心為老爺祈福;唉,難得的忠僕!
「我自己的病自己知道,你就答應我吧!」
「我會的,老爺。」夏洋應諾。
夏懷德這才放下一絲懸念,曾經滄海,如今他所求的也只是這些了。
趁阿風不注意之際,綾琦悄悄地鑽進東和軒,印象中,她已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踏進這地方了,也許她從無幸來此吧!
「東和軒」是父親在夏府東面所闢之一處隱密的私屬園地,因為那兒有他與母親恩愛濃情的回憶,未經他允許,外人是無法進入的,就連綾琦的哥哥夏士儒也不例外。
但為何父親會突如其來的想見她呢?這讓綾琦深感受寵若驚,更有一絲忐忑隱隱在心中擴散。想起昨晚夏伯霍地出現在柴房前,告訴她爹想見她,當時她唯一的感觸就是想哭,向來堅強的她怎麼遭受李聿芳的虐待也不會掉下一滴淚,這回卻降服在親情的召喚之下。
夏伯問她恨爹嗎?她答不出來,曾經吧!幼年時,她無法體會爹對娘的愛意,是曾恨過,但如今她已體認不出這恨是什麼滋味了。
伸出顫抖的手,她輕叩房門。
「進來……」
推開門,她走了進去,吶吶的卻喊不出來一聲「爹」。
「綾琦嗎?」老者的嗓音喚著她的名字。
「爹……」她趕緊俯偎在他身旁,握緊他骨瘦如柴的手腕。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他輕撫女兒的面頰,削瘦的臉上隱現難得的歉疚。他終于可承認自己的不對了。
「有事嗎?爹。」親熱的言語她說不出口,只能轉開話題。
「爹知道自己就快不行了,想在死之前得到你的諒解。」他溫和的眸子仔仔細細望著綾琦的面容,她已經十七歲了吧!時間過得真快。
「不!爹,快別這麼說,我沒怪你,是我不好,害了娘,害了你們……」她趴在床沿聲淚俱下,能得到父親的承認是多麼欣慰的一件事啊!
「綾琦──」他想摟她,卻力不從心。「你嫂嫂對你不好是吧!說實在話,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沒關系,我忍得住。」她以手臂拭了拭淚,為了不讓爹擔心,而咽淚裝歡。
「別騙爹了,我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他冷笑道。
「我不怕她,她奈何不了我的。」她臉色肅然,一本正經。
「听說她要把你賣到「瓊玉摟」,是嗎?」夏懷德心疼不已的看著他從未真心關懷過的女兒。
「爹放心,我不會順她的意。」
「還是逃吧!逃得遠遠的──」他伸手至枕下拿出一包牛皮紙袋,「把這個帶在身上,快逃吧!」
「這是?」綾琦遲疑著不敢接過手。
「這幢宅子及爹在無錫所有產業的地契。」他含笑說,這畢竟是他唯一能給她的。
「不──您應該交給哥才對,我不能收。」綾琦連忙跳離她爹身邊,那麼大的一筆產業她怎能隨意接受,再說上有兄長,她也不能-越。
「你哥太軟弱了,交給他怕只會落入那女人手中。綾琦,難道你願意爹的一生心血被那女人還有一些鬼男人搞砸了嗎?」
原來他人老體衰︰心卻沒死。
「您知道?」綾琦也深感意外。
「我眼楮還沒瞎呀!綾琦,帶著它快走吧!你不希望當真被賣進「瓊玉樓」,過那永無翻身的生活吧?」
「可是您的身子……」留下他一個孤苦無依的老人家,她怎放心得下。
「我的身體就一切听天由命了。」他悲噫了口氣︰「別再遲疑,快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你真的要爹死給你看?」
見她久久下不了決定,夏懷德只好使出撒手間。
「不可以,爹──」她撲在他身上,首次感受到一股父愛溢滿胸懷,她怎能才得到這份愛隨即又失去呢?
「那就快走,爹會為了你多活些時候。」他慈愛的揉著她的小腦袋。
「您答應我的,一定要等我回來。」她淚雨婆娑,緊握著父親瘦弱的雙手,怎麼也放不開。
「好,爹答應你。對了,紙袋中有一封爹寫了近十年依然沒寄出去的信,只因為我一直等不到收信人的下落,如果日後你遇上一位年紀與爹相仿,且名為石浚的人,就把這封信交給他吧!我不想讓他誤會我一輩子。」往事不堪回首,他只能說是上天跟他開了個大玩笑!
「石浚!我如果遇見這麼一個人,一定會交給他的。」綾琦允諾道。
「那你快走吧!」夏懷德撇開她的手,轉過頭不敢再看綾琦悲戚的神情;死別已是傷慟,生離更是苦楚。
「爹,再見了,我一定會回來的。」忍淚旋身奔至門檻處,她又不舍的回首道︰「您放心,夏家的產業我一定會保住,等哥能獨當一面的那天,我會交還給他的。」
夏懷德點點頭,「難得你有這份心,以後再說吧!快走,你不見太久,阿風會起疑的。」
綾琦淒楚一笑,不再多言,轉身即離去。但那笑容中已顯現出她堅定的保證,她要爹放心,她一定會過得好好的。
夏懷德似乎亦能了悟其中含意,他安然的閉上眼,他相信堅強獨立的綾琦一定能做得很好。
「女乃娘,您跟我一道逃走好嗎?我怕我一走,他們會為難你。」一回到房里,綾琦忙著喚醒女乃娘,把才才與爹交談的一切經過告訴她,也希望女乃娘能與她一塊兒離開。
「不了,女乃娘年紀已大,走不遠也跑不快,跟你走只會連累你。」女乃娘聞言後,二話不說的即為綾琦收拾起行囊,雖心里有百般不舍與依戀,但她心里明白,小姐離開比留下來安全,至少不會被賣到「瓊玉樓」那種生張熟魏的鬼地方。
「可是我放不下您,倘若嫂嫂他們怪罪于您呢?」綾琦快急哭了,她真的放不下年紀已大的女乃娘。
「小姐,你不用為我擔心,他們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後,大不了趕我走罷了。我弟弟就住在下個城里,我可以去找他。」
「弟弟!我怎麼從不知道您有個弟弟?」
綾琦以為這是女乃娘為了讓她安心,特意編出的角色。
「我不願讓你知道,是怕你趕我走。」女乃娘說出真心話,可見她對綾琦的疼愛已超越親生女兒。
「女乃娘……」綾琦略紅的眼角中,噙著感動莫名的淚水。
女乃娘笑著走向她,輕拍她的手背,「現在你該相信我沒騙你了。對了,你可以先去找弟弟那兒躲一陣子呀!」
「謝謝您,女乃娘,我不想再麻煩別人,再說嫂嫂一向精明,總有一天會查到那兒的。」綾琦婉拒,前途雖茫然,但她絕不願連累他人。
「可是你一個女孩子家……」
別說小姐長得清麗可人,就算是普通長相的姑娘出門在外,難晃也會發生危險呀!這怎麼辦呢?
「沒事的,女乃娘,我可以女扮男裝呀!況且托這些年做家事的福,似乎沒什麼粗活我不會的,相信暫時餓不死我的。」心思聰穎的她,一下子就猜出女乃娘心中的顧慮。
「太委屈你了。」女乃娘的臉上蒙上一層苦澀。
「不會的,我答應爹一定會好好活下去。」她漾開一抹笑容,女乃娘也對她那開朗無憂的心念沒轍。
「那小姐走吧!等事情過後我們再一塊兒回來。」
因為她的笑靨,女乃娘沉郁的心情也頓時化解開來了。
「好,咱們一言為定!」綾琦不舍的在女乃娘的臉龐印上一吻,其中包含了感激,以及她倆的約定。
「好,你快走,阿風就快回來了。」方才李聿芳將他喚了去,不知交代了些什麼。看看時辰,他應該也快來了。
「女乃娘多保重。」
再一次的擁抱後,綾琦毅然決然的扛起行囊,離開了女乃娘的注視,由後院翻牆而出,但願再回來的日子並不會太遠。
由鎮江沿著長江直往無錫而去,那兒有爹的產業,她打算就在那附近找份工作,一方面那里的地理環境她還算熱悉,另一方面也可以就近監視李聿芳的行動,並可間接得知爹的身體狀況。
一路來到了江陰縣,這里實屬一港口碼頭,這些天來她白天趕路,夜宿破廟,未曾真正的做一番梳洗休息,海風不斷吹拂,重重的堿濕成份覆在臉上,綾琦全身感到異常難受,真想找個大水槽,跳下去好好的浸個澡。
身上的盤纏並不多,但綾琦決定奢侈一次,找間客棧好好休息一晚,否則再這麼下去,她可能走不到無錫,如此一來,一切不都枉然了嗎?
貨比三家不吃虧,綾琦足足游走了一個上午,比較了五間的客棧,終于找到了一間價格較實在,店老板看起來也較順眼的客棧暫時住下。
進入房內,她立即命店小二準備熱水,隨即她褪下衣衫,跨進桶內,打算來個香噴噴的泡沫浴,舒展這幾天來緊繃的神經與疲累的筋骨。正當她享受其間的芬芳滋潤時,門外廊上驀地傳來一陣陣急促的腳步聲,敏銳的綾琦立即彈跳而起,迅速裹上浴巾,將耳朵貼在門板上,聆听著外頭嗜雜的聲響是因何而來──
「每間房都找找看,我就不信那丫頭長了翅膀飛了!」一聲熱悉的男音傳至綾琦耳里,她冷不防的渾身一顫,驚惶之中不知該如何是好!
因為她已听出那人的聲音就是──楊清風……阿風!
一間間搜尋的腳步聲慢慢傳來,綾琦緊張的往牆角退去,就怕他們很快會搜到這間房。
來不及換上衣物了,綾琦開始尋覓逃走的方法,不經意的將眼一抬,她突然瞄見天花板上梁柱最頂端有塊可移動的板塊,似乎可通往隔壁房的頂層。
沒空再猶豫了,她迅速將衣物及包袱塞進一處不起眼的地方,不假思索的由梁柱攀爬而上,所幸她從小就是個爬樹高手,這點兒小問題還難不倒她。
上蒼保佑,這塊板塊還真能移動,她想也不想的就鑽了過去,再將板塊移好位置,雙手緊抓住單薄的浴巾,閉上眼,衷心祈禱著能逃過此劫數。
一道強烈的撞擊聲打破了這份風雨前的寧靜,她顫抖著承受接下來將發生的結果,生與死,就看上天選擇哪一樣了。
「總管,這兒有一桶水,但人怎麼不見了?」一名手下喊道。
「查查看登記簿,是誰住這間房?」阿風命道。
那人翻開簿子,說道︰「一名叫顧小夏的男人。」
「男人。」楊清風皺起眉,思慮了片刻道︰「有個夏字,這人可疑,多派些人手守著這間房,一見來人就抓回去見我。」
「是。」
寧靜了片刻,隨即被一陣蜂擁而出的腳步聲所取代;綾琦知道這房內已無人,然門外一定是大批監視者。無論如何,她是怎麼也回不了房里,她的衣物,爹交給她的重要東西全還塞在床底下,怎麼辦呢?
唉!想不到尋覓了半天,竟找到這間會要人命的客棧。
無力的往後一躺,哇!她竟忘了自己正窩在小小的天花板梁柱上,她一陣天旋地轉地直往下墜,像永無止盡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