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文理背著背包跳下公車,呼了口氣,神情有些落寞,他真的沒想到,自己真的向杜裔炎要了十萬塊。
「我要十萬塊。」他腦子里又浮現自己鼓起勇氣向杜裔炎要錢的畫面。
那錢不是他自己要的,而是他為媽媽跟杜裔炎要的。他想了很久,要是杜裔炎結婚以後,有了自己的家庭跟小孩,到那時他再去找杜裔炎的話,杜裔炎一定不會承認自己曾經做過什麼而有了他這麼一個兒子的,就像電視新聞里那個女明星控告那個企業家一樣,還要驗什麼DNA的,到時候傷害最大的還是媽媽。
他不要媽媽再受苦了,可是他現在才九歲,就算要打工人家也不會要。而與其讓杜裔炎結婚過幸福美滿的好日子,那倒不如將這個難題丟給杜裔炎,男子漢敢做就要敢當,杜裔炎已經忽略自己的職責九年了,不能再讓杜裔炎這麼好過下去。
十萬塊對杜裔炎來講是個小數目,可是對自己跟媽媽來說可是筆大數目,可以解決他的學費問題,媽媽也不用那麼辛苦的每天回家還要加班工作了。所以,杜裔炎去結婚吧,只要給他十萬塊。
他一點也不在乎,只要媽媽不要那麼辛苦,他才不在乎杜裔炎結幾次婚哩。
「我要十萬塊。」他說出口後,杜裔炎的表情沒變,只是眼楮變得愈來愈黑,黑得讓他覺得有些恐怖。
然後,杜裔炎說「好」,口氣干脆得讓他嚇了一跳。杜裔炎還叫自己明天再去找他,他會給自己一本存折。
接著他就坐上公車回家了。他什麼都不知道了,照理說,他的目的達成了,應該會很高興才對,可是他發現自己一點也不高興,還很氣,氣什麼他也不知道,就是覺得胸口悶悶的。
他走進公寓,他跟媽媽的家就在這棟公寓的三樓,他平常都是這個時間回家,媽媽不會知道他去找過杜裔炎的。
爬上三樓,一打開家門就看到媽媽坐在起居室的充氣沙發上打毛衣,那是要打給他穿的,因為氣象報告說今年的冬天會比往常還要冷。
楊墨璋的外表看起來實在不像是一個九歲孩子的媽,她看起來頂多才二十出頭,縴細的身子、烏黑柔順的及腰長發輕輕地貼著粉女敕清麗的臉龐,秀氣的眉、秋水明眸、小巧的鼻、嫣紅的嘴,歲月似乎不曾在她臉上留下痕跡,即使已經過了九年。
正專心于自己手中毛衣的她,若真要說與九年前的那個楊墨璋有什麼不一樣,那或許只能說她的個性被現實生活磨去了些銳角,讓她的手粗了,臉上多些慈愛的笑容,讓人很難將現在的她跟以前的她聯想在一起,雖然外表沒變,但內在卻有了改變。
「別呆站在那里,先去洗澡,洗完澡該吃飯了。」楊墨璋頭也沒抬地說。她用嗅的就知道他又站在門口發呆了。
楊文理沖了過來,一把抱住她,楊墨璋在千鈞一發之際連忙將手上的棒針高高舉起,免得傷到兒子。
「怎麼了?」她蛾眉微蹙,將棒針及毛線擱到一旁,「身體不舒服嗎?」她擔心的問,想拉開他好讓她探探他額頭有沒有發燒。
這孩子有些反常,跟同歲的孩子比起來,她總覺得文理太早熟了,就像當年的自己,從不做任何讓她擔心的事,對于此,她應該負完全的責任吧。
「媽媽,我們會一直在一起吧?就算沒有那個人也沒有關系,我一點都不在乎的。」楊文理緊抱住母親。他喜歡窩在媽媽的懷里,因為媽媽身上熟悉的香味總是能撫平他的不安。
又是「那個人」,楊墨璋心里明白楊文理所說的「那個人」是誰。自從半個月前,新聞報導杜裔炎訂婚、佳期不遠的消息後,文理便從「爸爸」改成了「那個人」,雖然他知道杜裔炎並不曉得有他這麼一個兒子,但他幼小的心靈還是覺得自己被背叛了吧?算算,文理也是從那時候開始變得沉默,似乎滿月復心事,問他他也不說,個性真是像極了她,讓她無可奈何。
她用力打了下他的,楊文理哎喲一聲從她身上跳開,一臉的委屈傷心,手還揉著,不敢相信媽媽居然會打他,他已經九歲了那。
仿佛打他還不夠似的,楊墨璋兩手並用地捏住他柔女敕飽滿的臉頰往兩邊拉,彈性好得有如,楊文理則是痛得呀呀直叫。
「你這小沒良心的,是不是想拋棄…我?等你長大結婚後再說吧!我要一棟房子、一輛車子附帶司機,最好還能找個帥哥陪我去環游世界,這樣我才會甘心放了你,否則你用卡車來拖我我都不會離開你的,听到沒有?」她笑盈盈地恐嚇道。
「知……知道了啦!快點……放開我,痛死了!」他柔女敕的臉頰被拉到了極限,痛得讓他冒出了眼淚。
可惡,她居然來這一招!明天上學臉上肯定又會多兩粒番茄了。
「嗯。」楊墨璋這才滿意地松手,「知道就好,快點去洗澡,我肚子餓了。」她拿起織到一半的毛線繼續打著。
楊文理兩只小手捂著發紅的臉頰。
「你餓就先去吃啦。」剛還暗暗發誓不跟她講話了,結果听到她說餓,他自己就先心軟的開口了。
「少-K簦快去洗澡。」
不識好人心,楊文理嘀咕著,背著背包往自己房間的方向走去,走不到三步,門鈴就響起來了。
「等一下,先去看是誰。」楊墨璋頭也不抬地命令。
楊文理氣呼呼的,但還是有如一個小兵,乖乖地走向大門。他語氣欠佳的問了幾聲,門外卻一直沒有回應,他用力拉開門,想給門外那人好看的,可是當他看清楚門外那個高大身影是誰時,頓時驚恐地張大嘴,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兒子?」因久久未听到聲響而走出來探看的楊墨璋,在看到幾乎將整個門框填滿的杜裔炎時,頓時覺得心髒有如被人狠狠地踢了一腳。縱然內心是如此震撼,但她也僅是微瞠了下眼楮。
從她半年前由南部搬回台北後,她就已預料到會有這麼一天,只是這天比她料想中的時間提早了二十幾年,她原本打算在文理結婚的那一天再邀請他來的。
對她來說,她跟他之間的緣分早已在九年前的那一天便結束了,她被傷得體無完膚地離開台北,沒連絡任何人——當時她也沒什麼交情好到可以連絡的朋友,因為她打定主意不再見他,無論他如何的尋找她。
懷里猛然的沖撞力將她震回了現實中,她低頭看了將她抱得緊緊的楊文理一眼,而後再抬眼望向杜裔炎時,明眸已恢復了平靜。
「請進。」她面露微笑,禮貌又疏遠,像對待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杜裔炎也微微一笑,點點頭,踏入楊墨璋母子的小鮑寓,氣氛顯得有些尷尬生疏。
「對不起,沒什麼好招待的。」楊墨璋泡了杯茶出來,端放在杜裔炎面前。
杜裔炎沒說什麼,棒起茶杯啜了口熱茶,眼角余光卻瞄到兩顆小眼珠躲在牆後緊張又警戒地直盯著他。怕他泄漏出去嗎?
楊墨璋听到熟悉的低沉笑聲,先是一震,而後又覺得不對,朝身後一望,果然逮到正飛快地往里一縮的小頭顱。
「楊文理,浴室不在那里。」
半晌,楊文理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抱著換洗衣物從牆後走出來,一邊走還一邊瞄著杜裔炎。
小人。他對著杜裔炎以無聲的唇型罵著,杜裔炎跟自己保證過不會跟蹤他的。
「走快點。」楊墨璋不悅的瞅著他慢吞吞的身影。
楊文理腳步聲極重的踩大步往浴室走去,不用說也知道,他生氣了。
杜裔炎了解楊文理的憂慮,也的確保證過不會跟蹤他回家,他該學學不要那麼輕易相信大人的話的。
杜裔炎原本只是想看看他們住在哪里,但在知道了地址後,卻又忍不住苞著上樓,站在厚重的鐵門外頭,他依然能听見那睽違已久的說話聲,接著他就按下了門鈴。
她一點也沒變,九年後再見到她,這是第一個浮上他心頭的感覺。
對于他的突然出現,她似乎並不怎麼訝異,不過話說回來,能讓她激動的事物本來就很少,九年前如此,九年後依舊。
「不問我怎麼會知道這里的嗎?」他開口問道。
「既然來了,問這些干麼?」她是不好奇,以他的背景勢力,查出她在哪里並不是件難事,只不過是時間的問題罷了。
與當年那個狂傲不羈的男孩比起來,現在的杜裔炎成熟穩重多了,整齊的發型和名牌西裝再再顯示出他已經是個事業有成的男人,而且即將成家。
她並不如自己所表現出來的那麼平靜。如果她夠誠實的話,她會承認當她听到他跟範麗雪訂婚的消息時有些受傷,畢竟他是她曾經愛過的男人,而且還與他有了一個兒子。
「你的個性還是跟以前一樣……」還是跟以前一樣淡漠,好奇心比沙粒還小。想當初,就是因為她這種什麼都不在乎的個性吸引了他。
或許,她不是不在乎,她只是不想讓自己去在乎,以免投入了感情,到最後受傷的還是自己。
回想起當年,她現在還會讓他進來這里,他應該覺得感激了。
「令人討厭。」楊墨璋接下他的話尾。
「也令人著迷。」
楊墨璋心房一陣悸動,一抬起眼便與他那深不可測的黑眸交會。在無言凝視了一會兒之後,楊墨璋率先移開目光,她拿起尚未編織好的毛衣,藉以轉移自己的心思。
「你的兒子,很可愛。」他觀察著她的表情。
楊墨璋一連勾錯了幾個針目。
「謝謝。」她注意到了他所用的字眼,「她的」兒子。當年那幕令她徹底心碎的畫面又清晰如昨地出現在眼前,不覺臉色泛白。即使過了那麼久,傷痕依舊在,踫觸到了依然會疼痛不堪。
縱使她的頭垂得低低的,但杜裔炎還是注意到了她蒼白的臉色。強抑下心里的熾烈渴盼,他要自己不要操之過急,以免她和他的——兒子再次像風般走得無影無蹤。
「當年為什麼要將那張支票留給你母親?」他提出埋在心里多年的疑問時,也同時觸踫了那雙方一直小心翼翼避開的話題。當年她拾起那張支票的那一幕還深刻的留在他腦海里,那也是他最後一次見到她,之後她便音訊杳然了。
楊墨璋編織的雙手微頓了一下,身子顯得有些僵硬。
「她無法工作,我又不能待在她身邊,能做的只有將支票留給她。」一陣沉默後,楊墨璋輕輕淡淡地說。
「既然如此,當年為什麼……」
「如果你今天來是要討論從前的事的話,那你可以回去了,我已經不記得了。」她的語氣極為冷淡。
無言凝重的沉默一直持續著,直到被火速從浴室沖出來的楊文理給打破。
白女敕兮兮的上身未著寸縷,濕濕的發尾還掛著水珠,臉蛋紅撲撲的,一沖到起居室,見到杜裔炎時倒抽了一口氣。
「你怎麼還在這里?怎麼還不回去呀?」他毫不客氣地指著杜裔炎趕人。
然後他那粉女敕女敕的雙頓便又落入了楊墨璋的四只指頭里,再次被拉成了,而後一放,任其彈回。
「什麼態度?」楊墨璋對兒子皺起眉頭,手叉在腰上,一手指著浴室,「去把衣服穿好,頭發弄干。」她疾言厲色的命令道。
捂著臉頰的楊文理不放心的又看了杜裔炎一眼,才忿忿的轉身走向浴室。
「我還有事,先走了。」杜裔炎站起身來。與兒子為敵是不智之舉,讓兒子挨罵他更是不忍,還是先離開得好,反正他已打定主意以後會常來打擾楊墨璋跟兒子了。
一如預料的,楊墨璋沒有挽留,直接送他到門口。
杜裔炎並未立刻離去,站在門口,又是一陣沉默,靜得楊墨璋幾乎可以听見自己的心跳聲了。
驀地,杜裔炎舉起手探向她,楊墨璋吃了一驚,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躲開他的踫觸,並仰起頭望向他,隨後又飛快的低下頭。
在那一瞬間,杜裔炎清楚地看到她清秀的臉龐上有著驚駭、害怕與恐慌,他咬緊牙,硬是將伸在半空中的手給縮回來。
他又忘了,在那冷漠堅強的表象下,她有的是一顆多麼敏感易脆的心。
沒有再見,他轉身舉步下樓,幾乎同時,他听見了鐵門重重關上的聲音。
「媽媽?」
虛月兌地靠在門上的楊墨璋倏地睜開眼,看到已穿好衣服的楊文理站在不遠處,一臉擔憂的望著她。
她做了幾次深呼吸,按內澎湃的情緒。
「吃飯吧。」她故作輕快地說,走到楊文理身邊,拉起他的手便往里頭走。
「媽媽,那個人有沒有……跟你說什麼?」吃飯吃到一半,楊文理終于鼓起勇氣問道。那個不守承諾的人突然跑來,自己嚇死了,一直怕他跟媽媽說自己有去找他的事,現在若不問個清楚,令晚肯定會睡不著覺的。
楊墨璋听了,冷冷地斜睨著他,看得楊文理開始冒出冷汗。可惡!杜裔炎果然出賣了他,他真是太笨了,居然會相信杜裔炎!
楊墨璋舉起筷子,探向兒子的碗,將碗內僅余的那塊豬排夾到自己碗里。
楊文理呆呆地看著她的動作,半晌後才大叫。「呀!那是我的豬排,你怎麼可以這樣做!」他氣急敗壞的嚷嚷著。
「這是給你的懲罰,明明跟你說過他不叫‘那個人’,他是你爸爸,真是教不乖。」
「就算這樣,你也不能把我的豬排偷去呀!我正在發育耶,沒豬排吃,我會長不高的!」
「小豬沒吃豬排還不是一樣長得那麼肥。」她亂舉了一個例子,將兒子比成小豬。
楊文理一下子腦筋轉不過來,對他單純的小腦袋來說,小豬的確是不吃豬排的。
「哼。」他悶哼一聲,氣惱地將自己面前那盤青菜里的肉絲,報復性的全部挑進自己碗里。
「喂,吃些青菜,我下班後辛辛苦苦跑去菜市場買回家又洗又切又炒,忍受油煙味才炒出來的青菜,你不吃我會難過的。」她慢條斯理地說,一點也沒有難過的跡象。
母子倆大眼瞪小眼的,最後楊文理還是心軟的夾了一大把菜塞進嘴巴里。
楊墨璋滿意的微笑,對自己能克住兒子感到很得意。
「你看到你爸爸好像並沒有很驚訝。」九年來頭一次見到親生父親站在自己面前,可是文理的反應卻讓她大失所望,還對杜裔炎惡聲惡氣、沒大沒小的,小孩子該有的驚喜與恐懼他全沒表現出來,真不像個九歲大的男孩。
楊文理哈得猛咳了起來,楊墨璋連忙拍著他的背,好不容易才使他止住了咳。
「怎麼搞的?」她蹙著眉頭看著兒子因咳嗽而漲紅的臉。
「我又不喜歡他,看到他干麼要驚訝!」楊文理因心虛而拼命揮舞手臂,想加強說服力。
「真的嗎?」楊墨璋還是覺得有什麼地方怪怪的。她家的兒子跟別家的兒子不太一樣,讓她操心的次數少之又少,她常有自己不是母親的錯覺。
楊文理一口氣喝光碗里的湯。「我吃飽了,我要回房間做功課了。」他跳下椅子,將桌上的空碗碟收拾到流理台,然後轉身朝自己的房間走去,直到關上房門,他才松了一大口氣。還好他逃得快。
但他還沒慶幸完,房門就被打開了,他嚇了一跳,「呀」的大叫一聲。
「干麼呀?是你年輕美麗的媽媽,叫那麼大聲干什麼?」這小子果然有問題。楊墨璋捧著毛線球和織了一半的毛衣走進來。
「你應該先敲敲門的,你自己教過我的!」楊文理在房里跳腳。
「我進你的房間不用。」楊墨璋自然閑適地坐上他的單人床,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開始織起毛衣來。
「你要在我這里織毛衣嗎?」楊文理睜大眼楮。
「你那是什麼口氣?難道你要我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坐在外面,像個無依無靠的老婆婆,可憐又寂寞的織你的毛衣嗎?」
就這樣,楊文理又乖乖的閉嘴了,乖乖的回到書桌上,拿出作業本來寫今天的回家功課。
不知過了多久,楊墨璋昂起頭來輕揉酸疼的頸項,不經意的看到楊文理還在埋頭苦干的小背影,不知怎的,杜裔炎沉穩的身影又飄進她腦海里,她索性放下即將完成的毛衣。
時間是不太高明的醫療師,雖然當年遺留下的傷痛仍在,但她已經不怕去回想那一段往事了,這應該歸功于文理,在他出生前及出生後的那一段日子,她光想怎麼度過一天就煩不完了,根本沒時間去想別的事。
若說她是文理的依靠,還不如說她是依賴著文理而活的,在那個連她自己的親生父母都無法信賴的時候,是文理給了她活下去的勇氣。
對杜裔炎,她對他的愛和怨一樣多,只是經過這些年了,她沒想到再次見到他時,他帶給她的沖擊竟是那樣的大。
帶著一個孩子的她,還是不乏男人追求,但她始終對他們保持距離,她還是無法對杜裔炎以外的男人敞開心胸,縱使他曾帶給她那麼大的傷害。
不過,顯然的,那段往事只不過是他年少輕狂時的一段小插曲,因為眼前已有個美麗的未婚妻即將踏入他的世界。
垂下的眼簾在她眼下畫出一道陰影,心中那熟悉的痛楚蔓延開來。
她不後悔跟他有過那一段日子,雖然那曾讓她遍體鱗傷,卻也是她目前為止感覺最幸福的時光,況且那段日子還給了她一個貼心的禮物——她的兒子。
她不後悔,假使日子重來一遍的話,她還是會選擇一樣的道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