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駱遠在墾丁某一處高檔別墅區里,有幢屬于自己的別墅,不過離他上次光臨的時間,已經隔了十五年,年代久遠,連他都差點忘了自己擁有這麼一間別墅位于這個度假聖地。
背著他的大登山包,身上依然是黃卡其衣褲,臉上仍是一把大胡子,他矯健的跳下野雞車,豪邁的對司機先生揮了下手。
中午時分,站在看得到海的公路上,他深深吸了口帶著陽光與海味的空氣。時序即將入秋,雖有太陽,但已減了威力,空氣中透著涼爽。
太久沒回到台灣,他都快忘了這里還有這麼片湛藍的美麗海洋了。
巴駱遠信步走著,憑著模糊的記憶尋找屬于自己的房屋。
要是早知道回台灣是一趟劃不來的決定,他倒寧願窩在撒哈拉沙漠的綠州宮殿里涼快,都怪他誰不好想,偏偏想起遠在家鄉的小妹巴晶,才會一時被思念出賣,跑回來這里,還差點被軟禁。
幸好只是「差點」,唉,躺在沙發上呼呼大睡的遠藍怎麼看得住他呢?所以他好心的將電視關上便離開了。
其實他也不是真的對父母所安排的相親反感,只是他還沒有那種想找個人定下來的心情,話雖如此,但不可否認,這種心情在這幾年有逐漸消失的趨勢。
但他仍不想被綁住,至少目前不想,反正足以扛起巴家一切的小輩已經夠多了,不需他這只黑羊去攪和,況且他也沒那個閑工夫。
他走進一條安靜且干淨的街道。一條長長的街道上,兩旁的歐式建築加起來不到十戶,但每一戶均佔地百坪,有草坪院落,更注重品質的人家甚至挖了個洞建游泳池。
憑著印象,巴駱遠走到他的別墅前,站在門外懷疑的眺望。
他的懷疑不是沒有理由的。他已經十幾年未曾到過這里,雖然當年曾請托一位歐巴桑來定時打掃,而且一口氣支付她五年的清潔費,但扣掉那五年,這間房子至少將近十年乏人照顧了。
可是看看這里,草地是整齊翠綠的,偌大的院子里,不知何時隔出了一大片花圃,里頭綻放著滿滿的雪白嬌柔的瑪格麗特。
瑪格麗特長得那麼好,主屋也干淨得不像曾遭蜘蛛網掩沒……該不會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房屋易主了吧?可是他從未交代過要將這里賣掉啊!
種種疑問不斷浮現,而他不是個任由疑問困擾自己的人。
巴駱遠擰著眉,從上衣口袋掏出手機,撥了組號碼。
「劉大律師,我在墾丁的別墅是怎麼回事!」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呀?」突然接到電話,劉國偉並沒有太驚訝。認識巴駱遠這流浪漢二十幾年,他已經被訓練到就算听說他現在成了幾內亞獵頭族的酋長,也不會意外。
「某一天。回答我的問題。」巴駱遠說著,兩眼盯著主屋旁那條小徑。
「什麼怎麼回事,還是你的財產呀,怎麼,你打算把那間別墅送給你小妹當嫁妝嗎?恭喜你了,記得請我去喝喜酒。」他不知死活的道。
「不會忘記你的。」大胡子遮住了巴駱遠嘴角不懷好意的笑。「倒是你,什麼時候把藏在這間別墅的小老婆和兒子領回?不過我想你很忙,所以我還是請美嫻來處理好了,她一定很高興自己的老公為她找了個姐妹並為家里添丁。」
他眼楮盯住的小徑,一個戴草帽,穿著白上衣,牛仔吊帶褲的女孩走出來,手里還提了個竹編的籃子,而她後頭是一只黑狗,一只花狗,跟在花狗身後的是三只不斷呱呱叫的鵝。
由于那女孩的草帽十分寬大,所以就算巴駱遠努力眯眼也看不清她的長相。
真是奇特的組合,原來他的屋子被一個女孩、兩條狗、三只大肥鵝佔據了。
電話那頭,劉國偉哈哈大笑。
「兄弟,美嫻不會相信你的,她知道我的膽有幾兩重,況且我的心肝肺全掌握在她手里,不可能會冒著生命危險去養小老婆。我倒是挺擔心你的,可千萬別為了親親小妹有了對象而想不開呀。」他笑著揶揄。
「放心,一想到有可能是你為我做CPR,我就不太想死了。」巴駱遠見那女孩四處張望,他趕緊移動身體,挪至矮牆後。「你有請人來管理這幢別墅嗎?」
「兄弟,雖然我心細如發,但我到底是個紅牌律師,實在無法注意你那幢別墅又多了幾只蟑螂,請見諒。」劉國偉無奈的嘆了聲。「好吧,別說我沒義氣,我幫你在福華訂間望海的套房,你離開你那殘破的家園吧。」
「謝謝你的關心,問題是這里一點也不殘破,既然還是我的,那我就放心了,拜。」他非常干脆的切斷通話。
巴駱遠就這麼站在那里看著那女孩。那女孩此刻背對他,望著小徑。
看到小徑上緩慢移動的東西後,巴駱遠兩眼詫異的瞠了一秒。他的不動產真的成了家畜中心了!
女孩跑過去,蹲在正認真的以龜速前進的大烏龜身旁,從籃子里撕了塊面包,以拇指和食指捏著,拿在烏龜腦袋前方引誘它。
一只大白鵝一伸頸,奪下那塊面包,女孩生氣了,板起臉,嘟嘴望著大白鵝。
大白鵝耍賴的呱呱叫,扮無辜的張開雙翅扇扇風,接著小黑狗吠了吠,嫉惡如仇的追著它跑,帶動了小黃狗與另外兩只大白鵝,五只畜生追成一團。
女孩仍耐心的撕著面包引誘大烏龜往前走,大烏龜看在食物的面子上,勉為其難的走得快了些。
最後,是小黑和小黃——巴駱遠暗地里為它們取的——發現了站在門外的陌生人,對他狂吠,並在他和女孩間來回警戒的走著,引起她的注意。
大白鵝仍在嘎嘎叫,白羽毛在慌亂中掉了幾根,在空中飛舞。
巴駱遠終于看清女孩的長相,她的年紀大約二十出頭,不美但清秀的一張臉帶點古典味,與草帽、竹籃、白上衣、吊帶褲的田園味道很搭調。
他禮貌的月兌了漁夫帽,對似乎有點受驚的她點點頭,並彎起眼微笑,表示他並沒惡意。
沒想到女孩迅速的抱起烏龜,跑進小徑里。大白鵝們毫不猶豫的追了上去,小黃也是,盡責的小黑則是猶疑的觀望他幾眼後,決心奔向主人。
這大概是那只烏龜這輩子移動得最快的一次。他蹙起濃眉,也許他該考慮將胡子剃掉,看到他友善的白牙後,那女孩的反應就不會那麼激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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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阿墨放進池塘里後,李矜亞站在池塘邊,視而不見的望著前方,仍然氣喘吁吁,心跳飛快。
她極不規律的心跳不是因為奔跑,不是因為受驚,也不是因為大白、中白、小白正爭食她竹籃里的面包生氣,而是因為門口那位滿臉胡子的男人。
她的臉發燙,眼眶發熱,全身的血液因為莫名的激動而急竄,讓手心都冒出汗。她抬手捂住胸口,隔著肌膚,仍感覺得到心髒像要跳出來般,
他回來了!她都已經快放棄了,居然看到他就站在門外!她在疑惑了幾秒後,即認出了他,那雙彎彎的、會笑的眼楮的確是屬于他的!
當她緊張的撫平身上的皺折與塵上,再次跑出去時,巴駱遠正打算將他的登山包拋進來。
矜亞連忙跑過去將上鎖的鏤花大門打開。
巴駱遠從牆頭拿下登山包,舉手抹了下額上的汗水,夸張的呼了一聲。
「你救了我一命,我差點用自己這把老骨頭去跟那堵牆拼命哩!」
矜亞漾出笑容,與仍不識相的對他咆哮的小黑。
小黃形成對比,她對它們搖搖頭,嚴肅的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她上前拉住他登山包的提手,想接過來。
「小女孩,你會被壓垮的。」巴駱遠輕柔的拉開她細瘦的手,環顧了一下四周。「這里都是你整理的嗎?」
矜亞點點頭。
「你住這附近嗎?是不是以前幫忙打掃這里的那位歐巴桑的親戚?你很厲害,年紀輕輕的居然能將這麼大的地方整理得這麼井然有序。待會兒告訴我你的銀行帳號,我會……」
他突然發現女孩臉上的笑容逐漸隱沒,並且臉色愈發蒼白,最後甚至掉下淚來,
她的眼淚讓巴駱遠模不著頭緒,他說錯什麼了嗎?
「怎麼了?」他問,微彎腰拉起袖子想幫她擦淚。
矜亞很快的退開,搖搖頭,乍見他時的驚喜已消逝。原來他忘了她。
拿下草帽,她含淚看了他一眼後,落寞的走出大門。
巴駱遠仍滿心困惑,且覺得她那孤獨的背影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直到她走進對面那幢別墅,十幾年前的記憶突地冒出來,嘴巴也驚訝的微張。
是當年那個小女孩!他不由自主的跑上前,想開口喚住她時,她已經合上了門。
巴駱遠放下高舉的手,嘆了口氣。難怪剛才她看他的眼神里有責怪與怨懟。
他垂下視線,與小黑四目相接。
「怎麼不提醒我你的主人叫李矜亞?笨狗!」他忍不住大罵,
他橫眉豎目的,滿臉胡子看起來不像善類,主人又不在,小黑再也無法繼續裝勇敢,夾著尾巴奔進小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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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的環境沒有想像中的糟,不,比想像中好了許多,雖然家具是舊的,擺設似乎也沒什麼變,但吊燈還會亮,電視還能看,音響也還能听,而且有股暖暖的、溫馨的古早味兒,讓巴駱遠進門後便整個人松懈了下來。
在沙發上躺了一會兒後,他取出輕薄的手提電腦開始工作。
花了一個多小時才接收完世界各地傳來的文件,之後的時間就在模胡子沉思與作決策中度過。
直到听見敲門聲,他才發覺天色早已黑了。
矜亞敲了好久的門,以為他不在,正掉頭離開,听到開門聲便立即回過身來。
「矜亞,」巴駱遠叫出她的名字。「你長大了,而且變漂亮了,加上我的近視度數加深太多,所以沒能及時認出你,你別生氣了。」他以為她不會再理他了,瞧她下午離開時背影那麼難過。還好她還願意來敲他的門。
「那是給我的嗎?」看到她手里端著食物和一壺茶,他的肚子很配合的咕嚕叫了起來。
矜亞沒說話,只是將托盤遞給他。他遲來的認出沒能讓她的眼楮再次晶亮起來-
烤咖哩飯水果茶
托盤里的便條紙上,一排清秀的字跡寫明了這是他今日的晚餐。
矜亞轉身要走,巴駱遠喚住她。
「矜亞,後院那些牲……可愛的動物是你養的嗎?」
他邊舀起一口咖哩飯送進嘴里邊對她說。
她的視線望向後院,接著移到他身上。
她沒說話,他當她默認了。「我是不介意它們在後院做什麼,只是……」
矜亞的手里突然多了個小本子,她翻開一頁,舉到巴駱遠面前。
「我家的人不讓我養它們,所以先寄放在你這里,我會為你整理環境,拜托。」
巴駱遠困惑的擰起眉頭。
她為什麼不說話?還是小表時的她話雖然少,但還能出聲,怎麼現在只能舉筆表示心緒?
他沉默得愈久,矜亞的心就愈沉重,就在她強迫自己去思考該將小黑它們帶到哪里安頓時,巴駱遠將小本子從她手里抽走。
他從口袋里拿出一支鋼筆,在小本子上晃了晃,然後遞給她。
看清楚小本子上多添的蒼勁字跡後,矜亞終于笑了。
巴駱遠的黑色鋼筆劃掉了「拜托」那兩字,並在底下接了「還會幫你準備三餐,避免你被自己的廚藝毒死,導致台灣損失一名英俊睿智的男人。」
「那就成交了,一天一千大洋,外加敝帥哥香吻一個,如何?」他不正經的嘻嘻笑。
在前庭微弱的燈光下,矜亞的臉微微泛紅。她在小本子上寫了寫,拿到他面前。
「若接受你的香吻,怕到時被毒死的是我。不用你的一千大洋,我願意為你做三餐,以謝謝你答應讓小黑它們留下。」
她的眼里有著笑意,巴駱遠則捂著胸口故作心碎狀。
「那我只好把香吻留給小黑了,不過一千大洋我堅持要給,我要吃好的,不要每天啃青菜蘿卜……唉,你不要再寫了,這件事你不得有異議,別忘了你那群可愛的動物還在我手里。」看她又俯首振筆疾書,顧不得卑鄙,他拿那幾只小牲畜來威脅她。
矜亞抬起頭,表情有些猶豫,過了一會兒後,她將小本子翻過一頁,又搖起筆桿。
「你慢慢吃吧。明早你想吃中式早餐還是西式的?
中午呢?晚上呢?宵夜想吃什麼?」
「你沒發現自己已經多養一種動物了嗎?」巴駱遠正色道。「你把我當成豬就好,我不挑食,很好養的。」
矜亞聞言笑了起來。
「你的聲音呢?」他問。她連笑都是無聲的。「希望不是被我嚇跑了。」
她的笑容登時消失,視線也開始回避他。
「沒人听我說話,所以我也就不再出聲,很久以前就習慣了。」她在本子上寫著。
「所以你可以說話?」
矜亞遲疑了會兒後點點頭。
其實她也不太確定,她好久沒听過自己的聲音了,在家里她沒什麼發言權,也沒人強迫她開口,所以至今一直沒說話,不是刻意的,只是沒有說話的。
「那你可不可以開口說句話給我听?我想听你的聲音。」巴駱遠露出貪婪的神色,像匹貪得無厭的狼,配上他的大胡子,還真有幾絲邪氣。
她沒上當,含笑搖頭。
「就算你這樣威脅,我還是不想說話。」
「想秀自己的字也不是這樣呀,說出來比用寫的有效率多了。放心,我很厚道,就算你的聲音像鴨子叫,我也不會介意。」他的眼神非常誠懇。
矜亞含笑,詭異的看了他一眼後,寫了一行字。
「如果你願意把胡子剃掉,那我就試著開口說話。」
她開出條件。
巴駱遠佯裝受辱。
「沒想到我的誠意居然比不上臉上這些毛。」他考慮了會兒。「不是我不刮胡子,而是怕刮掉後,日子就不得安寧了,到時候你也會困擾的。」
矜亞臉上仿佛寫了個大問號。
「胡子能將我的美貌遮去百分之六十,刮掉後美貌立現,到時這里成了女人的賞男勝地,而且她們很可能會拔大白鵝的毛回去做紀念,錄小狽的吠聲帶回家欣賞,還會想跟烏龜賽跑,搞得這兒雞犬不寧,我又不能昧著良心收觀光費。」他認真的掰了一堆。
「你想,那不是很糟嗎?你忍心讓大白鵝變禿頭鵝?更可怕的是以後你送東西來給我吃就沒那麼容易了,你又瘦又小,怎擠得過那群女人?」
「以上那些事件你全遭遇過嗎?」
看了她的字,巴駱遠聳聳肩。
「想也知道嘛,不然你以為我留胡子做什麼?」這小妮子看上去一副單純傻氣的樣子,沒想到居然也有犀利的一面,知道他這麼說只是因為不想刮胡子。
矜亞盯了他濃密的胡子好一會兒,再度提起筆。
「事到如今,我也老實告訴你好了,我的聲音不普通,一開口,听到的人就知道什麼叫黃鶯出谷,唱起歌來會讓大家沉迷其中,不想去工作,所以為免影響台灣的產業競爭力,我就把喉嚨封起來了,開口之日遙遙無期。」
頭一次,她挑釁的對他揚眉。沒想到她居然也會有這麼自大夸張的一面,這樣的自己今她覺得驚奇。
「那我們兩個挺配的。」看完後,巴駱遠塞進最後一口飯。矜亞則因他的話,心漏跳一拍。
「要不是你還太小,我一定上你家提親。」他拿起水果茶,將吃得干干淨淨的盤子還給她。
矜亞雖然知道他是在開玩笑,但仍感到不悅,她想寫說她不小了,可是小本子在她手上,而且手上的盤子阻礙了她。
沒辦法寫,自然而然的,她張開了嘴。突然她看到巴駱遠那裝作不在意,卻熠熠發光的黑眸。
矜亞這才發覺他是故意的,他在激她開口。這狐狸!
在他期盼的目光下,她慢慢閉起嘴,將盤子放下,不疾不徐的寫下想說的話。
「我今年二十五了,跟你妹妹同年,而且我還記得當年跟你們一起出去玩時,有人把你當成我們的爸爸哩,看來你該好好保養了,阿伯。」
在心里計算他看完的秒數後,她立刻將本子收回,彎身拿起托盤,看也不看他一眼,抬頭挺胸轉身離去。
巴駱遠可以想像得到她臉上掛著怎樣得意的笑,那個回憶是他心里永遠的痛。
「那是個七、八十歲的阿婆,我們有理由相信她是老眼昏花才會看錯!」他不甘心的對著她的背影喊。
矜亞不置可否,只是腳步更加輕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