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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君一剪 第二十九章 一戰銷魂

作者︰荻宜類別︰武俠小說

白楊蕭蕭。

十二月白楊,蕭蕭殘枝,枝上有雪,雪在歲末深冬。

潘小君來到寂靜的禪院前,白楊木下,一台小亭中,已經看見亭內有張石椅,椅上坐個人。

她的狐氅隨風飄舞,細得勝雪的三千烏絲,綴滿銀色玉珠,當風吹起時,她的人仿佛已迎風起舞的如風中柳絮。

亭似長亭,送別的長亭。

潘小君沒有開口,已經感覺出那種深深的送別辭意。

他慢慢走進亭中,朝她的面前坐下來,一雙發亮的眼楮就盯著她看。

星月公主娥眉淡掃,不施胭脂︰「大將軍說的沒錯,你果然來了。」

潘小君道︰「他在等我?」

星月公主道︰「他還等二個人。」

潘小君道︰「哦?」

星月公主道︰「楊開,歡歡。」

潘小君道︰「他們會來?」

星月公主道︰「一定會到,你先到,接下來是楊開,再來是歡歡。」

潘小君道︰「看來事情的一切,還是在大將軍的掌握之中。」

「威震七海,一手掌天。」星月公主道︰「很多事,甚至有些你無法了解的事,都掌握在他手中。」

潘小君道︰「你在這里等我,就是要告訴我這些事?」

星月公主道︰「這是大將軍的意思,他當然希望在你還沒有走進去之前,能夠回頭。」

潘小君道︰「哦?」

星月公主道︰「事情只要還沒有發生,就有機會,一失足,就是千古恨事,想必你也明白。」

潘小君道︰「我明白。」

星月公主道︰「這件事本就與你無關,你本就不必管的,也沒有理由管。」

潘小君道︰「只可惜,我做事情一向不需要有任何理由。」

星月公主道︰「看來你心意已決。」

潘小君道︰「是的。」

星月公主道︰「你還是要進去?」

潘小君道︰「是的。」

星月公主道︰「你已想清楚?」

潘小君道︰「是的。」

星月公主道︰「你已有把握勝過大將軍?」

潘小君道︰「沒有。」

星月公主沒有再說話,她忽然站起來,面對著滿場風雪,蕭蕭長亭,遠山間忽然有淡紅梅香氣吹來,她的人似比紅梅香。

潘小君跟著她,跟在她後面,跟著她走進一間孤寂的禪院。

這時候時間,已在午後。

***

午僧午課已過。

遠山傳來第一聲鐘響,響在空中瑞雪間。

潘小君慢慢的推開禪門,門是虛掩的,仿佛就已在等著他推門。

一張低幾上,一只嘯虎形的銅爐,冒著淡淡的紫檀香氣。

嘯虎銅爐下,擺著一張木匣,匣上有劍,仿佛僧人入定。

也不知在什麼時候,星月公主已起關門,退出門外,靜肅的禪房里,靜肅的只剩下他們兩人。

潘小君走到大將軍面前,就面對大將軍,他也盤膝坐在蒲團上。「你還是來了。」大將軍並沒有張開眼楮。

潘小君看著他︰「我是來了。」

大將軍道︰「這一次你恐怕沒有那麼容易走出去。」

潘小君道︰「我知道。」

大將軍道︰「你看見幾上匣中,擺著的東西沒有?」

潘小君道︰「劍,是一柄劍。」

大將軍道︰「你今天終于看見的我的武器了。」

潘小君道︰「是的。」

大將軍道︰「你看見刻在劍柄上的一個字沒有?」

潘小君道︰「鐘山。」

大將軍道︰「鐘山鐵劍。」

潘小君道︰「大將軍就是鐘山,鐘山就是大將軍。」

大將軍道︰「是的。」

潘小君雖然很鎮定,還是難掩臉上的驚色。

但很快的,他就已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從一開始鐘山就已設下蛛網,等著歡歡、月下老人、楊開、東籬居士、病少爺、花四娘、胡大海、常遇春,還有潘小君自投羅網。

這本就他的計謀,先將自己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計謀。

鐘山還是沒有張開眼楮︰「你現在已經明白了?」

潘小君道︰「完全明白。」

鐘山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毫無保留的告訴你?」

潘小君道︰「知道。」

鐘山︰「哦?」

潘小君道︰「因為我是個死人,從我推開門,踏進屋內後,我就是個已經死了的人。」

鐘山道︰「你說的沒錯。」

潘小君道︰「我不得不承認你的計謀,但有句話我還是要告訴你。」

鐘山道︰「哦?」

潘小君道︰「人算不過天,你再怎麼計算,都算不過天。」

鐘山道︰「你忘了我的名號。」

「一手掌天。」潘小君道︰「我佛如來,尚且留下半邊天,即使你有如來的五指山,你還是逃不出的,連你也逃不出。」

鐘山道︰「逃不出?」

「萬相諸法,百變皆空。」潘小君道︰「當你在計算別人的時候,同樣的你自己也已計算了你自己。」

「你說的很好,已近禪意。」鐘山拊掌大笑︰「但是人本就是要和天爭,爭口飯,爭存活,爭勝負,爭生死,人自有一口氣後,本就不停的在和天爭。」

「天意如刀。」潘小君道︰「半點難由人。」

鐘山道︰「這是你的看法,我不能說你錯,但是很快的,你就會知道我是不是一手掌天。」

潘小君不再說話。

他看著鐘山,看著鐘山自始都沒有張開的雙眼,他忽然覺得眼前的鐘山,已經進入一種難以解釋的空靈境界。

他手上沒有劍,劍在幾上,在劍匣里。

但是他有劍。

他的劍,無處不在,無處不有。

潘小君忽然發覺一股沉重的壓力,自他的頭頂慢慢的壓下來,壓得他幾乎已喘不過氣。

他幾乎感覺出幾上,劍匣里的劍,已經出鞘。

就莊這時,「嘎」一聲,深鎖的禪門,忽然被用力打開。

禪院瞬間鎖住風雪。

楊開披著一身銀白色的狐裘,站在門口,風吹在他的臉,雪滴在他的眼角,他的人比風更冷,比雪更冰-

個囚首垢面,滿臉血污,一身破舊裘衣的年輕人,就站在他身旁,一動不也不動的站在他身旁。

潘小君已經看出,年輕人是鐘展。

他已感覺出一場驚天風暴即將展開。

「楊兄。」鐘山還是沒有張開雙眼︰「你終于來了。」

「老實說,我也想不到。」

鐘山無語。

楊開又大笑︰「因為他要替你復仇,要為你的死復仇,只可惜你居然沒死,不但沒死,還活得好好的,還是一手掌天的大將軍。」

「你的計謀再怎麼好,最終也是算到自己。」楊開雙眼閃著怨毒鋒芒︰「而且還報應在你自己兒子的身上。」

楊開仰頭狂笑,身體不停的在顫抖。

鐘山忽然道︰「放開你的手。」

「放開?」楊開的手還是揪住鐘展的頭發︰「可以,我當然可以放開,也會放開,一定會放開。」

楊開果然放手。

但是,忽然「嗆」的一聲,他已自腰畔間抽出一柄槍。

槍是梨花槍。

楊開將槍頭抵在鐘展的脖子上,厲聲道︰「你想不想看他死,看著他死。」

鐘山忽然閉起雙眼。

楊開又一把揪起鐘展,他用槍抬起鐘展的臉,指著鐘山道︰「你好好的看清楚,那就是你的父親,你一生敬佩的父親。」

鐘山沒有回應。

鐘展忽然瞬間張開眼楮,一雙布滿血絲的眼楮,慘白的瞳孔,慘白的死灰。

他的嘴角還在流血,昨夜流的血。

他寧可流血,絕不流淚。

但是現在他的眼角里,卻已有淚流出。

「好,很好。」楊開冷笑道︰「你終于流淚了,我要看你流淚的樣子,看你為你父親流淚。」

楊開又說︰「你絕對想不到他是這種人,現在你看清楚了,你就算死,總算也已死的不冤。」

鐘展嘴唇在顫抖,不停顫抖。

楊開忽然看著潘小君,冷笑的對他說︰「你的運氣不錯,很快的你就可以看見一場好戲,父子相殘的好戲。」

潘小君看著鐘展︰「他本是無辜,你不該拿他做人質。」

「無辜?」楊開大笑,笑意充滿怨毒︰「你豈不知父債子還,他父親一生為惡不仁,他本就應該代他償還。」

楊開說完話,忽然將槍鋒刺進鐘展的咽喉。

槍鋒入喉半寸。

鐘展沒有出聲,他似已連痛的感覺都沒有,他整個人似已完全麻木。

楊開又笑了︰「你們只要誰敢動,我保證我的槍絕對可以刺穿他的咽喉,由脖子前刺到脖子後。」

鐘山還是閉著眼楮,他似看都沒有看見。

潘小君忽然轉頭看鐘山,他已感覺出鐘山的殺氣。

楊開的槍刺在鐘展的喉里,他揪著鐘展已慢慢的走到擺著嘯虎形銅爐的小幾前。

幾上有匣,架劍在劍匣。

劍就在匣上。

「鐘山劍客,劍如鐘山。」楊開的笑意詭秘而陰森,他對鐘展說︰「或是里的劍就是你鐘家名聞天下的‘鐘山鐵劍’你一定很少見過它,你現在何妨抽出它,看一看它。」

鐘展伸手,取劍,劍在手。

楊開道︰「拔你的劍,拔你的鐘山鐵劍。」

「鏹」一聲,鐘展拔劍,劍鋒出鞘,劍作龍吟。

「好劍。」楊開道︰「果然是一把好劍。」

潘小君瞳孔收縮,盯住楊開︰「你想做什麼?」

楊開笑了︰「不干你的事,你只要好好的看著就可以了。」

「我絕對不會要他拿劍去刺他的父親。」楊開已似著魔︰「我只想讓他父親的劍,刺進自己的胸膛而已。」

潘小君瞳孔再度收縮。

楊開忽然用一種很客氣的聲音,對鐘展說︰「你現在就將劍刺進自己的胸膛,在你父親面前刺入,就用你父親的劍刺入。」

「等劍沒入你的心髒,你就會明白這一劍並不是你自己刺的,而是你父親刺的。」楊開發狂,狂笑︰「是鐘山刺的,是威震七海,一手掌天的大將軍刺的。」

鐘展流淚。

這個寧可流血,絕不流淚的年輕人,已流淚。

他用一雙流著血淚的雙眼,看著坐在蒲團上的鐘山,他忽然覺得他的父親是多麼的陰險卑鄙。

他將劍抬起,對準自己心口。

劍光一閃,劍作雷霆。

鐘山鐵劍刺出!

晚鐘響起。

***

晚僧晚課已晚。

紅梅殘敗,白楊枯索。

無情的風雪,無情的僧人,天地蕭蕭。

鐘展看著自己的胸膛,胸上無劍,劍鋒已讓一把剪刀剪住。

刀是剪刀,潘小君的剪刀。

小君一剪,刀上咽喉。

小君一剪,刀並沒有上咽喉。

潘小君看著鐘展,慢慢的將刀放下,收回袖中,鐘展卻在流淚。

「為什麼不讓我死?」鐘展忽然大叫。

楊開回身、撒手,槍還是抵在鐘展的咽喉上,他又已瞬間揪住鐘展的頭發往後退,退到窗下。

然後在這瞬間,他就看見窗下站著一個人。

雪白的窗,讓雪洗的發白,她一身白衣勝雪,比雪更白。

楊開倒吸口氣,因為歡歡就在窗外,就在他眼前。

「你哪時候站在這里的?」楊開忽然問。

歡歡站在窗外說︰「就在鐘山發現我的時候。」

楊開道︰「他並沒有張開眼楮,他就像瞎子,怎能發現你?」

歡歡道︰「這就是你不如他的地方,也是為什麼他可以一手掌天,你卻不能。」

楊開笑了︰「不錯,你說的不錯,我的確不如他。」

歡歡慢慢的從窗外走進來,就站在門下。

她淡淡的說︰「該在的都在,不該在的也在。」

她轉頭,盯住潘小君︰「這是我們之間的仇恨,我希望你不要管。」

潘小君並沒有看她,他的眼光落在鐘展身上︰「只要你們不動他,不拿他當替死鬼,我可以不管。」

他話說完,轉過頭,盯住鐘山︰「當然包括你,你也不可以拿他當棋子,一顆棋子。」

鐘山閉目,無語。

楊開忽然大笑︰「照這樣看來,是我楊開最怕死了。」

歡歡道︰「你本就該死。」

楊開道︰「老實說我真的怕死。」

歡歡道︰「那你更該死。」

楊開道︰「你殺得了我?」

歡歡道︰「你不信?」

楊開道︰「二虎競食,你不怕讓鐘山撿了便宜?」

歡歡道︰「他不會出手的。」

楊開道︰「哦?」

歡歡道︰「以他的武功要取你的命,易如反掌,他只不過是在等。」

楊開道︰「哦?」

歡歡道︰「他在等我出現,然後在等最好的時機,最有利的出手機會。」

楊開道︰「你知道什麼時候是他最有利的出手機會?」

歡歡道︰「就在我刺殺你的瞬間。」

楊開道︰「你既然已經知道了,為什麼還要上他的當?」

歡歡道︰「我無從選擇,今天是我唯一的機會,錯過今天,我也許就再也沒有機會,永遠沒有。」

楊開道︰「你說的沒錯,但現在情勢已經改變。」

歡歡道︰「哦?」

楊開道︰「有那個穿藍色披風的潘小君在,他想必會有些顧忌,你何不先去殺他,再來殺我?」

歡歡道︰「你說的好像沒錯。」

楊開道︰「我的話一向不會錯。」

歡歡道︰「但得先放下你抵在人家咽喉上的槍。」

楊開道︰「哦?」

歡歡道︰「萬梨山莊的梨花槍,並不是用來要脅求生的。」

楊開道︰「哦?」

歡歡道︰「你已不配拿那柄槍。」

楊開道︰「哦?」

歡歡道︰「所以你只有死。」

歡歡話未說完,她整個大忽然飄起,就像一朵雪花般的飄起,當你看到它時,它已來到你頭上。

楊開瞬間收槍,轉身,橫步,掃腿,一個「鷂子翻身」,在空中半個起落,他連人帶影的飛身刺出一槍。

他就刺進歡歡胸膛。

楊開笑了。

他的笑容凝結,瞬間凝結,再來就是抽曲,扭曲後變形。

他從空中落下,筆直落下,他的眼楮已盯著自己的胸膛,一只手就在他的胸口。一只鮮紅如血的小手,一只復仇怨毒的小手。

血在滴,自楊開的胸膛滴落。

楊開整個人忽然一陣抽蓄,再來就是心口針螫的一陣刺痛。

但他還是用他最後一口氣,轉過頭,看鐘山,他忽然笑了。

因為這時候的鐘山,雙眼忽然瞬間張開。

他整個人忽然已像一頭豹子般瞬間躍起。

幾乎在半瞬間,他已從地上鐘山的手里,握住他的鐘山鐵劍。

這是最好的時機,每個人都知道這是最好時機,機會一縱即逝。

以他的身份地位,絕不可能錯過這樣的機會。

鐘山握劍,劍在,劍是名聞天下的鐘山鐵劍。

潘小君也已竄出,他的人幾乎和鐘山同一時間行動出手。

這時候的鐘山,卻已出劍。

一劍刺穿。

刺穿歡歡雪白的胸膛。

***

鐘山鐵劍,劍在,劍齊根沒入胸膛。

鐘展雙手握住鐘山鐵劍,已經黯淡的雙眼,卻看著鐘山︰「你已經錯了,不能再錯,不能再錯下去。」

潘小君想要阻止鐘山的劍勢,卻阻止不了鐘展的胸膛。

他怎麼想,也想不到鐘展會這樣的犧牲自己。

他看著鐘展,看著鐘展慢慢倒下。

鐘展的嘴角里,卻有了笑意,一種解月兌,了卻仇恨的笑意。

風在吹,雪更急。

半掩的門窗,不知在什麼時候,飄進來一團團雪花,就散在空中。

鐘山還是站在原地,握著流著自己兒子的血的鐘山鐵劍。

他刺中的並不是歡歡,是鐘展,是自己親生兒子的鐘展。

他蒼白的雙眼,忽然閉起。

潘小君看著在團團飛雪里的鐘山,歡歡也同樣看著似霧中的鐘山。

他們都知道,以鐘山的武學,天底下絕對找不出任何人可以殺他。

風更冷了。

「萬相諸法,百變皆空,天意如刀,不能由人。」鐘山忽然開口,他對潘小君說︰「你說的沒錯,一點都沒錯。」

雪是白的,血卻艷紅。

雪在血里,血在雪中,交織成一幅淒美的圖畫。

美的令人心碎。鐘山站在原地,鮮血從他自刎的脖間慢慢滴下,落入雪里。

鐘山鐵劍還在,在他手里,他的人也還在,直挺挺的站在雪中,一直到他鮮血流干,呼吸停頓,他還是昂然站在原地。

沒有第二柄劍能殺鐘山,只有鐘山的鐘山鐵劍。潘小君嘆口氣︰「從此人間不再有劍,不再有鐘山鐵劍。」

他將青魔手取出,也拿起歡歡交給他的寂寞小手,他將這二件天下獨一無二的詭異、妖幻武器,拋入深雪中︰「也不再有青魔手,不再有寂寞。」

歡歡無語。她的眼角深處終于流下眼淚。

***

十二月三十一日,晴。

鐘山日初。

潘小君敞開一身湛藍色披風,從灑滿金陽的光明小蒼里轉出來,沿著街道,挺起胸膛,大步前行。

(全書完)瀟湘子提供圖檔,xie╴hong111OCR,豆豆書庫獨家連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