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劫後僅有的完整石屋,寬闊僅有丈余,里面儲存著不少油鹽和各種菜蔬的種子。
鹽,一包一包,是用草繩搓成的相袋緊包著,有十幾包,每包約在百斤上下。
如今已有兩三包被利刃削斷了草袋,微帶紅色的粗鹽粒兒,撒滿地上!
油,一簍一簍,每簍百斤,大約有七八簍的樣子。
內中一簍,紙封已被撕毀,油簍倒翻地上,怪,地上卻不見點滴油痕!
小小石屋,除去這些油簍鹽包之外,能夠供人立足的地方,不過三尺。
這時,在鹽包油簍中間,背門而立,站著那位身穿銀色短襖,雪白長裙的披發少女。
她是這「翠柏山莊」古氏一家小的劫後余生,古曉眉,又一個名字叫作「元霜」。
現在,她正在石屋的梁上打結著一條長帶,左足旁的一個鹽包上,放著一個軟軟的棉被包兒,棉破包裹里,竟是一個看來尚末滿月的嬰兒!
迸曉眉雪裙碎裂,星星條條已堆遮掩她那一雙玉腿,甚至……
此時!
梁上長帶已然打結成圈,她慘笑一聲,投頸環中!
雙足恰好離地虛懸。因為投環必須前挺,是故虛懸之後,全身自然地前後擺動不停!
當她系帶結環之時,死神已經站在她的背後,不知是何緣故,死神並不攔阻,只是威嚴而莊穆地看著她引頸投環。
在她身體虛懸擺蕩的剎那,死神卻震聲說道︰
「姑娘放心去吧,小賊已死,我將他的心肝生生挖了出來,末了事,古家仇,自有我死神和這個孩子去辦!」
說著,死神俯身抓起那個棉被包裹,閃身飛馳而去。
幽谷一片悄靜。
山莊殘毀碎散。
尸體橫臥地上。
鵝毛大雪卻突然由半空飛降幽谷中。
小小石屋內,那高吊著的絕美少女,已逐漸停止了擺動!
突然,
自群山峰巒間,飛般馳來一條人影。
峰間無路,高可千丈,在時近清晨的剎那,竟然有人飛縱來到這殘毀了的翠柏山莊,豈非怪事?
瞬際,這人已然投落山莊以外的谷徑之上.
「咦?這……」
此人目睹山莊殘碎,尸橫院落之變,不由驚咦出聲。
「去歲偶經峰上,望之……」
說著他已飄進莊院之內,足下恰好有具尸體橫臥阻路,此人俯身在尸體嘴眼五官地方略略注目,眉頭一皺接著又道︰
「此間慘遭殺劫.時尚未久,真……唉!我本想找一清靜地方,靜坐周天,以便恢復千里奔波之勞,哪知……」
他自言自語說到這里,目光瞥處,突然發現了那間小小石屋,話鋒不覺自動停下,秀眉一展,隨即騰身而起,直撲石屋而去。
適才「死神」走得匆忙,石屋木門未曾關閉,因之當他落足門前之時,立即發現有人懸梁自盡。
他再次驚咦一聲,飄身而進,極端迅捷而謹慎地將姑娘抱扶下來。
觸手處尚有余-,隨即跌坐鹽包之上,將姑娘抱于懷中,點指出掌一連著彈拍了姑娘六處大穴。
接著探手囊中,取出一丸藥物,塞于姑娘口中,直到姑娘微然申吟出聲,方始緩緩將姑娘抱扶于鹽包之上。
曉眉姑娘魂魄返舍,悠悠醒來。此時,天泛魚白,已是清晨。
她無力地張開了失神的星眸,瞥望著面前這位陌生人物,隨之一聲幽幽憐人的長嘆吐出,星眸再次緊闔。
這位陌生的人物,突然低沉而誠摯地說道︰
「在下千里奔波,已然乏極,必須靜坐片刻,姑娘切莫再尋短見,在下願代姑娘解決一切難題,只能信我!」
話罷,此人立即再次跌坐鹽包上面,垂目,靜心,不再言動︰
曉眉姑娘這時星眸再啟,如今,她方始看清面前這位陌生人物的模樣。
這人約有二十一二歲,眉聚異采,長遮雙眸,睫毛柔密,此時雖然難睹他那雙目神色,但她適才已經看過一眼,黑白分明,瑩光豪射。
此人唇紅若涂胭脂,玉面嬌似芙蓉,左頰近鼻地方,有一豆大微痕,望之非但不現殘缺,反而覺得有些英挺的氣概。
一身絲制薄薄棉袍,色呈天藍,背插一柄古劍,腰系一條淡紫扎帶,帶配一只亦玉小牛,望之超拔吐俗。
帶右系一古色金錢,錢大如同玉碟,錢孔之上下左右,各鑄一字,那是「武林至聖」!
曉眉姑娘目睹這武林至聖四字,霍地坐起,探手銀襖之中,模索半晌,也取出來了一枚金錢。
此錢與這陌生人物腰闖所懸的那一枚比起來,小了很多,只有碗底般大,顏色卻是一樣,錢孔四方,同樣鑄有「武林至聖」四字!
不知何故,曉眉姑娘卻突然悲泣起來,聲調雖低,但卻哀怨至極。
她耳邊回響著翠柏山莊大禍突降之時,老父在焦急之下,對自己那種慈祥而堅決的囑托
「眉兒,收好這枚金錢,這是名震武林的一位奇俠客的信物,執此可報血海深仇,你幼弟磊兒,我將他藏在石屋之中空油簍內,古氏一脈的香煙靈火,老爹爹全托靠在你身上了。
我知道,此時此地,將這重大責任罰成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子,是不仁不慈,只是……只是強敵殺家之下,古氏一家皆須力拼生死存亡,唯有你素不喜武……听!這是你二叔慘號之聲……」
「姑娘,你這枚金錢由何處得來?」
她耳邊回響著的聲音,被人突然打斷。
但她好像知覺並未恢復,仍然迷惘追憶往事……
「姑娘,請告訴在下,你這枚‘羅漢’金錢的來處?」
陌生人業已趺坐醒來,再次追問有關這枚金錢的事情。
豈料姑娘卻驀地翻轉身去,悲泣痛哭起來
這-來,使陌生的少年慌了手腳,一時不知如何才好。
半晌之後,姑娘哭聲漸歇,陌生少年方始說道︰
「姑娘尊姓,可能告訴在下,你這枚羅漢金錢是……」
哪知姑娘猛然回頭,冷冰冰地接口說道︰
「你一再追問這枚金錢,難道它還有什麼不得了的……」
陌生少年听出姑娘似有輕藐這枚金錢的意思,不由沉容說道︰
「姑娘難道不知,你所保有的這枚金錢是一件至尊至貴的信物?」
「哼!至尊至貴?莫非它還能左右別人的生死?」
陌生少年聞言笑了,緩緩解釋說道︰
「原來姑娘不知內情,這就難怪你了,此錢名‘羅漢信令’,持著非但可以避禍免死,並……」
泵娘惱了,霍地站起,手指著莊院沉聲說道︰」住口!你來時可曾經過院中?」
陌生少年劍眉一皺道︰
「自然必須經過。」
「院中地下可有什麼東西橫陳?」
「不少尸體!」
泵娘殊淚順頰滴流著,悲聲叱道︰
「不少?那是三十一具尸體!」
「在下雖是一瞥而過,但巳數過,確是三十一具殘散死尸,余外還另有一頭死狼,不知姑娘談及這些……」
「這些死者,無一不是我的親人,他們雖非因為這枚金錢而死,但是這枚金錢,卻也沒有像你適才所說‘避禍免死’!」
陌生少年聞言似是極感意外,臉上神色,除三分羞慚而外,另有七分怒容,他略略沉思,低聲問道︰
「院中死者,都是姑娘什麼親人?」
「父、母、叔、嬸!兄弟姊妹一家!」
「姑娘卻又怎能幸逃不死?」
泵娘聞言一怔,緩緩地搖了搖頭,冷笑一聲道︰
「難道因為我還活著,你不高興?」
陌生少年此時已知所問不合,含笑說道︰
「姑娘恕餅在下一時失言,我只是想要知道一些當時的實情……」
「當時敵我拼搏,我目睹慈親慘死,記得只悲號了一聲就昏倒地上,醒來……」
曉眉姑娘說到這里,難止悲楚,再次咽泣起來。
陌生少年突然正色沉聲說道︰
「悲泣何補于事,姑娘既是身懷‘羅漢信令’,在下就義不容辭必須過問詳情,務祈暫忍傷懷,將經過告知在下,在下敢斗膽進言,復此血仇如同探囊取物,祈能信我而實言。」
準知曉眉姑娘突然問道︰
「是你救我下來的?」
陌生少年點了點頭,姑娘秀眉一蹙又道︰
「為什麼,你為什麼救我?」
陌生少年聞言一愣,隨即低聲說道︰
「在下焉能見死不救?」
「你可知道自盡要有勇氣?」
「姑娘,勇氣二字,似難加在自盡這一方面來連貫……」
「怎麼不能?」
「姑娘又怎知能夠?」
「當然,我曾自盡餅,知道在那一霎時,必須要有勇氣!」
陌生少年心中一凜,但他隨即正色說道︰
「姑娘當真心存必死之志?在下知道還有另外一個死法!」
曉眉姑娘慘然一笑說道︰
「我很懂你的意思,要我存必死之志,為復仇而生。」
「不錯!」
「唉!救人不死自是好事,但是救人的事後走了,被救的卻未見得真被解救,未來歲月綿綿無期,被救者身受的痛苦和煎熬,卻絕非救人者所能想象!
譬如我吧,你救我不死我自應感激,但我一個弱質女子,全家盡死敵手,今後何以為生?
茫茫人間,誨角天涯,我在何處立足存身?
血梅冤仇日夜牽系心頭,不報寢食難安,但我手無縛雞之力,雪恥復仇談何容易,如此何異日困愁城……」
她話未說完,陌生少年已慨然接口道︰
「請恕在下中途插言,姑娘所說果系實情,只是在下適才曾經說過,姑娘身懷羅漢信令,閣府恥仇,自有昔日賜此信令之人代為了結,故而在下始有義不容辭之句,怎地姑娘卻不相信呢?」
曉眉姑娘瞟了對方一眼,幽幽說道︰
「復仇是一件事情,我今後的出處卻又是一件事情,況……況我另有難對人言的隱痛,世間無人能夠解我恨憂,生不如死!」
陌生少年劍眉緊皺,沉思有頃。毅然起身說道︰
「姑娘出處,在下已有辦法解決,但不知所謂恨憂隱痛,可能相告在下否?」
曉眉姑娘苦笑一聲答道︰
「若能告諸他人,何來恨憂隱痛?」
「只請示知,事出人為還是……」
「人為。」
「這人莫非已死?」
曉眉姑娘心頭一驚,自忖片刻,方始點頭作答。
陌生少年面色凝重而感傷地說道︰
「此種淒涼苦情,在下亦曾身受,然天意難違人無可悔,姑娘似應看開一些。」
曉眉姑娘已知對方錯會到別個地方去了,吁嘆一聲說道︰
「果如你所想象的話,我還有什麼恨憂?」
陌生少年此時方才恍悟內情的隱秘,他也喟嘆一聲無言可答。
曉眉姑娘反而安慰他道︰
「你不必代我悲傷,剛剛你說的耶句話很對,天意難違,我所身受的只能說是魔障冤孽,你一番善心,我總是知情感恩,別誤了你的大事,你曾經說過千里奔波,想來事必緊要……」
陌生少年以感慨的語調,接口說道︰
「在下雖有急事,時間尚有空余,姑娘不必代我操心……」
曉眉姑娘搖頭淡淡接話說道︰
「我的事既然無人能解決,你還留在此處作甚?」
陌生少年聞言怔得一怔,方始說道︰
「听姑娘的口吻,令人難以放心,在下是怕……」
「你怕我在你走後再次尋死對嗎?」
「在下不能不這樣想。」
「那,難道你能永遠不離開我?」
陌生少年無法答話,半晌,他突然記起-事,含笑對姑娘道︰
「姑娘,你那隱痛恨憂之事,有人能夠替你解決。」
「誰?哦,你在騙我。」
「在下怎敢欺騙姑娘,那人是在下的一位親長,離此只有幾天路程……」
曉眉姑娘笑了,真美,陌生少年不知何故,心弦突然震動,竟然低下了頭,話鋒因之停頓。
哪知曉眉姑娘嬌笑過後,卻開口說道︰
「你這個人真好,反正我已將生死去懷,走,我跟你走。」
此言大出陌生少年的意料。不由立即問道︰
「姑娘可是已經打消了必死的念頭?」
「誰說的?」
「那……」
「你說有位親長,居處離此不遠,或能解我隱憂,言下之意不是要我跟你一道前去嗎?」
陌生少年點了點頭,姑娘再次說道︰
「那就對了麼,咱們走吧?」
陌生少年尚欲有言,姑娘又嫣然一笑道︰
「你別老不放心好嗎?我既然答應你一塊兒去,沒到目的地,我決不會再來尋死,這總成了吧?」
陌生少年聞言默默一笑,點了點頭,他已有決念,是故不再多言,當先轉身走出石屋。
哪知姑娘卻又突然嬌呼一聲道︰「哎喲這怎麼能走出去呢!」
陌生少年已知姑娘語中之意,淡然說道︰
「此谷無人,待出谷之後,在下替姑娘想個辦法就是。」
「我冷!」
陌生少年一言不發,立即月兌去那襲薄棉袍兒,扔進石屋之中。
有頃,曉眉姑娘含羞而出,少年心中一顫,他不敢多看一眼,眺望遠處說道︰
「在下帶路,姑娘請仔細腳下。」
「你……你不冷?」
陌生少年搖了搖頭︰
「你尊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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