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枝病葉,驚定痴魂結,小避吹香愁疊疊,寫遍殘山勝水,都是春風杜鵑血!自離別,清游更消歇,忍重唱舊明月,怕傷心,又惹啼鶯說,十里平山,夢中曾去,惟有桃花似雪!」
這闋詞兒,曾寫在拙著《一劍光寒十四州》的開端,由于末句「桃花似雪」四字,引出五十萬言俠艷離奇的可歌可泣故事!
如今,又把這闋詞寫出,是為了本篇的篇名叫做《梅花血》!
「桃花」既然能夠似「雪」,「梅花」又為何不能似「血」?
何況,一個個的英雄兒女,一場場的劍影刀光是由「梅花」與「雪」而起。
臘盡春回,正是挾帶寒意的春風,吹綻了無數梅蕊的當兒!
但「梅花嶺」前的一片曠野,卻仍籠罩于銀白色的積雪之下……
雪原甚廣,一望無垠,極目處的一絲黑線,是這片雪原與天邊彤雲的相接所在。
驀然,在這雪雲相接的遙遠之處,出現了一個蠕蠕移動的小小黑點。
漸漸地,近了!那是一人一騎,在迷蒙中向著梅花嶺緩緩行進。
馬,是匹罕見龍種,通體漆黑發亮,不帶一根雜毛,昂首豎耳,鐵蹄起落,鼻孔里,不住噴冒著白氣,顯得神駿異常!
馬上的人兒,也是一身俱黑,魁偉的身軀,緊裹在一襲漆黑的狐裘里;一頂寬沿風帽,壓得低低的,幾乎遮住了大半個臉,但並未遮住那頷下微髭虯髯。
馬如神龍,人兒自然也不差,雖然看不見他的貌,但由他那胯下坐騎,魁偉身材,一身俱墨的高貴裝束和鞍邊長劍,已可知此人必然不凡,更何況由那襲狐裘之內,還隱隱透著逼人英氣!
黑白相映成趣,而且分外刺眼,在這積雪籠罩,一望無垠的曠野里,突然出現了這樣一人一騎,看上去,令人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四只漆黑的鐵蹄,踏著厚厚的白雪,緩緩向梅花嶺腳下走去!
由那雲雪相接處至此,雪地上,留下了一行宛然蹄痕……
轉過一處山坳里,黑衣騎士不由控韁,帽沿隱隱遮住的暗影里,突然射出兩道比電還亮的冷芒,直逼前途!
山坳里稀疏的幾株吐蕊寒梅。在那幾株稀疏的吐蕊寒梅之後,緊靠山腳,卻有著一座竹籬圍繞的幾間茅屋,兩扇柴扉緊緊地關閉著。
由黑衣騎士立身處望去,僅見那一道竹籬之後,圍繞著幾間積著雪的屋頂,別的再也看不到什麼。
雪壓寒梅已屬美極,竹籬茅屋倍添幽雅,更何況那幾株吐蕊寒梅之前,尚有一灣橫跨積雪朱橋,方自解凍的溪水。
梅須讓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紅梅寒艷,粉玉白雪,料峭春寒里,暗香浮動,竹籬茅屋中,幽雅宜人,加上朱橋積雪,溪水流冰,這情景,稱得上人間仙境,世外桃源,一片寧靜,不帶半點塵世煙火味!
怎能怪黑衣騎士控韁停馬,目射奇光?
看來他是個風雅之士。
不,他正觸景生情,回憶著一連串的往事;那該是每年一次,是此地,但非此刻,比此刻還早幾日的往事。
「哈!記得上次我來時,小琪兒不過十歲,但他人小表大,由籬笆縫里給我這做叔叔的送個見面禮,一團雪球,這小頑皮,可愛極了,五年沒來,小琪兒該十五歲了……」
「往常,每年都來此過年,大嫂那一手好手藝,……唉!想想就令人垂涎三尺,食指大動。每年除夕,拜兄這一家三口非等著我到來,絕不舉箸。唉!讓他們空等五個年頭,若非自己滿身江湖瑣事,誰不想回到這麼一個家,享盡人間溫暖,洗卻一身風塵……」
「拜兄真是好福氣,封刀退隱,永月兌江湖,遠離恩怨,築廬于這人間仙境,世外桃源,伉儷情深,老而彌堅,小琪兒承歡膝下,又是那麼可愛,世間至樂,莫過此,還有什麼好求的?」
「自己孑然一身,孤劍單騎,萍飄江湖,常年不離恩怨廝殺,有時想想所為何來?人生百年,一剎那間……所幸還有這一個等于自己的家,可以歇歇腳……」
「哈!我今兒個是怎麼了?豪氣豈可低落,壯志豈可消沉!走,五個年頭後的今天又錯過了除夕,他們恐怕再也想不到我還會來,讓他們驚喜去,哈。」
又是一聲輕笑,抖韁催馬,坐騎輕翻四蹄,又自踏雪行進。
黑衣騎士神情無限歡愉,鞍上低聲吟哦;
一夜北風寒,萬里彤雲厚;
長空雪亂飄,改盡江山舊。
仰面觀太虛,疑是玉龍斗;
片片鱗甲飛,頃刻遍宇宙。
騎驢……
吟聲至此,駿馬恰好馳上積雪朱橋,他卻輕笑一聲,倏然改口︰「‘獨嘆梅花瘦’倒是應景兒,只是這‘騎驢過小橋’如今卻顯不適,我這小龍兒是馬非驢,若之奈何?」
一陣冷香隨著料峭春風吹送過來,他仰起頭來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陶醉已極地低低嘆道︰「冰肌玉骨,寒艷如仙,讓雪三分白,贏雪一段香,委實絲毫不差!」
語聲甫落,轉注那十丈外茅屋竹籬及緊閉的兩扇柴扉,突然縱聲大笑,笑聲激揚,枝頭積雪為之撲簌飛墮!
「花落家童未掃,馬嘶山客猶眠。日上三竿,貴賓蒞降,你等還不掃徑開門揖客麼?」
在他意料中,主人夫婦必定齊聲歡笑,雖然未必親迎,但那小琪兒必然是滿面驚喜,等不及開門,便即翻籬飛撲馬前。
那知大謬不然,不但未如意料,話聲落後半響,茅屋內仍然一片寂靜,半點動靜也沒有。
黑衣騎士微微一愕,隨即縱聲大笑︰「小琪兒,莫非你暗中搗鬼,又要來什麼見面禮麼?免了吧,你燕叔叔消受不起!」
按說,這回總該有個動靜,卻不料話聲落後,仍是一片寂然,只有那屋頭和枝頭的積雪,偶而在寒風中飄落幾片。
他禁不住又是一愕,心想︰莫非我拜兄已自舉家他遷,抑或是踏雪香海,青梅煮酒,尚未歸來……哦……
繼而一想,又覺不對,這人間仙境,舉世難尋,正是這對神仙眷屬多年希求之處,拜兄絕不會輕易他遷。
若說老少三口踏雪香海,青梅煮酒,尚未歸來,這對伉儷本個中雅人,但香海近在嶺側,這一家三口早該為自己適才所發兩次大笑引來,怎的如今不見蹤影?
正自猜疑不定,百思莫解,沉吟中,突然瞥見一只雪狐竄籬而出,無限驚恐地飛遁而去,長嚎中猶緊餃一宗臘黃物體不放。
黑衣騎士目力如電,就在這一瞥之中,他已將那宗臘黃物體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只殘斷兒臂!
黑衣人心神大震,魁偉身軀突然離鞍騰起,疾如一道黑光,直射籬內。身未落地,一幕慘絕人寰的景象已自呈現目前,只看得他腦中轟然一聲,頓時呆住,險些昏厥雪地中。
茅屋,兩扇門兒敞開,門內廳堂中仍是充滿了除夕氣氛,但地上卻倒臥著兩男一女,二老一少,三具尸體︰
一位須發已霜的灰袍老者!
一位衣衫樸素的老婦人!
一個身著錦服的俊美幼童!
可不正是他那拜兄伉儷及唯一愛子「小琪兒」?
灰袍老者眼珠已自不見,只剩下兩個血窟窿,四肢齊肘、齊膝,俱已斷去,但那雙手臂與小腿卻不見蹤影!
老婦人雖然四肢、五官完整,但胸前卻呈現一個拇指大小的血洞。
唯有著錦服幼童尸身完整,但也被適才雪狐餃去一臂!
死狀奇慘,血流遍地,但都已凝固,且色呈紫色,分明遇害已非一日。
一剎那間,這堪稱人間仙境、世外桃源的雪里朱橋冷梅,竹籬茅屋,已成為人間地獄、羅剎屠場,先前予人的那份幽靜之美,已一掃淨盡,代之而起的,是一片悲慘,無限淒涼。
「英雄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良久,良久,黑衣騎士方始定過神來,突然淒聲悲呼,魁偉身形飛撲入屋,撫尸痛哭,聲似巫山啼猿,令人聞之心碎腸斷。
這世上唯一的一個家,唯有的親人,情逾手足骨肉的拜兄老少三口,突然悉數遇害,人間溫暖,從此長辭,以一個終年萍飄四海,浪跡天涯,萬里歸來的他來說,怎不悲憤填膺,傷心欲絕?
如此,也就難怪這位叱 風雲,氣吞河岳,豪情萬丈的鐵錚錚男兒,淚如泉涌,聲似猿啼了!
哭聲由高而低,漸漸地聲嘶力竭,變為飲泣。
漸漸地,淚盡血出,地下三人的衣衫之上,已自鮮血點點。
良久,黑衣騎士方自收淚站起,猝遭巨變,身心重創之余,這位黑衣騎士已失卻往日英風豪氣,那魁偉身軀也似支持不住,而微微地晃了幾晃。
他凝視地上老少三具尸體片刻,然後,將含淚目光環顧室內,供奉神位的長幾上,兩支紅燭,疏淚遍流,香燼滿爐。
這顯示老少三口遇害之期,是在除夕以後,而且很可能在除夕當時,家家戶戶正自圍爐談笑,其樂融融,備享天倫之樂的當兒,遭了毒手!
自己若早到數日,像五年前的每一個歲末一般,趕來過年,拜兄這老少三人,何至遇害!
然而,悔之晚矣,恨已鑄成!
雖然他竭盡目力,仔細察看,希望能找到一點行凶人所遺馬跡蛛絲,但是片刻過後,他竟失望了,行凶之人手法高明已極,未落絲毫痕跡。
再說拜兄伉儷身手已列一流,尚未能幸免,足見行凶人功力甚高,不要說不會在雪地上留下足跡,縱有足跡,也被連天鵝毛大雪給掩蓋得無蹤無影。
束手無策之余,不由又將目光轉向地上三具老少尸體。
望著,望著,不禁又悲從中來,心中一酸,方欲墮淚,突然一物入目,看得他心頭狂跳,忙自忍淚蹲下。
老婦人,也就是他那老嫂的右手,緊握著幾根似絲如絹,色呈五彩,細如人發之物,不是他再次凝目,絕難發現。
這很可能是那行凶人所留,但他取到手中審視再三,卻想不出這是何物!
既然有此發現,已自渺茫的希望重新升起,望著老婦人尸身,暗一咬牙默禱一聲,「大嫂,恕小弟瀆冒!」
伸手將老婦人尸體翻轉,胸前那拇指般血洞赫然直透背心,手指不能臻此,顯然為某種兵刃所致。
但放眼宇內,使用這種形狀兵刃的人,少說也有十幾個,究竟是誰所為,他一時卻也難以斷定,同時人命關天,事非小可,也不能胡亂猜度。
心知除了懷中那幾根細如人發,似絲似絹,色呈五彩之物以外,再難找到其他的任何蛛絲馬跡。
呆了片刻,突然飄身出屋,由鞍邊取下那柄長劍,行至幾棵吐蕊寒梅間,略一審視,立刻運劍如電閃,雪泥橫飛,就兩株較大寒梅之間,挖了一個寬約四尺,長近八尺,深及丈許的大坑。
然後棄劍回返茅屋,抱出三具尸體,極恭敬的排置坑中,再次運劍轉瞬間已營成一墳。
埋葬完畢復呆呆望著那座隆起墳墓,帶血淚水又自簌簌墮下,那滿布微髭的雙唇,一陣牽動地自語道︰「大哥!大嫂!小琪!三位英靈有知,且請瞑目,燕小飛從此踏破鐵鞋,尋遍宇內,誓報此仇。臨行匆匆,只有將三位草草入土,三位知我,必能諒。容我日後手刃強敵,報血海深仇之後,再來焚香祭奠,擇土安葬!」
「砰」地一聲,跪倒雪地,顫抖著身子,恭恭敬敬的向墳頭叩首大拜,拜畢,飛身上馬。
再望孤墓最後一眼,長劍回鞘,一聲滿含悲憤的龍吟長嘯,直透長空,積雪紛墮。
嘯聲中,猛抖馬韁,駿馬長嘶,昂首翻蹄,飛馳而去,轉瞬間又成為白雪之中的一個黑點。
只剩下三尺孤墓,傍依寒梅,竹籬茅屋、朱橋小溪,已是無限淒涼,一片悲慘……
馬兒漸漸的緩了下來,馬上的黑衣騎士燕小飛,也似月兌力一般,低著頭,躬著腰黯然失神地任憑坐騎緩慢行進。
回顧傷心斷腸的梅花嶺,已隱于一片迷蒙中。
這條山道傍依武夷山下,往日里車馬絡繹,行人不絕,而如今在這白茫茫的雪地里,卻只有傷心斷腸、孤獨冷清的他一個。
此刻看上去,和適才的神態之間,簡直判若兩人!
適才尚是叱 風雲,氣吞河岳、英氣逼人的神態。
現在,他卻恍若大病初痊一般,英風盡掃,有氣無力、無精打彩,神情中充滿了哀怨悲憤、黯然和淒楚。
雙手也懶得再復執轡馳騁,而是月兌力般地置于鞍上,任憑那胯下神駒漫無目的地向前行進。
其實就是單憑那幾根細如人發,似絲似絹,色呈五彩之物,在這遼闊宇內,茫茫人海,卻叫他到何處去緝凶?的確有點近乎大海撈針,痴人說夢。
但事實上他也不能不由這唯一的線索上去追緝,雖然尋遍宇內踏破鐵鞋,否則,他何以對長眠地下的拜兄拜嫂老少三口?
他知道這不是一件易事,但他相信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終必有手刃頑凶,報仇雪恨的一天!
是哪一天,自不敢預卜,但總出不了他的有生之年!
如今,他只有耐著性子慢慢查訪!
他覺得,應該從拜兄昔年的一些仇敵上著手,所以,猛眼看上去他是那麼失神,那麼呆滯,其實,他的腦海中正自深思著這件事,拜兄昔年的仇家,也自一個個的在他腦海里浮起……
驀地里,一陣急促的蹄聲由背後傳來,打斷了他的洶涌思潮。
他听得出那是兩匹快馬,馳行極速,然而,他卻沒有心情回顧,只是微微的抖了抖韁繩,靠向了道旁。
剎那間,身後兩匹快馬,已似狂風般自他身旁飛掠而過,鐵蹄卷起雪泥,濺得狐裘上污泥斑斑,但兩匹快馬上的騎士,竟然連頭也未回一下,生似沒事人兒般在疾馳而去。
黑衣騎士燕小飛胸中一口怒氣正無處發泄,入目快馬上兩個腰系長劍的錦袍大漢,已自雪泥四濺地馳出十丈以外。
忍不住雙眉挑處,突然淡淡地一聲輕喝︰「站住!」
聲音不大,再加風兒急促,特別顯得低微。
雖然如此,但听起來卻震懾人心,因而業已馳出十丈外的兩匹快馬,倏然長嘶,一起直立飛旋,並即回頭停下,但兩位錦袍大漢,仍然穩坐馬背之上,騎術之精湛,委實罕見。
二錦袍大漢方自拉轉馬韁,燕小飛已自單騎馳近。四道滿含桀傲又復銳利的目光凝注燕小飛,居左的錦袍大漢則冷冷發話道︰「朋友,你可是喚我二人?」
燕小飛目光微瞥,淡淡說道︰「這條路上,除兩位之外,還有別的人兒麼?」
二錦袍大漢未予作答,互覷一眼,突然縱聲大笑,眉宇間並洋溢著一片驃悍狂傲神色。
燕小飛看了他們一眼,待啟唇發話,居左的錦袍大漢倏然止住狂笑,並側顧同伴,揚眉說道︰「老二,十余年來,這條大路之上,可有人敢對你我兄弟撒野?」
居左的錦袍大漢搖頭答道︰「沒見過,但那不知死活的東西卻例外!」
問答之間,狂態畢露,語意欺人。但燕小飛卻似未在意,冷冷地看了他們一眼,手指狐裘泥污,淡淡說道︰「兩位騎士,官道縱馬,污人衣物,應該怎麼說?」
居左錦袍大漢雙眉一挑,強忍笑意,「哦」地一聲,然後說道︰「原來閣下就是為這件事喝止我兄弟,朋友!你也未免太看不開了,性命,衣物,兩者之間孰重?區區一件狐裘值幾何?再相逢時賠你一件就是,否則,我替你擦淨就是……」
話猶未完,馬上長身,右掌疾探,閃電遞出,乍看之下,確像要為燕小飛擦去左半身泥污。
實際上,他是暗含陰狠,企圖以「琶瑟手」襲擊燕小飛左半身之諸大要穴,故其出手快、絕、狠、毒,都屬上乘。
雙方距離既近,他長身出手,又快又狠,眼看就要拂上燕小飛左肩,一聲得意獰笑亦將出口。
倏聞燕小飛淡淡一笑說道︰「我緣淺福薄,消受不起,還是自己來吧!」右手輕描淡寫的向他左肩微微一拂。
只听那出手傷人的錦袍大漢一聲悶哼,右掌急縮,左手抱住右腕,神色劇變,雙目仍然閃爍地凝注燕小飛說︰「我道閣下怎地如此大膽,原來竟是位深藏不露的高人。你再接我這招試試!」
話音甫落,左掌疾伸,五指如鉤,直扣燕小飛右邊「肩井」穴,但招至半途,突然沉腕出指,改襲燕小飛胸前「玄機」要穴。
他這一招兩式,變化極速,確實難防,若非燕小飛一身武功已臻爐火純青,勢難幸免。
燕小飛視若無睹,容他手快逼近,突然一聲冷喝道︰「我看你是自討苦吃!」
話聲剛落,右臂疾伸,一把扣住錦袍大漢腕脈,然後振腕輕拋,錦袍大漢已如斷線的風箏,離鞍飛起,「叭」的一聲,跌落地上,滿身雪泥,狼狽不堪。
按說,既遭挫敗,若知好歹,就該知難而退,但這二人生性桀傲殘暴,加以背後又有靠山,故而縱橫這一帶,已達十余年之久,從未吃過這等苦頭!初遭挫折,認為是畢生之奇恥大辱,羞怒之余,頓忘利害,翻身躍起狀若噬人厲聲說道︰「老二,別那麼顧慮,聯手齊上!」
隨即雙雙兵刃出鞘,劍化長虹,寒光閃閃,疾取馬上燕小飛。
其實,被稱為「老二」的錦袍大漢,早在「老大」跌落地上之際,已自心神狂震,憤怒已極,並握劍在手,準備偷襲了,只是怵于燕小飛之武功太強,未敢采取行動而已。
如今,這一聯手發難,雖說劍僅兩柄,但絲絲劍氣,逼人寒光,已將燕小飛周身大穴,全部籠罩在內。
就以倆錦袍大漢出手之快、狠、準、穩而言,武功確已不凡。
只可惜踫上了這位黑衣騎士燕小飛。
他目射奇光,揚聲輕笑說道︰「憑你們倆也配對我用劍,二位,握緊兵刃!」
語畢,單掌輕揮,短袍大漢已自齊聲驚呼,劍幕倏斂,改化兩道長虹,沖天而起,力盡飛墮,「嗖嗖」兩聲,連柄沒入道旁十余丈外的雪地之中。
燕小飛唇角輕掛哂然微笑,並未進襲。
兩錦袍大漢卻自心神大震,面色剎那數變地抱腕楞立,頓時震住,良久,方自色厲內荏的狠狠吐出了一句︰「閣下好身手,好功力,我兄弟二人自知不敵,但江湖必然尚有再見之日,既屬高明,何妨見告稱謂?」
燕小飛鞍上輕笑,雙眉微揚說道︰「承蒙夸獎,實不敢當,兩位如欲洗雪今日之恥,容易已極,在下萍飄四海,浪跡天涯,單騎孤劍,江湖道上隨時候教!在下只擔心二位的武功造詣,屆時仍難差強人意而已!在下姓名,兩位尚不配詢問,而且我也不想說,不過,這人馬俱墨,是很好的標志!」
二錦袍大漢聞言,腦際靈光電閃,突然想起一個人,身不由主,機伶伶地打了個寒噤,心中齊齊暗忖道︰「天咽!今天怎踫上了這個煞星……」
凶態盡掃,望著那威猛懾人的魁偉身形,回憶前情,一絲寒意倏遍全身,二話未說,躍身上馬,狼狽抱頭,方待飛竄。
「慢點!」燕小飛又是一聲平淡輕喝。
二錦袍大漢如奉綸旨,那敢違背,身形一顫,雙雙勒馬。
燕小飛看在眼內,不由蹙眉,淡淡一笑說道︰「二位既然問過在下名姓,也該留個姓名給我,免得日後江湖重逢,有所失禮!」
二錦袍大漢桀傲俱失,互覷一眼,乃由老大囁嚅答道︰「我兄弟身屬長江三十六舵……」
燕小飛「哦」了一聲,揚眉笑道;「原來二位是司徒文手下健兒,難怪,難怪,請吧!」
二錦袍大漢如逢大赦,應聲趕路,馬作長嘶,人猶驚魂,卷起四濺雪泥,飛馳而去,轉眼間人影俱杳。
燕小飛望著二錦袍大漢狼狽的背影,禁不住微微搖頭哂然失笑!
但那微髭唇邊笑意方自浮起,驀地里一變而為無限悲痛,一聲長嘯,縱馬而去。
面前是無垠雪野,白茫茫的一片迷蒙數里之外,難見人煙。
間或可以遠遠望見幾處叢林數灣河溪,林木枝杈積雪,碧流方自解冰,加上武夷粉妝玉琢,琉璃世界,景色顯得靜而且美。
但黑衣騎士燕小飛,卻仍愁眉深鎖,滿懷心事,腦際盤旋的,全是拜兄老少三口慘遭毒手的情景,正在絞盡腦汁,窮搜枯腸地藉那唯有的線索思慮仇蹤,連適才薄懲「長江三十六舵」的二錦袍大漢之事,也早已置之腦後,拋于九霄雲外,自然更無閑情逸致去觀賞這絕美雪景。
就這般一任思索,縱馬徐行,燕小飛尚不知天色已遲,更不知到底已走了多少路程。
猛可里,一聲嬌叱劃破冷寂,叱聲傳自峻嶺插天,粉妝玉琢的武夷山間,一團紅影挾帶強勁罡風,自一處積雪深厚的山崖上疾掠而出,凌空射落十余丈地向著燕小飛當頭撲下。
自然,燕小飛絕未料到此時此地,會有人對他猝然出手襲擊,待他聞聲抬頭之際,為時已遲,烈火似的紅影業已距離他頭頂不足五尺,罡風更已逼體。
燕小飛心頭一震,急速抖韁縱馬,龍駒長嘶,馳出兩丈以外,然後,略一飛旋,又復站穩。
這一連串的動作,快如閃電,疾似流星,若非燕小飛騎術精湛,不足臻此,也就在這間不容發的一剎那,使他躲過足以致命的猝然一擊。
燕小飛雙眉微剔,舉目望去,只見丈余外的雪地上,俏然綽立著一位面如桃花般的絕美少女。
一襲色赤如火的大紅勁裝,緊裹著她那小巧玲瓏的嬌軀,隻果似的面龐,襯托著一雙圓睜睜的大眼楮,顯得嬌媚異常,兩只雪白縴縴玉手,分叉柳腰兩側,兩道冷電似的目光,含威帶煞地注定自己。
燕小飛呆了一呆,含笑問道︰「彼此素昧平生,緣慳一面,既無遠日之怨,復無近日之仇,姑娘為何隱身暗處,猝加襲擊?所幸我平日學會了幾手拳腳,動作速捷,否則,豈不糊里糊涂地喪生于粉拳之下?……」
紅衣少女不答反問,冷冷說道︰「你可是燕小飛?」
燕小飛一陣茫然,繼即微微點頭答道︰「在下正是燕小飛。」
話猶未了,紅衣少女已自貝齒緊咬地狠聲說道︰「你既然是燕小飛本人,就趕快下馬受縛,跟我一同向我家姑娘負荊請罪!」
話音甫落,又擬再次動手。
燕小飛不禁又是一怔,忙自搖手說道︰「姑娘慢來!你雖認得我燕小飛,但我燕小飛卻不識姑娘,怎地初次見面,便無緣無故地要在下下馬就縛,並向你家姑娘負荊請罪?」
紅衣少女一听,更是氣上加氣,蓮足一跺,玉手戟指地狠聲說道︰「燕小飛!你裝的什麼瘋,賣的甚麼傻?半月以前,柳小紅猶自供你差遣使喚,事隔十余日,你又故作不識,請問你天良何在?我家姑娘萬斛深情,待你非薄,你竟花言巧語,騙得我家姑娘一顆芳心之後,暗自逃走,如今,我家姑娘心碎腸斷,悲傷欲絕,此刻正身臥病榻,奄奄一息,而你竟薄情寡義地反言不識,人性何在?所幸天憫我家姑娘一片痴情,使我鬼使神差地在這武夷道上踫著了你,你……你……你這負心的薄情漢子,還有什麼話說……」
紅衣少女,似已恨到極點,嬌軀一陣顫抖,再也說不下去!
這一番辱罵,听得燕小飛滿頭霧水,儼然像個丈二金剛,模不著頭,楞了半響,方始更為茫然的苦笑說道︰「看來這是一椿大大的誤會,半月之前,燕小飛尚在大漠,何來姑娘口中所說之事,你家姑娘是那一位……」
他話尚未完,紅衣姑娘已自猛跺蓮足,顫聲說道︰「燕小飛,我恨不得將你狼心狗肺,禽獸不如的東西,剝皮抽筋碎尸萬段,十余天之前,你明明在我家姑娘所居的‘九連山’閨房之中,神氣活現,差東使西,如今你卻說身在大漠?你與我家姑娘相處,已達數十日之久,難道連我家姑娘的芳名都不曾問過,現在還來問我……」
燕小飛一听「九連山」三字,神情猛怔,急急問道︰「姑娘,你家姑娘莫非就是武林人所稱的‘無垢玉女’冷寒梅?」
紅衣少女微一點頭,但仍冷冷說道︰「虧你還記得!」
燕小飛心神再次狂震,半響之後,方始問道︰「姑娘,你所見的那位燕小飛是何等模樣?須知世上同姓同名的人……」
話猶未完,紅衣少女已自冷然接口道︰「你不必再行狡賴,燕小飛也許會有第二個,但那‘鐵血墨龍’卻舉世無雙,而且你那身材、像貌、文才、武功、裝束、談吐,以及胯下的坐騎,其他人總無法裝扮吧?」
燕小飛默然無語,良久之後,方始嘆氣搖頭說道︰「姑娘!事關‘無垢玉女’冰潔清名,我不敢說這是莫須有的事,但我保證這是一椿天大的誤會,‘無垢玉女’絕代紅粉,文才武功,傲夸武林,燕小飛雖非凡夫俗子,但亦不敢瀆冒,更不敢高攀,姑娘既然知燕小飛孤劍單騎,萍飄四海,浪跡天涯,一向不沾兒女情債,半月之前,我確身在大漠,姑娘如不信,則請試作打探‘鐵血墨龍’單掌獨劈大漠六凶之事,應該可資佐證……」
紅衣少女自然知道,以「鐵血墨龍」的為人,斷不會口出謊言,但那該是十余日以前,在十余日以後的今日,縱然是燕小飛舌翻蓮花,說破雙唇,她也絕不會再信,而且她反以為燕小飛在意圖狡辯,心中更氣,更怒、更悲憤,兩只烏溜溜的大眼楮之中,不自禁地流下了數滴淚水,隻果似的面龐,氣得鐵青,小巧玲瓏的嬌軀,不住顫抖,櫻唇雖數度張動,但說不出一句話來。
燕小飛看在眼里,心中大為不忍,暗暗一嘆,又復說道;「姑娘莫再如此,身體要緊,冷姑娘冰潔清名,更為重要。姑娘若是信得過‘鐵血墨龍’,還請趕快另找那負心之人,燕小飛江湖行道,也將找尋那冒名之徒,挽我英名,以正視听。燕小飛有事在身,未便久留,他日有暇,定當造訪‘九連’,拜望你家姑娘!」
說罷,深注紅衣少女一眼,再次暗嘆,鞍上舉手微拱,就待策馬離去。
「燕小飛,你給我站住!」紅衣少女突然一聲怒叱,星目怒火欲噴,嬌軀發顫地把玉手戟指,繼復狠聲說道︰「今日就是日出西山,你也休想月兌身,‘鐵血墨龍’四字,已難取信于人,你那卑鄙狡猾手段,我領教夠了,今天若不能使你縛手負荊,去見我家姑娘,柳小紅便踫死武夷,血濺白雪,就是變為厲鬼,也絕不會放過你……」
話猶未畢,人已飛起,兩只玉手在半空中一陣揮舞,罡風逼人,人也直撲燕小飛而來!
燕小飛聞言見狀,怒火不由上沖,雙臂挑處,冷芒電閃,右掌暗凝九成真力,方待拂出。
就在他那可摧五岳三山的掌力要發未發的一剎那,心中突然浮起不忍念頭,掌上真力倏減用三成真力,向著紅衣少女撲來身形微微飛去!
僅只三成真力的微微一飛,紅衣少女那小巧玲瓏的嬌軀,便自由進而退,不偏不差地落回原處。
紅衣少女花容失色,眉宇間一片悲愁,妙目中滿含恨意,並緊緊盯住燕小飛,一動不動,漸漸地,櫻唇邊緣流出一絲鮮血……
燕小飛暗自歉然,心頭一酸,嘆息一聲,柔聲說道︰「姑娘,你……」
「你」字剛出,只听紅衣少女柳小紅慘悲呼道︰「燕小飛,你這薄情寡義,毫無人性的冷血禽獸,柳小紅即成厲鬼也絕不饒你。」
「你」字聲出。竟真將一顆烏螓首向著滿布皚皚白雪的武夷山石上撞去。
燕小飛心中大震,出聲喝止已目不及,信手一探鞍旁,鐵腕輕抖,丈余長的皮鞭飛卷而出,鞭梢宛如靈蛇似地卷往柳小紅細腰。
沉腕收鞭,柳小紅嬌軀立被拋起半空。
燕小飛離鞍掠起,疾如鷹隼,雙臂輕輕一捧,飄落雪地。
他這出鞭、救人,疾如電光石火,僅不過一剎之間,其功力之高,身法之妙,實令人嘆為觀止。
再看紅衣少女柳小紅,已是急怒攻心,妙目緊閉,面如白紙地昏了過去。
燕小飛做夢也沒料到此女竟剛烈如此,想及她那為主舍身的情義,不禁由衷敬佩。
他搖頭一嘆,伸手拍向柳小紅「命門」。
他這里掌方拍實,柳小紅已自應掌醒轉,翻身躍起,玉手疾揮,一掌摑向燕小飛面頰。
饒是燕小飛功力蓋世,技比天人,對柳小紅這突然一掌,亦難躲避,只听「拍」地一聲他那面頰之上,頓時呈現出五個細小指痕,雖然談不上重傷,但卻也有點火辣辣的疼痛。
燕小飛方自一怔,只听一聲巫峽猿啼,春山泣鵑般的哀號起處,紅衣少女柳小紅竟雙手掩面,失聲痛哭。
「鐵血墨龍」燕小飛,英名蓋世,豪氣干雲,江湖行道以來,窮凶惡極的江洋大盜,武功極高的采花婬賊,無惡不作的綠林魁首,以及仗藝欺人的不肖之徒,死在他鐵掌利劍之下不知凡幾,但如今卻被這紅衣少女柳小紅,哭得他濃眉緊蹙,束手無策。
良久,柳小紅才止哭收淚,嬌靨上淚漬斑斑,直如雨打梨花,不勝楚楚,妙目如火的看了燕小飛一眼,木然悠聲說道︰「柳小紅技不如人,夫復何言?你救我則甚?只要你良心能安,你就走吧!」
燕小飛望著她聳肩苦笑幾聲,但旋即肅然搖頭說道︰「姑娘,燕小飛縱橫江湖十余年來,一向心安理得,從不做虧心之事,在下尚可自信,今生永遠如此。冷姑娘被騙之事,雖非我為,但事由我起,休說有人冒我名號,就是冷姑娘因而臥病,在道義上燕小飛也不無責任。再說柳姑娘為主舍身,誠令人感動,在下決定隨姑娘遠上‘九連’,將此一誤會弄個清楚,不過,這絕不是負荊請罪,方才失禮之處,尚請姑娘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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