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很奇怪︰「難道一個縣文史館也知道白老大其人?」
白素笑︰「那‘老人家’自然不是爸,是另有其人。」
我怔了一怔,向官子望去,官子忙道︰「是,我是先見到了這位老人家,通過了她,這才見到了白老爺子的。」
我咕噥了一句︰「真復雜!」
闢子道︰「至今,我還不知道那老人家的身份。」
我大是驚訝——事情一樁接一樁,越來越有趣味。我道︰「那又是甚麼世外高人了?」
闢子側著頭,想了一會︰「文史館長指點我去見她,說那是一位老婆婆,一個人隱居在湖上汊港之中的船上,行蹤不明,神出鬼沒,與外間幾乎斷絕接觸。館長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遇上了她,閑談起來,才知道她對鄱陽湖附近的風雲變幻,了若指掌,令館長大是嘆服,覺得她是活的歷史,極宜派人把她所知的全都記錄下來。
可惜上級不予重視,館長前後也只見過她三次。
闢子一听,這樣的一個人,正是自己要找的,于是就雇了一艘船,沒日沒夜的在湖中尋找,雖然猶如大海撈針,但到了第二個月,居然就給她找到了。
闢子在找到那隱居的老婆婆時,正是傍晚時分,暮春季節,在幾株大柳樹下,柳葉掩映之中,一艘陳舊的木船泊在旁邊。官子的船靠近去,只見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婆婆正自岸上走來,手中提著魚簍,魚簍上是幾扎菜蔬,還有一只大葫蘆,看來很是沉重,想必是盛滿了酒,看上去,真如圖畫中人一般。
那老婦人究竟有多大年紀,還說不上來,只見她走路之時,體態矯健,絕無老年人的龍踵,雖然隔得遠,也可知那是一位世外高人。
那老婆婆來到了岸邊,一伸手,拔開了下垂的柳枝,踏上了上船的跳板。
闢子早已注意到了,那小船和岸上聯系的一塊跳板,又窄又薄,長為一丈五六,看來木色殘舊,難以承受一個人的重量。
那老婆婆才一踏上去,官子心中便是一凜,一聲「小心」幾乎就要月兌口而出。
然而,那老婆婆卻如履平地,在那跳板上穩穩地走著,一任那跳板顫悠悠地上下彈跳,她卻已經輕輕松松的上了船。
這時,官子的船,船家早已停了槳,官子吩咐道︰「船家,快劃近去,我就是要見這位老人家!」
船家是個中年漢子,卻把頭搖得博浪鼓也似︰「姑娘,這位老人家不喜別人打擾,我不能搖近去。」
闢子呆了一呆︰「那我有何方法可以見她?」
船家向岸上一指︰「我送你上岸,你自己上船。」
闢子心想,那又有何不可,忙道︰「快!快!」
船家把船湯了開去,在離小船不遠處靠了岸,讓官子上了岸。
闢子急急向小船走去,來到岸邊,只見那老婆婆正在船邊生起了一只爐子,正在煎魚,官子來到跳板前,揚聲道︰「婆婆,我叫官子,從縣文史館來的,求見婆婆,是想討教一些事,請婆婆準我上船。」
她語音清脆動听,和那婆婆相隔又不遠,可是那婆婆卻如同沒有听到一樣,只是慢條斯理地把魚翻了一個身,灑上些鹽花,又抽空喝了一口酒,動作悠閑之至。
闢子連說了三遍,老婆婆卻一點反應也沒有,官子心中發急,就要踏上跳板去。誰知她才一舉腳,那老婆婆忽然伸手,取起一根棍子來,在跳板的另一端敲了一下,那跳板竟然直翹了起來,打橫落在船上,官子一腳幾乎沒有踏著。
這分明是拒絕之意了,官子行事頗有毅力,她就在岸邊大聲把自己的來意說了出來,也不理那老婆婆是不是在听。
那老婆婆自始至終一點反應也沒有,只是煎香了魚,把魚盛起,慢慢吃著。細細的魚骨自她乾癟的嘴中,紛紛落下,若不是自小吃慣多骨河魚的行家,斷難有這樣的功夫。她根本不向官子看上一眼。
闢子哀求道︰「婆婆,我祖母也是中國人,我雖然未曾見過她老人家,但是听父親說,祖母正是在鄱陽湖長大的,她未嫁我祖父之前,中國名字叫‘竹’。」
那老婆婆直到這時才徒然震動,剎那之間,滿臉通紅,像是鯁了魚骨,好一會才平靜下來,向官子望了過來。
她聲音沙嘎,反問道︰「竹?」
闢子道︰「是啊,我曾問父親,難道中國人的名字只有一個字?父親說,別人都不是,但祖母是,她沒有姓,只有名,只是一個‘竹’字。」
那老婆婆拿起葫蘆來,手卻有點發抖,喝了幾口酒之後,才抬起頭來,道︰「多說你……祖母的事給我听听。」
闢子其時已看過了山下堤昭的記述,就把記述中有關的故事全說了出來,她所知的也不過如此——竹到了日本之後的事,就很是平淡,沒有甚麼值得說的了。
那老婆婆在官子說的時候,一聲不發,只是一個勁兒在喝酒,酒香在春風之中飄來,中人欲醉。老婆婆的酒量也真好,等官子說完,一葫蘆的酒也叫她喝了個精光,只見她定定地盯著湖水,如同泥朔牛雕一般。
闢子叫了她很多聲,她才緩緩的站了起來,到船尾解纜。官子一見她要走,大是著急,叫道︰「我把甚麼都告訴你了,你……你怎麼仍不理我?」
那老婆婆解了纜,拿起一支長長的竹篙來,向岸上點了一點,湖面上起了一陣水圈,小船便穿過柳枝,蕩了開去。官子再要叫時,那老婆婆已道︰「我也不會再听你的話,我不能告訴你甚麼,但卻可以指點你一條明路,你去找一個人,他能告訴你許多。」
闢子道︰「那是何人?」
婆婆道︰「其人姓白,人皆稱白老大,他人在法國,你到了法國之後,先到雲氏企業找穆秀珍去,她和我相識,請她帶你去見白老大,保能見著。」
穆秀珍和我們關系很好,和白老大也相識,那老婆婆指的這條路,確然行得通。
闢子又叫︰「我見了……穆秀珍,卻說是誰叫我來的?」
老婆婆不答,船又蕩得遠了些,官子大叫︰「婆婆如何稱呼?」
那婆婆道︰「風燭殘年之人,有何稱呼,鄱陽湖中一老嫗而已。」
說話之間,綠水蕩漾,船已遠去了,只剩下官子一人在岸上發呆。
闢子說到這里,攤了攤手︰「所以,我並不知道那老婆婆是甚麼人。」
我道︰「不對,你見了穆秀珍,她難道沒問是誰叫你來的?」
闢子道︰「問了,我把情形一說,才說了幾句,她就明白了,不必我再說下去,就帶我去見白老爺子了。」
闢子見到白老大,收獲果然甚豐,但對于解決謎團,仍然沒有多大用處。白老大便把球交到了我們手上,這便是官子來找我們的緣由。
我望向白素,道︰「那鄱陽湖中一老嫗,可是當年的金秀四嫂?」
白素道︰「不會是,我听爸說過,四嫂金盆洗手之後,先是在上海耽了一陣,後來到了香港,再後來據說到了歐洲,也有說到了南美的,下落不明。當年的那些人,風流雲散,四大金剛之中,竹到了日本,菊和竹一起失蹤,梅嫁了一個好男人,成為國際知名的豪富夫人,只有蘭留在當地沒走。」
我「啊」地一聲︰「這老婦人是四大金剛中的蘭。」
白素道︰「最有可能是她——所以她也沒有甚麼可告訴官子的,她知道的情形,四嫂都曾向爸說過,她不願再涉世事,所以支使官子去找爸。」
我吸了一口氣︰「對,蘭、梅都不是關鍵人物,主要角色是竹和菊。」
闢子道︰「我祖母早已過世了。」
說到這里,我們的意見一致——關鍵人物是菊,如果能找到菊,謎團可望解開。
可是矛盾的是,菊本身就是謎團中的人物,她是整個謎團的一部份,也是當年神秘失蹤者之一,卻又到哪里找她去?
闢子望著我,我攤手道︰「真是不知該如何著手才好,這事——」
說到這里,我陡然想起石亞玉來。
石亞玉先官子而來,談的也是鄱陽湖神秘事件,他說他搜集了許多資料,正準備大規模地和美國方面合作,進行探索。
只不過他誤會了我曾在《水晶宮》這個故事中敘述過的成吉思汗墓,和一批當時殉葬,卻一直在海底岩洞之中生活下來的人,是鄱陽湖底的事,以為神戶丸和那些潛水員是被那批人弄走了。
雖然我一再向他解釋他弄錯了,但是看來,他未必相信。不論如何,他探索的決心和行動,不會改變。
而且,和他合作的,不但有美國的專家,還有當地的政府,要比官子一個人獨立進行,方便得多了。
所以,我作了一個手勢︰「事情很好,在官子來之前,就有一個叫石亞玉的人來找我。」
我望向官子,官子點了點頭︰「我听說過這位考古學家,他和美國公司組成了搜尋隊,也是要找出神戶丸的下落。」
我道︰「你和他聯絡過?」
闢子點頭︰「可是他神秘兮兮的,不肯說甚麼。」
我忙道︰「你沒有把你祖父的記述給他看吧?」
闢子笑︰「當然沒有,這是家傳之秘,豈是隨便可以給人看的。」
這小泵娘不但人機靈,嘴也很甜,我道︰「不但不能給他看記述,連白老大提供的資料,也不能輕易透露給他。」
白素對我的話表示不同意︰「常言道︰待人以誠。你想要從人家那里得到資料,自己卻不肯把資料給人,那怎麼行?」
闢子忙道︰「也不是不給,看有適當的時機,才可以互相交換。把行情打听清楚了,這才不吃虧。」
我早看出官子精靈,聞言大是贊賞,心想︰這種心思,紅綾是決不會有的,固然是由于紅綾是「野人」出身,但天生性格也起決定作用。
我道︰「正是如此,我去和他聯絡——若是他真有新發現,自然最好。若是他所知的還不如我們,那我們就先在一旁冷眼旁觀。」
闢子拍手︰「好,就依計行事。」
白素看著我們搖頭,感嘆道︰「人心險詐,莫過于此!」
我道︰「他們的行動,目的是為了某種利益,我們則是為了解決神秘謎團,道不同不相為謀,略用策略正是智者所為。」
白素微笑不語,我拿起電話,和白亞玉聯絡,劈頭就責備他︰「你還說要探索神戶丸之謎,有一個關鍵人物來找過你,卻叫你拒之門外!」
石亞玉大吃一驚︰「有這等事麼?那是甚麼人?」
我把官子的身份說了,石亞玉頓足道︰「那個日本小泵娘?唉,我怎知她是山下堤昭的孫女,唉,我真的不知道!」
我向白素和官子望了一眼,向電話道︰「你也知道山下堤昭其人?」
石亞玉道︰「當然知道——當年三十六個潛水員的名單我都有——那小泵娘處可有甚麼資料?衛先生,我的資料是三十六人全部失蹤,怎麼又冒出一個山下堤昭的孫女來,要是冒充的,我們可得老貓燒須了。」
我道︰「你少說廢話,你那里有多少資料?」
石亞玉倒也不是百分之一百「老實」,他遲疑了一下,才道︰「很多!」
我悶哼一聲︰「很多?多到甚麼程度,不會多到有山下堤昭的記述吧?」
這時,我知道石亞玉知道的不少,自然也要拋出一些我這方面所有的去吸引他才是。
丙然,他一听,連聲音都先顫了︰「甚麼?山下堤昭的……記述……那內容是甚麼?這……太珍貴了。」
我道︰「帶著你所有的資料,速來我處,保證你一日所得,勝過你十年探索。」
石亞玉大聲道︰「得令!」
我放下了電話︰「他很快就會來,官子,你要決定是不是參加他的搜尋團。」
闢子的神情很是猶豫,難以決定,紅綾一拍心口︰「你要是怕一個人受欺侮,我和你一起去!」
闢子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參加了一個搜尋團,好像……好像有違我祖父的遺命。」
我呆了一呆︰「怎麼會,你祖父的遺命,不就是要把神戶丸找出來麼?」
闢子嘆了一聲︰「這只是其一,他還有深藏心底的一個願望——」
白素笑道︰「我知道了,他的秘密心願是,要弄清楚當年竹是在甚麼樣的情形下捉了他的——這一點,竹一直沒有說,也就一直成了他的心病!」
白素一邊說,官子就一直點頭。
我道︰「那也不矛盾,官子參加搜尋團總有好處,要是能找出了神戶丸和潛水隊失蹤的原因,那第二個問題,也就有了迎刃而解的契機了。」
闢子側頭想了一想︰「說得是,當然,最主要的是這石教授掌握了些甚麼。」
說話之間,門鈴響起,石亞玉來得很快,紅綾一聲「來了」,撲向門,打開了門。門外那人一步跨進,卻一把將開門的紅綾抱了個結實。
這一下子,當真是意外之極,我只看到紅綾用力一掙,但竟然沒有掙月兌,這更是驚上加驚——紅綾力大無窮,叫人抱住了掙不月兌,這可是駭人之事。
就在這時,我仍未看清抱著紅綾的是誰,紅綾已發出了宏亮之極的歡呼聲來,來人也同時呼叫。雖然只是兩個人在出聲,可是聲音就像是千萬人在吶喊一般,驚天動地,震得通屋子都是嗡嗡的聲響。
在歡呼聲中,紅綾叫道︰「外公!」
來人也已叫道︰「好女娃,外公快抱你不住了!」
在他們出聲之前,我已經看到了一頭銀發,當然知道是白老大到了。
這一下,真是又驚又喜,眼看白素已箭一般的射了過去,三代人摟成了一團。
那頭鷹居然也湊熱鬧,在三人頭上,撲翅不已。
鬧了好一會,白老大才牽著白素和紅綾的手,向我道︰「可曾欺侮小泵娘?」
我笑道︰「沒有,不過小泵娘要做的事,卻是難以下手得很,眼下有一個現成的機會是——」
我迅速地把石亞玉要組團去找神戶丸的事,說了一遍。
白老大吸了一口氣︰「先請他們去找,我要去見一個人——」
白素立即接口︰「爸何必親自出馬。」
白老大「嘿」地一聲︰「你知道我要去找誰?」
我笑道︰「令嬡的推理能力,號稱全球第一,當然料得中。」
白老大道︰「連我也不知要找的人究竟是誰,你怎可能知?」
白素微笑︰「我猜那人是菊,是不是?」
白老大鼓掌︰「好!好!算給你猜中了,官子在鄱陽湖見過的那老婦人,不是蘭,就是菊。如果是菊,那就更好,但只怕八成是蘭。」
白老大的這番話,不明情由者听了,自是莫名其妙,但我們都了然——我們自己也曾為此分析過。
白素道︰「若是蘭,你去找她就沒有用,她當年和四嫂在一起,也不會有新的資料提供。」
白老大嘆了一聲︰「四嫂和梅、蘭一直對竹、菊的下落不明,耿耿于懷,以為她們當了逃兵,現在有了竹的下落,應該讓她們知道。我不知金秀的生死下落,但相信她若還在人世,和蘭一定有聯絡,去告訴她一聲,也好了了她們的一樁心願。」
我搖頭︰「其實不用了。一來,竹不但是‘逃兵’,而且還跟了一個日本人,那是‘降敵’,更不能得到她們的原諒。二來,官子已告訴了那老婦人關于竹的事,她們應早已知道了。」
白老大皺著眉,他年事已高,眉毛又白又長,但仍不失威嚴,他想了一會,長嘆數聲︰「說起來,其實我還是再想見金秀一次,因為當年的事,還是有許多疑團。」
白素道︰「疑團太多了,能解決疑團的人,除了竹就是菊,除她們兩人之外,無人能解。」
我補充道︰「菊能解疑團,也只是我們的猜測,竹則肯定知道關鍵性的秘密,只可惜她把這個秘密帶到了九泉之下。」
白老大向官子望去︰「你有沒有檢查過你祖母的遺物?或許她也有甚麼記述之類留下來。」
闢子搖頭︰「我父親早已做過了——他連祖母生前所穿的鞋子,都一只一只剖開來檢查過。」
我不禁有點駭然,官子的父親很短命,只怕也和一直想探索到那秘密有關——人在太過于熱切地希望達到某種目的時,心理和情緒都會反常地不穩定,自然不是健康長壽之道。
白老大一攤手︰「你們進行你們的,我要去見那鄱陽湖畔一老嫗。」
他說走就走,只在向門口走去時,伸手在紅綾的頭上輕拍了兩下。他到了門口,才打開門,就看到門外的石亞玉正待按鈴。
石亞玉陡然見到一個身材魁偉,白發白須白眉的老人,出現在面前,嚇得倒退了一步,幾乎跌倒。白老大也不理他,身子略側,掠起一股風,就走遠了。
石亞玉仍呆了半響,我走過去把他帶了進來︰「剛才那老人家是我岳父。」
石亞玉「哦哦」連聲,這才定過神來︰「山下堤昭的孫女在哪里?」
闢子大聲道︰「山下官子在,請石教授多多指教!」
石亞玉望向官子,雙眼睜得極大,疾聲問道︰「當年三十六固潛水員,何以只有你祖父一人生還?」
闢子道︰「石教授,還有三十五人不能證明他們已死亡,所以,‘一人生還’這說法不能成立!」
石亞玉怔了一怔,連聲道︰「是,是,是我措詞不當,何以……何以三十六人只有他一個人……」
石亞玉遲疑了一陣,仍然不知道該如何措詞,我道︰「你該問,何以只有他一人沒有失蹤。」
石亞玉苦笑︰「然而在記錄上,他也是失了蹤的。」
闢子道︰「據我所知,他回到日本之後,曾幾次想和海軍部聯絡,回復自己的身份。可是戰後混亂,檔案資料散佚不齊,竟連他調去鄱陽湖的資料也沒有——」
石亞玉插言道︰「是,當年這次調動,屬于絕頂機密,根本沒有文件留下來,所有人員都還當是在原服役的艦只上——」
闢子道︰「是啊,原艦只早已沉入海底,艦上的官員,自然也當作陣亡了。」
我點頭︰「這種情形,在戰後不算少見。教授,先听听你掌握了甚麼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