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日到了北京,進城之時,已是午後。茅十八叫韋小寶說話行動,須得小心,京城之地,公差耳目眾多,可別露出了破綻。韋小寶道︰「我有什麼破綻?你自己小心別露出破綻才是。你不是要找鰲拜比武嗎?上門去找便是。」
茅十八苦笑不答,當日說要找鰲拜比武,只是心情激蕩之際的一句壯語,他雖然魯莽粗豪,畢竟已在江湖上混了二十來年,豈不知鰲拜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官,怎肯來跟他這麼個江湖漢子比武?之際武功不過是二三流腳色,鰲拜倘若真是滿洲第一勇士,多半打他不過。不過既已在韋小寶面前夸下海口,可不能不上北京,心想帶著這小孩在北京城里逛得十天半月,瞧瞧京城的景色,大吃大喝個痛快,送他回揚州便是。鰲拜是一定不肯跟之際比武的,然而是他不肯,可不是之際不敢,韋小寶也不能譏笑我沒種。萬一鰲拜當真肯比,那麼茅十八拼了這條老命也就是了。
兩人來到西城一家小酒店中,茅十八要了酒菜,正飲之間,忽見酒店外走進兩個人來,一老一少。那老的約莫六十來歲,小的只十一二歲。兩人穿的服色都甚古怪,韋小寶不知他們是何等樣人,茅十八卻知他們是皇宮中的太監。
那老太監面色蠟黃,弓腰曲背,不住咳嗽,似是身患重病。小太監扶住了他,慢慢走到桌旁坐下。老太監尖聲尖氣的道︰「拿酒來!」酒保諾諾連聲,忙取餅酒來。
老太監從身邊模出一個紙包,打了開來,小心翼翼的用小指甲挑了少許,溶在酒里,把藥包放回懷中,端起酒杯,慢慢喝下。過得片刻,突然全身痙攣,抖個不住。那酒保慌了,忙問︰「怎麼?怎麼?」那小太監喝到︰「走開,羅里羅嗦干什麼?」那酒保哈腰賠笑,走了開去,卻不住打量二人。;太監雙手扶桌,牙關格格相擊,越抖越厲害,再過得片刻,連桌子也不住搖晃起來,桌上筷子根根掉在地上。
小太監慌了,說道︰「公公,再服一劑好不好?」伸手到他懷中模出了藥包,便要打開。老太監尖聲叫道︰「不……不……不要……!」臉上神色甚是緊迫。小太監握著藥包,不敢打開。
就在此時,店門口腳步聲響,走進七名大漢來。都是光著上身,穿了牛皮褲子,辮子盤在頭頂,全身油膩不堪,晶光發亮,似是用油脂至頂至腿都涂滿了。七人個個肌肉虯結,胸口生著髭髭黑毛,伸出手來,無不掌巨指粗。七人分坐兩張桌子,大聲叫囔︰「快拿酒來,牛肉肥雞,越快越好!」
腳步應道︰「是!是!」擺上筷子,問道︰「客官,吃什麼菜?」一名大漢怒道︰「你是聾子嗎?」另一名大漢突然伸手,抓住了酒保後腰,轉臂一挺,將他舉了去來。腳步手足亂舞,嚇得哇哇大叫。七名大漢哈哈大笑。那大漢一甩手,將酒保摔了到店外,砰的一聲,掉在地下。酒保大叫︰「啊喲!我的媽啊!」眾大漢又是齊聲大笑。
茅十八低聲道︰「這時玩摔跤的。他們抓起了人,定要遠遠摔出,免得對手落在身邊,立即反攻。」韋小寶道︰「你會不會摔跤『」茅十八道︰「我沒學過。這種硬功夫遇上了武功好手,便沒多大用處。」韋小寶道︰「那你是打得過他們了?」茅十八笑道︰「跟這種莽夫有什麼好打?」韋小寶道︰「你一個打他們七個,一定要輸。」茅十八道︰「他們不是我對手。」
韋小寶突然大聲道︰「喂,大個兒們,我這個朋友說,他一個人能打贏你們七個。」茅十八忙喝︰「別惹事生非。」但韋小寶最愛的偏偏就是惹事生非,眼見那七名大漢無緣無故的將酒保摔得死去活來,心頭有氣,听茅十八說一人能打贏他們七個,便從中挑撥,好叫茅十八教訓教訓他們。
他們大漢齊向茅韋二人瞧來。一人問道︰「小女圭女圭,你說什麼?」韋小寶道︰「我這朋友說,你們欺負酒保,不算英雄好漢,有種的就跟他斗斗。」一名大漢怒目圓睜,對著茅十八道︰「王八蛋,是你說的嗎?」
茅十八知道這七人都是玩摔跤的滿洲人,本來不想鬧事,但他一見滿洲人便心中有氣,又听那大漢開口罵人,提起酒壺,劈面便飛了出去。那大漢伸手一格,豈知茅十八在這一擲之中使上了內勁,呵喇一聲,酒壺撞上了他手臂,那大漢手臂劇痛,「啊喲」一聲,叫了出來。另一名大漢撲將過來,茅十八飛腳向他踢去。滿洲人摔跤極少用腿,這一腿閃避不了,正中小骯,登時直飛出去。
其余五名大漢「混帳王八蛋」的亂罵,紛紛撲來。茅十八身形靈便,使開擒拿手法,肘撞掌劈,頃刻間打倒了四個,另一個斜身以肩頭受了茅十八一掌,伸手抓住他後腰,舉將起來,隨即將他繩子倒轉,要將他頭頂往階石上搗去。茅十八雙腿連環,噗噗兩聲,都踢在他胸口。那大漢口一張,鮮血狂噴,雙手立時松開。
茅十八順著他大漢仰面跌倒之勢,雙足已踹上他胸口,雙掌一招「回風拂柳」斜劈而出,正中第一名被酒壺擲中的大漢後心,呵喇一聲響,那大漢斷了幾根肋骨,爬在桌上。茅十八一手拉住韋小寶,道︰「小表頭,就是會闖禍,快走!」兩人發足往酒店門口奔去。
只跨出兩步,卻見那老太監彎著腰,正站在門口,茅十八伸手往他右臂輕輕一推,想要把他推開。不料手掌剛和他肩頭相觸,只覺全身劇震,不由自主的一個踉蹌,向旁跌出數步,右腰撞在桌上,那張桌登時倒塌,這一退之勢,帶得韋小寶也摔了出去。韋小寶大叫︰「啊喲喂,我的媽啊,痛死人啦。」茅十八猛拿樁子,這才站住,只覺得全身發滾,便如火燒一般。他心下大駭,看那老太監時,只見他弓腰曲背,不住咳嗽,于適才之事似乎渾然不知。
茅十八知道今日遇上了高人,對方多半身懷邪術,否則武功縱比自己為高,也決不能將自己輕輕一推之力,化為若大力道。武功中雖有「借力反打」之術。「四兩拔千斤」之法,但都是對方有多大力量打來,便有多大力量反擊出去,決無將小力化為大力之理。他急忙轉身,提起兀自在大呼小叫的韋小寶,向後堂奔去。
只奔出三步,只听得一聲咳嗽,那老太監已站在面前。茅十八一驚,足底使勁,上身向前一撲,似是向對方撲擊,身子卻已向後翻出。他雙足尚未落地,忽覺背心上有股輕柔的力量撞到,急忙左手反掌出擊,卻擊了個空,身子向前撲出,摔在兩名大漢身上。
這一交摔得極重,幸好那兩名大漢又肥又壯,做了厚厚的肉墊子,才沒受傷。那兩名大漢腿骨折斷,站不起來,手臂卻是無恙,當即施展摔跤手法,將他牢牢抓住。茅十八欲待抗拒,手腳上竟使不出半點力道,原來背心穴道已給人封了。
他背脊向天,看不見背後情景,但听得那老太監不住咳嗽,有氣無力的在責備小太監︰「你又要給我服藥,那不是存心害死我嗎?這藥只多服得半分,便要了我的老命,咳……咳……咳……咳,你這孩子,真是胡鬧。」小太監道︰「孩兒實在不知道,以後不敢了。」老太監道︰「還有以後?唉,也不知道活得幾天,咳……咳……咳……。咳」小太監道︰「公公,這家伙是什麼來頭?只怕是個反賊。」
老太監道︰「你們這幾位朋友,是那里的布庫?」一名大漢道︰「回公公的話,我們都是鄭王爺府里的。今天若不是公公出手,擒住了這反賊,我們的臉可丟大了。」老太監哼了一聲,道︰「那……那也是踫巧罷了。咳……咳咳……你們也別驚動旁人,就將這漢子和那孩子,都送到大內尚膳監來,說是海老公要的人。」幾名大漢齊聲答應。
老太監道︰「還不去叫轎子?你瞧我這等模樣,還走得動嗎?」小太監答應一聲,飛奔出去。老太監伏在桌上,不停的咳嗽。
韋小寶見茅十八被擒,想起說書先生曾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材燒。」須得腳底抹油,三十六著,走為上著。他沿著牆壁,悄悄溜向後堂,眼見誰也沒留意到他,正自暗暗歡喜,那老公公伸指一彈,一根筷子飛將出來,戳在他右腿的腿彎之中。韋小寶右腿麻軟,摔倒在地,再也動彈不得,張口便罵︰「癆病成精老烏龜……」轉眼見到一名大漢惡狠狠的模樣,心中一嚇,此後十來句惡毒的言語都縮入了肚里。
餅不多時,門外抬來一乘轎子。小太監走了進來,說道︰「公公轎子到啦!」老太監咳嗽連聲,在小太監扶持之下,坐進轎子,兩名轎夫抬著去了。小太監跟隨在後。
七名大漢中四人受傷甚輕,當下將茅十八和韋小寶用繩索牢牢綁起。綁縛之時,不住向茅十八拳打腳踢。韋小寶忍不住口中不干不淨,但兩個重重的耳括子一打,也只好乖乖的不敢做聲。眾大漢又叫了兩頂轎子來,又在二人口中塞了塊布,用黑布蒙了眼,放入轎中抬走。韋小寶只在七歲時曾跟母親燒香時坐過轎子,此刻只好自己心下安慰︰「他媽的,老子好久沒坐轎了,今日孝順兒子服侍老子坐轎,真是乖兒子,乖孫子!」但想到不知會不會陪著茅十八一起殺頭,卻也不禁害怕發抖。
他在轎中昏天黑地,但覺老是走不完。有時轎子停了下來,有人盤問,剔亮轎外的大漢總是回答︰「尚膳監海老公公叫給送的。」韋小寶不知尚膳監是什麼東西,但那海老公似乎頗有權勢,只一提他的名頭,轎子便通行無阻。有一次盤問之人揭開轎帷來張了張,說道︰「是個小女圭女圭!」韋小寶想說︰「是你祖宗!」苦于口中被塞了布塊,說不出話來。
一路行去,他迷迷糊糊幾乎要睡著了,忽然轎子停住,有人說道︰「海公公要的人送到啦。」一個小孩聲音道︰「是了,海公公在休息,將人放在這里便是。」韋小寶听他聲音,便是酒店中遇到的那小孩。只听先前那人道︰「咱們回去稟告鄭王爺,王爺必定派人來謝海老公。」那小孩道︰「是了,你說海老公向王爺請安。」那人道︰‘不敢當。「跟著便有人?」茅十八和韋小寶從轎子拖了出來,提入屋中放下。
耳听得眾人腳步聲遠去,卻听得海老公的幾下咳嗽之聲。韋小寶聞到一股極濃的藥味,心想︰「這老鬼病得快死了,偏偏不早死幾日,看來還要我和茅大哥,替他到閻王跟前打個先鋒。「四周靜悄悄地,除了海老公偶爾咳嗽之外,更無別般聲息。韋小寶手足被綁,手指腳趾都已發麻,說不出的難受,偏偏海老公似乎將他二人忘了,渾沒理會。
餅了良久良久,才听得海老公輕輕叫了一聲︰「小別子!「那小孩應道︰「是!「韋小寶心想︰「原來你這臭小子叫作小別子,跟你爺爺的名字有個'小'字相同。」只听海老公道︰「將他二人松了綁,我有話問他們。」小別子應道︰「是!」
韋小寶听得咯咯之聲,想是小別子用刀子在割茅十八手腳上的繩索,過了一會,自己手腳上的繩子也割斷了,跟著眼上黑布揭開。韋小寶睜眼看來,見置身之所是一間大房,房中物事稀少,只一張桌子,一張椅子,桌上放著茶壺茶碗。海老公坐在椅中,半坐半躺,雙頰深陷,眼楮也是半開半閉。此時天色已黑,牆壁上安著兩座銅燭台,各點著一根蠟燭,火光在海老公蠟黃的臉上忽明忽暗的搖晃。
小別子取出茅十八口中所塞的布塊。海老公道︰「這小孩子嘴里不干淨,讓他多塞一會。」韋小寶雙手本來已得自由,去不敢自行挖出口中布塊,心中所罵的污言穢語,只怕比之海老公所能想得到的遠勝十倍。
海老公道︰「拿張椅子來,給他坐下。」小別子到隔壁房里搬了張椅子來,放在茅十八身邊,茅十八便即坐下。韋小寶見自己沒有座位,老實不客氣便往地下一坐。
海老公向茅十八道︰「老兄尊姓大名,是哪一家哪一派的?閣下擒拿手法不錯,似乎不是我們北方的武功。」茅十八道︰「我姓茅,叫茅十八,是江北泰州五虎斷門刀門下。」海老公點點頭,說道︰「茅十八茅老兄,我也曾听到過你的名頭。听說老兄在揚州一帶,打家劫舍,殺官越獄,著實做了不少大事。」茅十八道︰「不錯。」他對這癆病表老太監的驚人武功不由得不服,也就不敢出言挺撞。海老公道︰「閣下來到京師,想干什麼事,能跟我說說嗎?」
茅十八道︰「既落你手,要殺要剮,悉听尊便,姓茅的是江湖漢子,不會皺一皺眉頭。你想逼供,那可看錯人了。」海老公微微一笑,說道︰「誰不知茅十八是鐵錚錚的好漢子,逼供可不敢。听說閣下是雲南平西王的心月復親信……」
他一句話沒說完,茅十八大怒而起,喝到︰「誰跟吳三桂這大漢奸有什麼干系了?你這麼說,沒的污了我茅十八豪杰的名頭。」海老公咳嗽幾聲,微微一笑,說道︰「平西王有大功于大清,主子對他甚是倚重,閣下倘若是平西王的親信,咱們瞧在平西王的面子,小小餅犯,也不必計較了。」茅十八大聲道︰「不是,不是!茅十八跟吳三桂這臭賊粘不上半點邊兒,姓茅的決不叨這漢奸的光,你要殺便殺,若說我是吳賊的什麼心月復親信,姓茅的祖宗都倒足了大霉。」
吳三桂帶清兵入關,以至明室淪亡,韋小寶在市井之間,听人提起吳三桂來,總是加上幾個「漢奸」,「臭賊」,「直娘賊」的字眼,心想︰「听這老烏龜的口氣,只要茅大哥認是吳三桂的心月復,便可放了我們。偏偏茅大哥骨頭硬,不肯冒充。但骨頭硬,皮肉就得受苦了。常言道得好︰‘好漢不吃眼前虧',吃眼前虧的自然不是英雄好漢。咱們不妨胡說八道一番,說道吳三桂對咱們哥兒如何如何看重,等到溜之大吉之後,再罵吳三桂的十八代祖宗不遲。」他手腳上血脈漸和,悄悄以袖子遮口,將嘴里塞著的布塊挖了出來。
海老公正注視茅十八的臉色,沒見到韋小寶在暗中搗鬼,他見茅十八聲色俱厲,微笑道︰「我還道閣下是平西王派來京師的,原來猜錯了。」
茅十八心想︰「這一次在北京被擒,皇帝腳下的事,再要月兌身是萬萬不能的了,豹死留皮,人死留名,茅十八一死不打緊,做人可不能含糊。」眼見韋小寶眼睜睜的正瞧著自己,便大聲道︰「老實跟你說,我在南方听得江湖上說道,那鰲拜是滿洲第一勇士,什麼掌斃瘋牛,腳踢虎豹,說得天花亂墜。姓茅的不服,特地上北京來,要跟他比劃比劃。」
海老公嘆了口氣,說道︰「你想跟鰲少保比武?鰲少保官居極品,北京城里除了皇上,皇太後,便數鰲少保了,老兄在北京等上十年八年,也未必見得著,怎能跟他比武?」
茅十八初時還當海老公使邪術,後來背心穴道被封,直到此刻才緩緩解開,已知這時極上乘的內功武術。瞧這老太監的神情口音,自是滿人,自己連一個滿洲老病夫都打不過,還說什麼跟滿洲第一勇士比武?他在揚州得勝山下惡戰史松等人之時,雖情勢危急,卻毫不起餒,此刻對著這個癆病表太監,竟不由得豪氣盡消,終于嘆了口長氣。
海老公聞到︰「閣下還想跟鰲少保比武嗎?」茅十八道︰「請問那鰲拜的武功,及得上尊駕幾成?」海老公微微一笑,說道︰「鰲少保是出將入相的顧命大臣,榮華無比。我是個苦命的下賤人。跟鰲少保一個在天,一個在地,怎能想比?」他說的是二人地位,于武功一節竟避而不提。茅十八道︰「那埃大敗武功倘若有你的一半,我就已萬萬不是對手。」海老公微笑道︰「老兄說得太謙了。以老兄看來,在下的粗淺武功,若和陳近南想比,卻又如何?」
茅十八一跳而起,聞到︰「你……你……你說什麼?」海老公道︰「我問的是貴會總舵主陳近南。听說陳總舵主練有'凝血神爪',內功之高,人所難測,只可惜緣慳一面,我這下賤人,沒福拜見陳總舵主。」茅十八道︰「我不是天地會的,也沒福見過陳總舵主。剔亮陳總舵主武功極高,到底怎樣高法,可就不知道了。」
海老公嘆了口氣,道︰「茅兄,我早知你是條好漢子,以你這等好身手,卻為什麼不跟皇家效力?將來做提督,舉將,也不是難事。跟著天地會作亂造反,唉……」搖了搖頭,又道︰「那總是沒有好下場。我良言相勸,你不如懸崖勒馬,退出了天地會罷。」
茅十八道︰「我……我……我不是天地會。」突然放大喉嚨,說道︰「我這可不是抵賴不認。姓茅的只盼加入天地會,只是一直沒人接引。江湖上有句話道︰‘為人不識陳近南,就稱英雄也枉然。'海老公,這話想來你也听見過。姓茅的是堂堂漢人,雖然沒入天地會,然而決意反清復明,那有反投清廷去做漢奸的道理?你快快把我殺了罷!姓茅的殺人放火,犯下的事太大,早就該死了,只是沒見過陳近南,死了有點不閉眼。」
海老公道︰「你們漢人不服滿人得了天下,原也沒什麼不對。我敬你是一條好漢子,今日便不殺你,讓你去見了陳近南之後,死得閉眼。盼你越早見到他越好,見到之時說海老公很想見見他,要領教領教他的'凝血神爪'功夫,到底是怎樣厲害,盼望他早日駕臨京師。唉,老頭兒沒幾天命了,陳總舵主再不倒北京來,我便見他不到了。嘿嘿,'為人不識陳近南,就稱英雄也枉然!。陳近南又到底如何英雄了得。江湖上竟有偌大名頭?」
茅十八听他說竟然就這麼放自己走,大出意料之外,站了起來卻不就走。海老公道︰「你還等什麼?還不走嗎?」茅十八道︰「是!」轉身去拉了韋小寶的手,想要說幾句話交代,卻不知說什麼才好。
海老公又嘆了口氣道︰「虧你也是在江湖上混了這麼久的人,這一點規矩也不懂。你不留點什麼東西,就想一走了之?」
茅十八咬了咬牙道︰「不錯,是我姓茅的粗心大意。小兄弟,借這刀子一用,我斷了左手給你。」說著向小太監小別子身旁的匕首指了指。這匕首長約八寸,是小別子適才用來割他手腳上繩索的。
海老公道︰「一只左手,卻還不夠。」茅十八鐵青著臉道︰「你要我再割下右手?」海老公點頭道︰「不錯,兩只手。本來嘛,我還得要你一對招子,咳……咳……可是你想見見陳近南,沒了招子,便見不到人啦。這麼著,你自己廢了左眼,留下右眼!」
茅十八退了兩步,放開拉著韋小寶的手,左掌上揚,右掌斜按,擺了個「犀牛望月」的招式,心想︰「你要我廢了左眼,再斷雙手,這麼個殘廢人活著干什麼?不如跟你一拼,死在你的掌底,也就是了。」
海老公眼楮望也不來望他,不住咳嗽,越咳越厲害,到後來簡直氣也喘不過來,本來蠟黃的臉忽然漲得通紅。小別子道︰「公公,再服一劑好麼?」海老公不住搖頭,但咳嗽仍是不止,咳到後來,忍不住站起身來,以左手叉住自己頭頸,神情痛苦已極。
茅十八心想︰「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一縱身,拉住了韋小寶的手,便往門外竄去。
海老公右手拇指和食指兩根手指往桌邊一捏,登時在桌邊捏下一小塊木塊,嗤的一聲響,彈了出去。茅十八正自一大步跨將出去,那木片撞在他右腿「伏兔穴」上,登時右腳酸軟,跪倒在地。跟著嗤的一聲響,又是一小塊木片彈出,茅十八左腿穴道又被擊中,在海老公咳嗽聲中,和韋小寶一齊滾倒。
小別子道︰「再服半濟,多半不打緊。」海老公道︰「好,好,只……只要一點兒,多了危……危險的很。」小別子應道︰「是!」伸手到他懷中取出藥包,轉身回入內室,取了一杯酒來,打開藥包,伸出小指,用指甲挑了一點粉末。海老公道︰「太……太多……」小別子道︰「是!」將指甲中一些粉末放回藥包,眼望海老公。海老公點了點頭,彎腰又大聲咳嗽起來,突然間身子向前一撲,爬在地上,不住扭動。
小別子大驚,搶扶過去,叫道︰「公公,公公,怎麼啦?」海老公喘息道︰「好……好熱……扶……扶我……去水……水缸……水缸里浸……浸……」小別子道︰「是!」用力扶了他起來。兩人踉踉蹌蹌的搶入內室,接著便听見撲通一響的濺水之聲。
這一切韋小寶都瞧在眼里,當即悄悄站起,躡足走到桌邊,伸出小指,連挑了三指甲藥粉,傾入酒中,生怕不夠,又挑了兩指甲,再將藥包摺攏,重新打開,泯去藥粉中指甲挑動過的痕跡。只听得小別子在內室道︰「公公,好些了嗎?別浸得太久了。」海老公道︰「好熱……好……熱得火燒一般。」韋小寶見那柄匕首放在桌上,當即拿在手中,回到茅十八身邊,伏在地下。
餅不多時,水聲嫌詔,海老公全身濕淋淋地,由小別子扶著,從內房中出來,仍是不住咳嗽。小別子拿起酒杯,喂到他口邊。海老公咳嗽不止,並不便喝。韋小寶一顆行幾乎要從心窩中跳將出來。海老公道︰「能夠不吃……最好不……不吃這藥……」小別子道︰「是!」將酒杯放在桌上,將藥包包好,放入海老公懷中。可是海老公跟著又大咳起來,向酒杯指了指。小別子拿起酒杯,送到他嘴邊,這一次海老公一口喝干。
茅十八沉不住氣,不禁「啊」的一聲。海老公道︰「你……你如想……活著出去……」突然間呵喇一聲響,椅子倒塌。他身子向桌子伏去,這一伏力道奇大,呵喇,呵喇兩聲,桌子又塌,連人帶桌,向前倒了下來。
小別子大驚,大叫︰「公公,公公!」搶上去扶,背心正對著茅十八和韋小寶二人。韋小寶輕輕躍起,提起匕首,向他背心猛戳了下去。小別子低哼一聲,便即斃命。海老公卻兀自在地下扭動。
韋小寶提起匕首,對準了海老公背心,又待戳下。便在此時,海老公抬起頭來,說道︰「小……小別子,這藥不對啊。」韋小寶只嚇得魂飛天外,匕首那里還敢戳下去?海老公轉過身來,一伸手,抓住韋小寶左腕,道︰「小別子,剛才的藥沒弄錯?」
韋小寶含含糊糊的道︰「沒……沒弄錯……」只覺左腕便如給一道鐵箍箍住了,奇痛入骨,只嚇得抓著匕首的右手縮轉了寸許。
海老公顫聲道︰「快……快點蠟燭,黑漆漆一團,什麼……什麼也瞧不見。」
韋小寶大奇,蠟燭明明點著,他為什麼說黑漆漆一團?「莫非他眼楮瞎了?」便道︰「蠟燭沒熄,公公,你……你沒瞧見麼?」他和小別子都是孩子口音,但小別子說的是旗人官腔,一時怎學得會,只好說得含含糊糊,只盼海老公不致發覺。
海老公叫道︰「我……我瞧不見,誰說點了蠟燭?快去點起來!」說著便放開了韋小寶的手腕。韋小寶道︰「是!是!」急忙走開,快步走到安在牆壁上的燭台之側,伸手撥動燭台的銅圈,發出叮當之聲,說道︰「點著了!」
海老公道︰「胡說?胡說八道!為什麼不點亮了蠟……」一句話沒說完,身子一陣扭動,仰天摔倒。
韋小寶向茅十八急打手勢,叫他快逃。茅十八向他招手,要他同逃。韋小寶轉身走向門口,卻听海老公呻呤道︰「小……小別子,小……桂子……你……」韋小寶應道︰「是!我在這兒!」左手連揮,叫茅十八先逃出去再說,自己須得設法穩住海老公。
茅十八掙扎著想要站起來,但雙腿穴道被封,伸手自行推拿腰間和腿上穴道,勁力使去,竟沒半點動靜,心想︰「我雙腿無法動彈,只好爬了出去。這孩子鬼精靈,一個小孩家,旁人也不會留神,他要月兌身不難,倘若跟我在一起,一遇上敵人,反而牽連了他。」當下向韋小寶揮了揮手,雙手據地,悄悄爬了出去。
海老公的呻呤一陣輕,一陣響。韋小寶不敢便走,生怕他發覺小別子已死,聲張起來,他手下出動圍捕,自己和茅十八定然難以逃月兌,心想︰「這次禍事,都是我惹出來的。茅大哥雙腿不能行走,不知要多少時候才能逃遠。我在這里多挨一刻好一刻。只要海老龜不發覺我是冒牌貨,那便沒事。這老烏龜病得神智不清,等他昏過去之時,我一刀殺了他,就可逃走了。」
餅得片刻,忽听得遠處傳來的篤的篤鐺,的篤的篤鐺的打更之聲,卻是已交初更。韋小寶見燭光閃耀,突然一亮,左首的蠟燭點到盡頭,跟著便熄了,眼見小別子的尸首卷曲成一團,很是害怕︰「這人是我殺的,他變成了鬼,會不會找我索命?」又想︰「等到天一亮,那就難以月兌身了,須得半夜乘黑逃走。」
可是海老公呻呤之聲不絕,始終不再昏迷,他仰逃邙臥,韋小寶膽子再大,也不敢提起匕首往他胸口或小骯上插將下去,知道這老人武功厲害之極,只要刀尖踫到他的肌膚,他立時知覺,一掌打來,自己非腦漿迸裂不可。又過了一會兒,另一枝蠟燭也熄了。
黑暗之中,韋小寶想到小別子的尸首觸手可及,害怕之極,只盼盡早逃出去,但只要他身子一動,海老公便叫道︰「小……小別子,你……在這里麼?」韋小寶只好答應︰「我在這里!」
餅了大半個時辰,他躡手躡腳的走到門邊。海老公又叫︰「小別子,你上那里去?」韋小寶道︰「我……我去小便。」海老公問「為……為什麼不在屋里小便?」韋小寶應道︰「是,是。」
他走到內室,那時他從未到過的地方,剛進門,只走得兩步,便砰的一聲,膝頭撞在桌子腳上。海老公在外邊問道︰「小……桂子,你……你干什麼?」韋小寶道︰「沒……沒什麼!」伸手去模索,在桌子上模到了火刀火石,忙打著了火,點燃紙媒,見桌子上放著幾十根蠟燭,當即點燃一根,插上燭台。
見房中放著一張大床,一張小床,料想是海老公和小別子所睡。房中有幾只箱子,一桌一櫃,此外無甚物件。東首放著一只大水缸,顯得十分突兀,地下濺得濕了一大片。他正察看是否可從窗子逃出去,海老公又在外面叫了起來︰「你干什麼還不小便?」
韋小寶一驚︰「他怎地一停不歇的叫我?莫非他听我的聲音不對,起了疑心?否則我小便不小便,管他屁事?」當即應道︰「是!」從小床底下模到便壺,一面小便,一面打量窗子,見窗子關得甚實,每一道窗酚詡用綿紙糊住,想是海老公咳得厲害,生怕受寒,連一絲冷風也不讓進來。倘若用力打開窗子,海老公定然听到,多半還沒逃出窗外,便給擒住了。
他在房中到處打量,想找尋月兌身的所在,但房中連狗洞,貓洞也沒一個,倘若從外房逃走,定然會給海老公發覺,一瞥眼見,見到小別子床腳邊放著一襲新衣,心念一動,忙月兌上衣服,將新衣披在身上。
海老公又在外面叫道︰「小別子,你……你在干什麼?」韋小寶道︰「來啦,來啦!」一面結扣子,一面走了出去,拾起小別子的帽子,戴在頭上,說道︰「蠟燭熄了,我去點一枝。」回到內室,取了兩根蠟燭,點著了出來。
海老公嘆了口長氣,低聲道︰「你當真已點著了蠟燭?」韋小寶道︰「是啊,難道你沒瞧見?」海老公半晌不語,咳嗽幾聲,才道︰「我明知這藥不能多吃,只是咳嗽實在……實在……太苦,唉,雖然每次只吃一點點,可是日積月累下來,毒性太重,終于……終于眼楮出了毛病。」韋小寶心中一寬︰「老家伙不知是我在他酒中加了藥粉,還道是服藥多日,積了下來,這才發作。」
只听海老公又道︰「小別子,公公平日待你怎樣?」韋小寶半點也不知道海老公平日待小別子怎樣,忙道︰「好的很啊。」海老公道︰「唔,公公現下……眼楮瞎了,這世上就只有你一人照顧我,你會不會離開公公,不……不理我了?」韋小寶道︰「我……當然不會。」海老公道︰「這話半點不假啊?」
韋小寶忙道︰「自然半點不假。」回答得毫不猶豫,而且語氣誠懇,勢要海老公非大為感動不可。他又道︰「公公,你沒人相陪,如果我不陪你,誰來陪你?我瞧你的眼病餅幾天就會好的,那也不用擔心。」
海老公嘆了口氣,道︰「好不了啦,好不了啦!」過了一會,問道︰「那姓茅的已逃走了?」韋小寶道︰「是!」海老公道︰「他帶來的哪個小孩給你殺了?」韋小寶心中砰砰亂跳,答道︰「是!他……他這尸首怎麼辦?」
海老公微一沉呤,道︰「咱們屋中殺了人,給人知道了,查問起來,羅嗦得很。你……你去將我的藥箱拿來。」韋小寶道︰「是!」走進內室,不見藥箱,拉開櫃子的抽斗,一只只的尋找。
海老公突然怒道︰「你在干什麼?誰……誰叫你亂開抽斗?」韋小寶嚇了一跳,心道︰「我找藥箱呢。不知放在那里去了。」海老公怒道︰「胡說八道,藥箱放在那里都不知道。」
韋小寶道︰「我……我殺了人,心……心里害怕得緊。你……你公公……又瞎了眼楮,我……我完全糊涂了。」說到後來,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他不知道藥箱的所在,只怕單是這件事便露出馬腳,說哭便哭,卻也半點不難。海老公道︰「唉,這孩子,殺個人又什麼打緊了?藥箱是在第一口箱子里。」
韋小寶抽抽噎噎的道︰「是……是……我……我怕得很。」見兩口箱子都用銅鎖鎖著,又不知鑰匙在什麼地方,伸手在鎖扣上一推,那鎖應手而開,原來並未上鎖,暗叫︰「運氣真好!這鎖中的古怪我如又不知道,老烏龜定要大起疑心。」除下了鎖,打開箱子,見箱中大都是衣服,左邊有只走方郎中所用的藥箱,當即取了,走到外房。
海老公道︰「挑些'化尸粉',把尸首化了。」韋小寶應道︰「是。」拉出藥箱的一只只小抽斗,但見抽斗中盡是形狀顏色各不相同的瓷瓶,也不知那一瓶是化尸粉,問道︰「是那一只瓶子?」海老公道︰「這孩子,怎麼今天什麼都糊涂了,當真是嚇昏了頭嗎?」韋小寶道︰「我……我怕得很,公公,你的眼楮……會……會好嗎?」語氣中對他眼病的關切之情,著實熱切無比。
海老公似乎頗為感動,伸手輕輕模了模他的頭,說道︰「那個三角形的,青色有白點的瓶子便是了。這藥粉挺珍貴,只消挑一丁點便夠了。」
韋小寶應道︰「是!是!」拿起那青色白點的三角瓶子,打開瓶塞,從藥箱中取了一張白紙,倒了少許藥末出來,便即撒在小別子的尸身之上。
可是過了半天,並無動靜。海老公道︰「怎麼了?」韋小寶道︰「沒見什麼。」海老公道︰「是不是撒在他血里的?」韋小寶道︰「啊,我忘了!」又倒了些藥末,撒在尸身傷口之中。海老公道︰「你今天真有些古里古怪,連說話聲音也大大不同了。」
便在此時,只听得小別子尸身的傷口中嗤嗤發聲,升起淡淡煙霧,跟著傷口中不住流出黃水,煙霧漸濃,黃水也越流越多,發出又酸又焦灼臭氣,眼見尸身的傷口越爛越大。尸身肌肉遇到黃水,便即發出煙霧,慢慢的也化為水,連衣服也是如此。
韋小寶只看得抬舌不下,取餅自己換下來的長衫,丟在尸身上,又見自己腳下一對鞋子已然踢破了頭,忙除下小別子的鞋子,換在自己腳上,將破鞋投入黃水。
約莫一個多時辰,小別子的尸身連著衣服鞋襪,盡數化去,只剩下一灘黃水。韋小寶心想︰「老烏龜倘若這時昏倒,那就再好也沒有了,我將他推入毒水之中,片刻之間也教他化得尸骨無存。」
可是海老公不斷咳嗽,不斷唉聲嘆氣,卻總是不肯昏倒。
眼見窗紙漸明,天已破曉,韋小寶心想︰「我已換上了這身衣服,便堂而皇之的出去,也沒人認得我,那倒不用發愁。」
海老公忽道︰「小別子,天快亮了,是不是?」韋小寶道︰「是啊。」海老公道︰「你掏水把底下沖沖干淨,這氣味不大好聞。」韋小寶應了,回入內室,用水瓢從水缸中掏了幾瓢水,將底下換上沖去。
海老公又道︰「待會吃過早飯,便跟他們賭錢去。」韋小寶大事奇怪,料想這是反話,便道︰「賭錢?我才不去呢!你眼楮不好,我怎能自己去玩?」海老公怒道︰「誰說是玩了?我教你幾個月,幾百兩銀子已輸掉了,為來為去,便是為了這件大事,你不听我吩咐麼?」
韋小寶不明白他的用意,只得含糊其辭的答道︰「不……不識不听你吩咐,不過你身子不好,咳得又凶,我去干……干這件事,沒人照顧你。」海老公道︰「你給我辦妥了這件事,比什麼都強。你再擲一把試試。」韋小寶道︰「擲一把,擲……擲那一把?」海老公怒道︰「快拿骰子來,推三推四的。就是不肯下苦功去練,練了這許久,老是沒長進。」
韋小寶听說是擲骰子,精神為之一振,他在揚州,除了听說書,大多數時候便在跟人擲骰子,年紀雖小,在揚州街巷之間,已算得是一把好手,只是不知骰子放在什麼地方,說道︰「這一天搞得頭昏腦脹,那幾顆骰子也不知放在什麼地方了。」
海老公罵道︰「不中用的東西,听說擲骰子便嚇破了膽,輸錢又不是輸你的。那骰子不是好端端放在箱中中嗎?」
韋小寶道︰「也不知是不是。」進內室打開箱子,翻得幾翻,在一只錦緞盒子中果然見到有只小瓷碗,碗里放著六粒骰子。當真是他鄉遇故知,忍不住一聲歡呼,待得拿起六粒骰子,又是一聲歡呼。原來遇到的不但是老朋友,而且是最最親密的老朋友,這六粒骰子一入手,便知是灌了水銀的騙局骰子。
他將瓷碗和骰子拿到海老公身邊,說道︰「你當真定要我去賭錢?你一個人在這里,沒人服侍,成嗎?」
海老公道︰「你少給我羅嗦,限你十把之中,擲一只'天'出來。」
當時擲骰子賭錢,骰子或用四粒,或用六粒,如果六粒,者須擲成四粒相同,余下兩粒便成一只骨牌,兩粒六粒點是'天',兩粒一點是'地',以此而比大小。韋小寶心想︰「這骰子是灌水銀的,要我十八才擲成一只'天',太也小覷老子了。」但用灌水銀骰子作弊,比之灌鉛骰子可難得多了,他連擲四五把,都擲不出點子,擲到第六把上,兩粒六點,三粒三點,一粒四點,倘若這四點的骰子是三點,這只'天'便擲出來了,他小指頭輕輕一撥,將這四粒的點子撥成了三點,拍手叫道︰「好,好,這可不是一只'天'嗎?」
海老公道︰「別欺我瞧不見,拿過來給我模模。」伸手道瓷碗中一模,果然六粒骰子之中四粒三點,兩粒六點。海老公道︰「今天運氣倒好,給我擲個'梅花'出來。」
韋小寶提起骰子,正要擲下去,心念一動『「听他口氣,小別子這小烏龜擲骰子的本事極差,我要是擲什麼有什麼,定會引起這老烏龜的疑心。」手勁一轉,連擲了七八把都是不對,再擲一把之後嘆了口氣。
海老公道︰「擲成了什麼?」韋小寶道︰「是……是……」海老公哼了一聲,伸手入碗去模,模到是四粒兩點,一粒四點,一粒五點,是個「九點」。海老公道︰「手勁差了這麼一點兒,梅花變成了九點。不過九點也不小了你再試試。」
韋小寶試了十七八次,擲出了一只「長三」,那比梅花只差一級。海老公模清楚後,頗為高興,說道︰「有些長進啦,去試試手氣罷。今天帶五十兩銀子去。」
韋小寶適才在翻尋骰子之時,已見到十來只元寶。說到賭錢,原是他平生最喜愛之事,只是一來沒本錢,二來太愛作假,揚州市井之間,人人均知他是小騙子,除了外來的羊牯,誰也不上他的當。此刻驚魂略定,忽然能去賭錢,何況賭本竟有五十兩之多,那是連做夢也難得夢到的豪賭,更何況有騙局骰子攜去,當真是莆出地獄,便上天堂,就算賭完要殺頭,也不肯就此逃走了,只是不知對手是誰,上那里去賭,倘若一一詢問,立時便露出了馬腳,那可是個大大多大難題。
他開箱子取了兩只元寶,每只都是二十五兩,正自凝思,須得想個什麼法子,才能騙出海老公的話來,忽听得門外有人嘎聲叫道︰「小別子,小別子!」
韋小寶走到外堂,答應了一聲。海老公低聲道︰「來叫你啦,這就去罷。」韋小寶欣然正要出門,猛然間肚子里叫一聲苦,不知高低︰「那些賭鬼可不是瞎子,他們一眼便知我不是小別子,那便如何是好?」只听門外那人又叫︰「小別子,你出來,有話跟你說。」
韋小寶道︰「來啦!」當即回到內室,取了塊白布,纏在頭上臉上,只露出眼楮與嘴巴,向海老公道︰「我去啦!」快步走出房門,只見門外一名三十來歲的漢子,低聲問道︰「你怎麼啦?」
韋小寶道︰「輸了錢,給公公打得眼青鼻腫。」那人嘻的一笑,更無懷疑,低聲問道︰「敢不敢再去翻本?」韋小寶拉著他衣袖,走開幾步,低聲道︰「別給公公听見。當然要翻本啦。」那人大拇指一豎,道︰「好小子,有種,這就走!」
韋小寶和他並肩而行,見這人頭小額尖,臉色青白,走出數丈後,那人道︰「溫家哥兒倆,平威他們都已先去。今日你手氣得好些才行。」韋小寶道︰「今日再不贏,那……那可糟了!」
一路上走的都是回廊,穿過一處處庭院花園。韋小寶心想︰「他媽的,這財主真有錢,起這麼大的屋子。」眼見飛檐繪彩,棟梁雕花,他一生之中那里見過這等富麗豪華的大屋?心想︰「咱麗春院在揚州,也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漂亮大院子了,比這里可又差得遠啦。乖乖弄的東,在這里開座院子,嫖客們可有得樂的了。不過這麼大的院子里,如果不坐滿百來個姑娘,卻也不象樣。」
韋小寶跟著那人走了好一會,走進一間偏屋,穿過了兩間房間,那人伸手敲門,篤篤篤三下,篤篤兩下,又是篤篤篤三下。那門呀的一生開了,只听得玎玲玲,玎玲玲骰子落碗之聲,說不出的悅耳動听。房里已聚著五六個人,都是一般的打扮,正在聚精會神的擲骰子。
一個二十來歲的漢子問道︰「小別子干麼啦?」帶他進來的那人笑道︰「輸了錢,給海老公打啦。」那人嘿嘿一笑,口中嘖嘖的數聲。韋小寶站在數人之後,見各人正在下注,有的一兩,有的五錢,都是竹簽籌碼。
一人說道︰「小別子,今日偷了多少錢出來輸?」韋小寶道︰「呸!什麼偷不偷,輸不輸的?難听得緊!」他本要烏龜兒子王八蛋的亂罵一起,只是發覺自己說話的腔調跟他們太也不象,罵人更易露出馬腳,心想少開口為妙,一面留神學他們的說話。
帶他進來的那漢子拿著籌碼,神色有些遲疑。旁邊一人道︰「老吳,這會兒霉莊,多押些。」老吳道︰「好!」押了二兩銀子,說道︰「小別子,怎麼樣?」韋小寶心想︰「最好別讓人家留心自己,不要贏多,不要輸多,押也不要押得大。」于是押了五錢銀子。旁人誰也不來理會他。
那坐莊是個肥胖漢子,這些人都叫他平大哥,韋小寶記得老吳說過賭客中有一人叫平威,這平大哥自是平威了。只見他拿起骰子,在手掌中一陣抖動,喝到︰「通殺!」進骰子擲入碗中。韋小寶留神他的手勢,登時放心︰‘此人是個羊牯!「在他心中,凡是不會行騙的賭客,便是羊牯。平威擲了六把骰子,擲出個」牛頭「,那是短牌中的大點子。
余人順次一個個擲下去,有的賠了,有的吃了。老吳擲了個」八點「,給吃了。
韋小寶每見到一人擲骰,心中便叫一生︰「羊牯!「他連叫了七聲」羊牯「,登時大為放心。
他懷中帶著海老公的水銀骰子,原擬玩到半途,換了進去,贏了一筆錢後,再設法換出來。擲假骰子的手法顧為極為難練,而將骰子換入換出,也須眼明手快,便如變戲法一般,先得引開旁人的注意,例如突然踢倒一只凳子,翻倒一碗茶之類,眾人眼光都去瞧凳瞧茶碗時,真假骰子便調了包。但若是好手,自也不必出踢凳翻茶的下等手法,通常是手腕間暗藏六粒骰子,手指上抓六粒骰子,一把擲下,落入碗中的是腕間的骰子,而手指當中六粒骰子一合手便轉入左掌,神不知,鬼不覺的揣入懷中,這門本事韋小寶卻沒學會。
有道是︰「骰子灌鉛,贏錢不難,灌了水銀,點鐵成金。」水銀和鉛均極沉重,骰子一邊青,一邊重,能依己意指揮。只是鉛乃重物,水銀卻不住流動,是以擲灌鉛骰子甚易而擲甚易骰子極難。骰子灌鉛易為人發覺,同時你即能擲出大點,對方亦能擲出大點,但若灌的是水銀,眼什麼點子,非有上乘手法不可,非尋常騙徒之所能韋小寶擲灌鉛骰子有六七成把握,對付水銀骰子,把握便只有一成二成,雖只一成二成,但十把中只須多贏得一兩把,幾個時辰下來,自然大佔贏面。至于真正的一流高手,則能任意投擲尋常投擲,要小骯幾點便是幾點,絲毫不爽,決不需借住于灌鉛灌水銀的投擲,這等功夫萬中無一,韋小寶也未曾遇上過,就算遇上了,他也看不出來。
他見入局的對手全是羊牯,心想投擲換入換出全無危險,且不忙換投擲,他入局時有二十五兩的元寶,一只換了籌碼,當下將另外一只放在左手邊,以作掉換投擲的張本,又想︰「小別子既然常常輸錢,我也得先輸後贏,免得引人疑心。「擲了幾把,擲出一只麼六來,自然是給吃了。
如此輸一注,贏一注,拉來拉去,輸了五兩銀子。賭了半天,各人下注漸漸大了,韋小寶仍下五錢。莊家平威將他的竹籌一推,說道︰「至少一兩,五錢不收。「韋小寶當即添了一根籌碼。莊家擲出來是張」人「牌,一注注吃了下來。韋小寶惱他不收自己的五錢賭注,這一次決意贏他,心道︰「你不肯輸五錢,定要輸上一兩,好小子,有種,算盤挺精。我若用天牌贏你,不算好漢。」他左手抓了骰子,左手手肘一挺,一只大元寶掉下地去,托的一聲,正好掉在他左腳腳面。他大叫一聲︰「啊喲,好痛!」跳了幾下。同賭的人都笑了起來,瞧著他彎下腰去拾元寶。韋小寶輕輕易易的便換過了骰子,一手擲下去,四粒三點,兩粒一點,是張「地」牌,剛好比「人」牌大了一級。平威罵道︰「他媽的,小表今天手氣倒?」謾!?」
韋小寶心中一驚︰「不對,我這般贏法,別人一留神,便瞧出我不是小別子了。」下一次擲時,他便輸了一兩。眼見各人紛紛加注,有的三兩,有的二兩,他便下注二兩,贏了二兩,下一次卻輸一兩。
賭到中午時分,韋小寶已贏二十幾兩,只是每一注進出甚小,誰也沒加留神。老吳卻已將帶來的三十兩銀子輸得精光,神情甚是懊喪,雙手一攤,說道︰「今兒手氣不好,不賭了!」
韋小寶賭錢之時,十次倒有九次要作弊騙人,但對賭友卻極為豪爽。他平時給人辱罵毆打,無人瞧他得起,但若有人輸光了,他必借錢給此人,那人自然十分感激,對他另眼相看。韋小寶平生偶爾有機會充一次好漢,也只在借賭本給人之時。那人就算借了不還,他也並不在乎,反正這錢也決不是他自己掏腰包的。這時見老吳輸光了要走,當即抓起一把籌碼,約有十七八兩,塞在他手里,說道︰「你拿去翻本,贏了再還我!」
老吳喜出望外。這些人賭錢,從來不肯借錢與人,一來怕借了不還,二來覺得錢從己手而出,彩頭不好,本來贏的會變成輸家。他見韋小寶如此慷慨,大為高興,連連拍他的肩頭,贊道︰「好兄弟,真有你的。」
莊家平威氣勢正旺,最怕人輸干了散局,對韋小寶的「義舉」也是十分贊許,說道︰「哈,小別子轉了性,今天不怎麼小氣拉!」
再賭下去,韋小寶又贏了六七兩,忽然有人說道︰「開飯啦,明兒再來玩過。」眾人一听到「開飯啦」三字,立即住手,匆匆將籌碼換成了銀子。韋小寶來不及換回水銀骰子,心想反正這些羊牯也瞧不出來,倒也沒放在心上。
韋小寶跟著老吳出來,心想︰「不知到那里吃飯去?」老吳將借來的十幾兩銀子又輸得差不多了,說道︰「小兄弟,只好明天還你。」韋小寶道︰「自己兄弟,打什麼緊?」老吳笑道︰「嘿嘿,這才是好兄弟,你快回去,海老公等你吃飯呢。」
韋小寶道︰「是。」心想︰「原來是回去跟老烏龜一起吃飯,此刻再不逃之夭夭,更待何時?」眼見老吳穿入一處廳堂,尋思︰「這里又是大廳,有是花園,又是走廊,不知大門在什麼地方。」只好亂闖亂走,時時撞到和他一般服色之人,可不敢問人大門所在。
他越走越遠,心下漸漸慌了︰「不如先回到海老烏龜那里再說。」可是此刻連如何回到海老公處,也已迷失了路徑,所行之處都是沒到過的,時時見到廳上,門上懸有匾額,反正不識,也沒去看。
再走一會,連人也不大踫到了,肚中已餓得咕咕直響。他穿過一處月洞門,見左側有間屋子,門兒虛掩,走過門邊,突然一陣食物香氣透了出來,不由得饞欲滴,輕輕推門,探?」芬徽擰?」
只見桌上放著十來碟點心糕餅,眼見室內無人,便即躡手躡腳的走了進去,拿起一塊千層糕,放入口中。只嚼得幾嚼,不由得暗暗叫好。這千層糕是一層面粉一層蜜糖豬油,更有桂花香氣,既松且甜。維揚細點天下聞名,妓院中款待嫖客,點心也做得十分考究。韋小寶往往先嫖客之嘗而嘗,盡避老鴇烏奴打罵,他還是偷吃不誤。此刻所吃的這塊糕,顯然比妓院中的細點更精致得多,心道︰「這千層糕做得真好,我瞧這兒多半是北京城里的第一大妓院。」
他吃了一塊千層糕,不听得有人走近,又去取了一只小燒麥放入口中。他偷食的經驗極豐,知道一碗一碟之中不能多取,這才不易為人發覺。吃了一只燒麥後,又吃了一塊豌豆黃,將碟中糕點略加搬動,不露偷食之跡。
正吃得興起,忽听得門外靴聲響,有人走近,忙拿了一個肉末燒餅,但見屋中空空洞洞,牆壁邊倚著幾個牛皮的人形,梁上垂下來幾只大布袋,里面似乎裝作米麥或是沙土,此外便只眼前這張桌子,桌前掛著塊桌帷,當下更不細想,便即鑽入了桌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