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土包覆的斑駁牆面,鱗次櫛比的舊敗房屋,縱橫交錯的歪斜巷弄。
一眼望去,有一種被推入時間洪流的錯覺,彷佛歷史的推演路程,正一幕幕在眼前一一掠過。
這八百多年的老城,如同它古老歲數般的殘破滄桑。
在星移物換的今日,古城街道上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祥和氛圍,像是一名參破世間炎涼的睿智老者,避世而居。
三三兩兩濃眉大眼的漂亮孩童嚷嚷著她听不懂的語言嘻笑奔過;一名維吾爾族的老媽媽,正倚坐在老房子門旁昏昏欲睡……
唔,理當是維吾爾族人沒錯,畢竟這里九成以上都是維族人,更別提老媽媽身上那襲民俗風格長袍,味道實在非常的到位。
午後斜倚的陽光照射在老媽媽身上,光影在黃土牆面上交織出一條與老媽媽幾乎比例相等的人形影偶。
異鄉,習習暖風,踽踽獨行。
這樣靜謐悠閑、時間像凝固了般的暖陽午後,別說老媽媽昏昏欲睡,就連散步其中的李若柔,走得都有些身心舒舒懶懶了。
啪嚓——
快門聲響起,在一瞬間破壞了這份寧靜。
李若柔睜著一只眼、閉一只眼,從瞳孔透過單眼鏡頭捕捉老媽媽閉眼休憩的這一瞬間。
凍結此景,化成永恆。
然後,永恆的景色突然輕微地搖晃了一下——老媽媽被這突兀的聲音驚動,睜開眼楮。
她循聲轉過頭來,蒼老的雙頰被太陽曬得紅撲撲的,眼楮也因太陽的照射而眯成一條縫,神情是一種讓人看不出心思的肅穆。
唔……有殺氣。
李若柔手緊緊抓著相機,屏息不敢動,有種被逮到的惴惴心虛。
雖然老城里的維族人看到照相機大多會主動露出笑容給游客拍照,但事情沒有保證絕對,難保不會遇到一個厭惡被拍照而拿石頭丟她的意外。
防人之心不可無。
她可沒忘記維族人使壞起來會是何等凶悍;更何況,她還打擾了老媽媽的午後休憩。平心而論,要是被打擾的是她自己,同樣也會心情不愉快。
正想著要不要上前道歉或乾脆轉身逃離時,老媽媽咧開嘴,對她露出一抹友善的笑容,登時把臉上的皺紋笑得像一朵在艷陽下盛開燦爛的大菊花。
呃……顯然是她多心了。
李若柔松了一口氣,投桃報李的回以一抹燦然笑容,又舉起相機多拍了幾張老媽媽的皺皺友善笑臉,最後老媽媽還奉送了幾個可愛的姿勢,逗得她輕笑連連。
兩人比手劃腳、互相不解其意地寒暄了老半天,老媽媽才笑著轉身入門去。
「在老城這種視野淺短又狹隘的地方,用這種望遠鏡頭不會覺得架框太小嗎?」突然有人用低柔的磁嗓說出道地台灣口音的熟悉語言。
這從背後飄來的親切口音,凝住若柔拍攝老媽媽進屋背影的動作。
她訝然轉身,無預警地撞進一雙深不見底的男性黑眸里。
輕訝之後跟著的是莫大的驚訝,這一眼,竟讓她移不開目光了。
哇,不得了!
罷毅深刻的五官,不修邊幅的胡渣,略長凌亂的黑發被陽光照得泛出一層金光,那抿住的薄薄唇形,正噙著一絲淡薄的笑意……
她實在想不出任何形容詞來刻畫這個男人在她內心產生的驚艷程度,這是個相當有型的男人啊。
她的眼楮突然發亮!
接下來是一種見獵心喜的反射性動作——
「你別動!」她吼他,非常緊急兼之無禮。
被她這麼激動一吼,男人真的愕然定住。
若柔俐落地拿起手上的照相機,啪嚓——啪嚓——猛地拍起眼前這沐浴在陽光下的帥氣男人。
被時光侵蝕的黃土牆上,一踫就讓人渾身沾惹塵灰,他卻半點都不在乎似地倚靠在斑駁的牆上。
他身上的短皮衣外套顯得有點老舊,黑色牛仔褲已經洗得嚴重泛白,腳上的皮革靴子有的地方都月兌皮龜裂了。
偏偏這副落拓不羈、風塵僕僕的模樣,又與這片風化嚴重的斷壁殘垣背景對極了味。
拜無遠弗屆的媒體所賜,她當然不是沒看過俊美無儔的男人,但眼前這男人的出色不在於他不輸偶像藝人的端正五官,而在於眉眼間那種融合天地間灑月兌的抒放,和周身像抓不著的風般不馴氣質。
男人短暫的愕然消化掉後,看著她的舉動,低低地笑出聲音來。
他有一把好嗓子,溫溫低低的,不是太粗獷的那種。
「嘿,你可沒經過我的同意。」話雖這麼說,他依然雙臂環胸的站在原地,大大方方地由她繼續拍攝。
「抱歉,確實是有些失禮了。」若柔露出討好的笑容,放下照相機,對他行了個俏皮的兩根手指幼童軍禮。「請大人不計小人過嘍!」
「原諒你了。」男人再度失笑,起而效尤,也俏皮地用三根手指回她一個禮。
他抬起下頷,點向維族老人進去的那扇門。「那位老媽媽才瞄你一眼,你就嚇得全身僵硬,怎麼對我就這麼不客氣?再怎麼說,我一個大男人看起來應該比那位老媽媽還具威脅性吧?」
「哈,你這麼高大,看起來的確是比那位老媽媽危險多了,大概因為你跟我一樣是台灣人的關系……」看他不認同地搖了搖頭,若柔偏了一下頭,困惑地問︰「難道你不是台灣人?」
「我是台灣人沒錯,但不是每個台灣人都是好人。」
「沒錯。不過我知道你不是壞人。」
男人揚了揚眉,露出一個「你又怎麼會知道」的表情。
人一旦長得好看,舉手投足間便都是風景。
若柔趕緊再次舉起相機,拍下他這個酷到不行的表情,才笑著說︰
「你跟著我走了好長一段路了對吧?」
男人不置可否,唇角的笑意卻加深了些。
「雖然我沒回頭看,但其實……一直有種被盯住的感覺。我猜……」若柔用食指點著自己的下巴,意味深長地打量這個雄性荷爾蒙旺盛、看起來充滿保護欲的男人。「你大概是看我一個女孩子在異鄉落單了,有點擔心對不對?」
她的猜測,讓他輕聲笑了出來。
這個女孩個子嬌小玲瓏,牛仔褲球鞋,頭發隨意紮個馬尾,鬢邊還有一些短短的可愛自然卷發溜出來,在頰畔處不羈地亂翹著。
她不像時下的台灣女孩,把皮膚照顧得白女敕女敕的,反而被新疆勤奮的太陽曬成了健康的淺蜂蜜色。
她的笑容很燦爛,燦爛得足以跟新疆的陽光相互輝映;小巧的臉蛋上泛著淺淺的紅霞,隨著她開口說話牽動嘴唇,唇角處會出現小小的梨渦。
這一切讓她整個人看起來非常的嬌俏甜美。
她外觀看起來很小,像個不解世事的大學生,不過她既然能察覺他默默跟了她一段路,這代表她的警覺度不低。
他也不曉得自己會跟著她是因為好奇,還是擔心。
如果是擔心,那麼,現在看起來是有點多余了。
他應該就此道別轉身離開的,可等他察覺時,已經對她伸出了手掌。
「陳昭陽。我的名字。」
「李若柔。」她微笑地搭上他的手,隨意晃了兩下,然後微微一怔,便快速松開。
她覺得臉龐有些燥熱,掌心下意識地在牛仔褲上擦了擦,卻是怎麼擦也擦不掉那種詭譎的麻意。
唔……平常她跟異性握手,甚至禮貌性的招呼擁抱,並不會產生這種不自在的感覺,現在這是怎麼了?是不是被這太過炙熱的陽光曬暈頭了?
還是,這就是傳說中的觸……
「這條路是死巷,建議你別走下去了。」陳昭陽好心提醒她。
「咦?」心思被打斷的李若柔面露驚訝。「你來過這里?不然怎麼會知道?」
「我沒來過,但是,」他指指地上的破舊地磚。「老城內還保存著古老的建築工法,六角地磚代表前方有路,長方形地磚代表此路不通。」
「喔歐……」若柔順著他的指示,低下頭去看腳下踩著的地磚,果然是長方形的。
陳昭陽看著她因低下頭而垂落在額前的自然卷發絲,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上揚,因為她那頭不太听話的頭發,讓他聯想到很久沒吃的台灣泡面。
啊,想不到他居然因為一個女孩的頭發而思鄉了!
「你自己一個人旅行,不害怕嗎?如果我沒誤解,你是一個人沒錯吧?」實在難以想像,像她看起來這麼稚女敕的女孩子,怎麼會喜歡這種辛苦的旅途路線。
「我是一個人沒錯。」李若柔坦承地點點頭。「一個人旅行,本來是不怕的……」她咬了咬唇,欲言又止,眼楮又上下仔細打量了他一番。
這個男人的一身衣服雖然洗舊,但實則是很低調的名牌設計款;他腳上那雙名牌登山皮鞋其實是很新的款式,會磨損得這麼嚴重,大概是因為他很懂得物盡其用,並沒有因為價格高而寶貝它,這些跡象多少證明了他平常用慣了這些物品。
如此看來,這個男人的經濟狀況應該是不差的。
直接開口要求那個……
好像有點厚顏無恥……
不過,要是不把握這個天大的好機會,說不定過了今晚後,自己就要露宿街頭了。
「矜持」這種屬於大家閨秀的情懷,在這種不合宜的時刻不應該冒出來……
「陳先生,是這樣的……」
不動聲色地接受她打量的目光,陳昭陽微偏了一下頭,瞅著她,等待下文。
她露出一個極度討好的笑容。朋友說過,她這樣笑可以讓人暫時找不到北方;既然如此,當有求於人時,怎麼能不好好運用呢?
「你剛剛不是問我,為什麼在這種視線狹隘的地方要用望遠鏡頭嗎?你怎麼知道我還有其它鏡頭?」
這個男人顯然沒被她做作矯柔的甜美笑容所影響,因為他回答得很快——
「雖然現在單眼相機很普及,不過大部分的人都使用自動模式,但是,你拍逆光人像時使用了 點測光 ,取景的角度也很不一般,拿相機的方式很漂亮又很有自信,最重要的是……」
「是什麼?」這位陳先生的觀察力很強喔,懂這麼多,該不會是同行吧?
「最重要的是,」他指指掛在她脖子上的相機。「你玩到機皇、鏡皇的境界,就算不是個專業、職業級的,最少也是個玩相機玩了好一段時間的玩家,沒道理只有一顆鏡頭。」
丙然是個識貨的人。若柔恍然地點點頭。
「所以你跟著我,是擔心我身上這些昂貴的器材會被扒手覬覦?」
陳昭陽只是笑笑,沒回答這個連他自己都不確定的問題。
「可惜你的擔心有點太慢了。」她說。
「太慢?」他挑了一邊的眉毛。
「今天早上,我私人聘雇的地陪導游模走了我兩顆貴死人的鏡頭……」
「被模走?」他挑了另一邊的眉毛。
「包括我的旅行箱以及包包……」
「所以,你打算要……」他語氣遲疑了。
「所以,我身上除了貼身帶著的護照、五百塊人民幣,跟吊掛在我脖子上的這台不能吃的照相機外,其余的,一、無、所、有。」強調了這四個字後頓了一下,她又開口︰「所以我打算要……」
陳昭陽冷凝了臉色,頓時覺得眼前這張璨若花般的嬌顏摻了毒素。
「你打算要怎樣?」
「同是台灣的鄉親,肯定擁有一顆熱情又樂於助人的心,從小我們的教育就秉持著循循善誘、勸人為善的原則……」看他突然一臉警覺,超怕他跑掉,若柔趕緊向前兩大步,堵在他面前,迅速地再度開口︰
「你還記得小學時教室前貼的那種勸人向善的標語嗎?」
陳昭陽低頭,看著頭頂才長到他胸口處、站得極近的女人,他只要稍微動一下就會踫到她的身體了。
「教室前……夙夜匪懈,尊師重道。」他全身僵硬地回答。
「夙夜匪懈……」若柔笑得很甜膩的臉抽了一下。「那教室後面呢?」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
她的臉皮又抽了一下,但還是很堅持地繼續保持笑容。
「不對、不對!應該是 助人為快樂之本 ,或 日行一善 才對。那麼久了你一定記錯了。我都不懂了,小學生懂什麼夙夜匪懈?學校怎麼可能會貼什麼行萬里路這種叫人玩樂不要念書的標語?你一定記錯了,肯定記錯了!」
「那你怎麼又會記得?」陳昭陽閉了閉眼。「快說出你的目的。」
苞聰明人說話真省事。她笑得眼楮都眯了。
「我說這位鄉親啊——我打算跟你借錢……借我三萬塊新台幣應應急好不好?」
丙然……陳昭陽低咒一聲。
人類果然是最會利用無害外表欺騙人的邪惡動物。
好心沒好報,他遇到台灣籍騙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