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朗唇邊的笑意減去幾分,心思微動,看了一眼望向別處、故作自然的若柔,然後又意味深長地看了陳昭陽,最後把視線盯在牆上那片藍上。
這兩人間的隱形張力,很耐人尋味啊。
明朗微眯了眼。「阿陽,一直忘了問你,你把新疆這片天空取為‘一瞬間’的意思是?」
「情動的一瞬間。」陳昭陽笑容依舊,言簡意賅。
若柔卻在他月兌口而出的那瞬間僵住了身子。
那細微的變化,明朗發現了。「跟你在那里遇到的台灣女孩有關?」
陳昭陽原本不想回答明朗這個擺明探究的問題,但旋即在側過首,接收到猛然掀眸狠瞪他的若柔後,他慍意萌動。
擴大惡質的笑容,他緩慢啟唇︰「那個台灣女孩……你現在也認識了。」
明朗輕訝。
他雖然懷疑好友的心思,卻沒想到他居然會直接承認。來回看了看他們兩人,明朗模模自己的後頸,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我全明白了,阿陽,你自己小心一點。」說完這句忠告,明朗掉頭走開,留下空間給這一對看起像在鬧脾氣的戀人。
這樣荒謬的狀況固然讓人感到有些生氣,但既然是多年的好朋友了?有些話還是私下再談過會比較清楚。
待明朗離去後,陳昭陽抬起手掌,想遮住若柔那雙瞪他瞪得狠戾的眼眸,手舉在半空中又猶豫地停下,不消兩秒,就被她一掌惱怒地拍掉。
「你給得起的時候,拒了我,現在既然給不起了,就不要來擾亂我!避好你自己,再也不要試圖找我!」
手指被打得發麻,陳昭陽面色不豫,抿硬了唇,最終無言以對,只能站在原地,眼睜睜地看她轉身逃離。
直到她離開他的視線範圍,她始終沒回頭看他一眼。
一次也沒有。
結婚只為了結婚而結,一直以來,他認定沒有人受得了他這樣的人。
他從來就不是個穩定的好對象,沒辦法待在同一個地方太久;不是沒嘗試為某個人停留過,但結果總是令人失望的。
不用多久,那種打從骨子里冒出來的不安定感,就會讓他變得渾身不對勁。
沒有一個女人能忍受自己的男人像個不存在的角色,永遠都找不到人。
除了朱槿以外。
與朱槿是青梅竹馬,但並不是從小就相戀的那種。
其實彼此之間也都明白兩人之間並沒有愛情的火花,有的只是一種互相相處下的自在氛圍。
朱槿完全了解他的生活方式;她不僅能理解,重點是也能接受。他本來以為他們會一直是朋友,會是一輩子的朋友,一直到十幾年前的那個傍晚。
那個傍晚,朱槿為了等他而發生了那樣的事件——
的雪白大腿、男人的喘息、虛弱的呼救……
那種事是女人最大的沉痛,那殘忍的一幕,是他永遠都忘不了的惡夢。
在那之後,一種沉重的愧疚讓他再也無法放下朱槿。
他憐她、護她,一種稱之為補償的心理作用,煎熬了他十幾年之久。
這些年來,只要他做得到的,他從來不會拒朱槿對他的要求。
去新疆前的那一日,朱槿邀他去她家,然後她的母親突然無預警來訪,撞見他們同房……事實上那一晚根本沒發生什麼事,只是朱槿突然耍起性子,要他抱著她睡而已。
送走了她氣憤的母親,朱槿說︰「我們年紀都不輕了,我想要個孩子,娶我吧。」沒有激情,沒有沖動,只是一種平心而論的建議。
當然,她知道他永遠都不會抗拒她的要求。
不是不知道朱槿的不對勁,也知道這樁婚姻只是對朱槿人生道路上的一種成全;更不是不知道朱槿和他之間的大問題,而是,他當時真的覺得這樣沒什麼不好。
他愛護朱槿這麼多年,要說完全沒有情分是不可能的;兩人既然都無風無波地走了這麼多年,那麼就這麼順勢而為,一直走下去真的沒什麼不好。
本以為婚姻不過就是如此。
只要生活上能互相契合,相處自在,也就足夠。
誰知人生的發展,總是在料想之外。
所以,他也沒料想到在新婚之夜,居然讓他發現了自己這十幾年來的愧疚,竟然是笑話一場。
更可笑的是,他無法對朱槿生氣,因為她確實無辜;後來,他甚至消極的想,跟朱槿就這樣將錯就錯也無所謂了。
沒想到他會忘不了若柔。
打從在新疆時,她按下快門拍下那位維族媽媽,嚇到僵掉的那一瞬間的可愛反應,就深深吸引了他的目光。
情動一瞬間。在那個有著完美藍天的午後。即便後來他刻意疏遠彼此間的距離也沒用,等再次在台灣重逢後,那種胸口的悸動,已經讓他騙都騙不了自己。
他從來沒有這麼積極地去爭取餅一個人。明朗對若柔的極高興趣,最後竟讓他失控恐慌了。
「頭痛嗎?」朱槿端來一杯茶,看到陳昭陽正在揉眉心,有些擔憂地問。
陳昭陽放下揉眉心的手,看她一眼,突然伸手把她抓進懷里,低頭吻住她。
只是剎那,懷里的人立刻僵住。
朱槿緊抿著唇,沒有響應,沒有沉溺其中,陳昭陽甚至能感受到她隱隱的抗拒與嫌惡。
向來都是這樣的。從結婚至今已經快半年,他跟朱槿的次數寥寥可數,她每次都讓他覺得自己像個硬上的禽獸。
他從不明白自己對于朱槿來說代表著什麼意義,但他很明確地知道,她根本不愛他,一點都不愛。她其實極度討厭他的踫觸。
任誰都不願意在這種事上尊嚴被踐踏,所以到後來他也干脆不踫她了。
以前他可以忍受,現在卻覺得無比空虛,心里空得只想攀個什麼東西依附,哪怕是再次被踐踏尊嚴都好。
也許給他一點溫暖,內心就不會那麼難受,就不會再去想三個月前在展場憤怒離去,從此再也聯絡不上的那個人。
那個倔強的女人……
若柔一旦關掉她的移動電話,他就再也找不到她,他們之間的聯系竟然如此薄弱。
一向是他讓人找不到人,如今倒也算遭到報應了。
「你想要孩子,也要給我機會成全……」他抵著朱槿的額頭,只覺得挫敗無比。「跟我好嗎?」
朱槿抬手撫平陳昭陽微擰的眉,一手往他身下探去,撫模到他疲軟的男性,「你並不想跟我……」語氣中竟是松了一口氣。
陳昭陽僵了僵,有一種被扒掉一身武裝、赤果果的羞恥感,他有些狼狽地低下頭,「阿陽,你最近變不快樂了,是不是……想藉由我忘了什麼人?」
他憤然抬頭,像被人踩到痛腳,向她嘲諷一笑。
「你不覺得這個話題很滑稽嗎?就算我心里有別人又怎樣?那你呢?彼此彼此而已。」
朱槿臉色驟白。她原意只是想轉移話題而已,想不到他會承認。這種事大家明白是一回事,捅開來說又是另一種層面的事。
「你後悔了嗎?不準後悔。我們、我們結婚才不過半年,如果……這樣會害我被恥笑,我會在家族面前抬不起頭來!」她急忙摟住陳昭陽的脖子。「阿陽,你知道我身體不好,不能受太大的刺激,你不要故意說這些話來刺激我!」
陳昭陽閉了閉眼,半天才疲憊地開口。
「小槿,我憐惜你、愛護你,是看在一起長大的情分上,你已經贏了這一份讓我難以割舍的長年感情了,還老是這樣對我挾持行凶實在不應該。放心,你需要一個清白的孩子來繼承這份家業,我會成全你。」
「真的?」她埋在他頸窩里哽咽。
陳昭陽點頭允諾。
「我就知道你最疼我,最舍不得我。」知道這個男人的承諾重于泰山,她悄悄松了一口氣。
「但是,這樣的婚姻真的好嗎?」他捧起她的臉,看著她泛紅的眼楮。「對我公平一點,等到你得到你想要的就讓我走吧!我會這麼要求,原因你自己心知肚明。你說得對,我後悔了,當時我真的覺得這樣沒什麼不好,但現在我真的後悔了。我褻瀆了婚姻,我沒忠于自己的心,你又何嘗不是?做錯事並不可恥,不修正才會造成真正的遺憾。」
一時之間,朱槿無法反駁他的話。她確實是自私的,因了解阿陽對自己愛護和愧疚的心態而利用他,她有她的苦衷,但她也不願意看阿陽痛苦。
這段時間,他的反常苦悶,她是看在眼里的。
雖然無法對阿陽產生男女之情,但兄長般的感情卻是貨真價實。
「至少……撐到孩子生下來。」說不定孩子會是他們之間的轉機,畢竟那是一種無法割舍的聯系。
「謝謝。」很高興她願意妥協了。「那麼孩子——」
「試管嬰兒。你不必踫我!」朱槿搖擺雙手,語氣接近急切。
「這也是我正要說的話,不過你這種反應讓我覺得自己像細菌。」陳昭陽苦笑地松開她,坐到對面沙發去。
「幫我一個忙吧。」他說。
「什麼忙?」
陳昭陽打開桌上的筆記本電腦,點出一張在新疆拍攝的畫面,推到她面前。
「幫我找這個人,她出現在我們的婚禮上,不是我這邊的親友,就應該是你那邊的。」
朱槿看著那畫面,先是訝然,跟著笑了出來,嘴角笑得有點古怪扭曲。
畫面中的女孩仰著頭,閉著雙眼,背景襯著一片湛湛藍天。
女孩頭上的大草帽有點歪斜,手上還握著半瓶打開的礦泉水,笑得那樣愜意自在,一看就知道這張照片是在當事人不知道的狀況下拍下來的。
雖然阿陽心里有人,是她早已猜想到的事,但親眼看到後,心里還是有種說不出的復雜滋味。
阿陽是個出色的國際攝影師,卻未曾掌鏡拍攝過她這個妻子,而眼前這張畫面……這是要多專注這女孩的一舉一動,才能捕捉到她閉眼深呼吸的那一剎那?
「不認識嗎?」見她沒有回應,陳昭陽有些遲疑地開口。
朱槿失笑喃念︰「李若柔?當然認識。那個神采飛揚,無時無刻都活力十足的女孩……」像顆會燙人的小太陽,活躍得讓人嫉妒。
能說不認識嗎?要是真的說出這麼拙劣的謊言,不僅阿陽不會相信,反而又把他推得更遠了。她是不想阿陽太痛苦,不過也不會這麼輕易地放手。
給他一點空間何妨呢?
愛情,通常禁不起考驗。
真是命運的作弄。如此一來,她就必須跟那個人聯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