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嚴令實施後的一個時辰過去了,劉裕等仍是一無所獲。
碼頭區靜如鬼域,泊在這段河區的船只絕大部分黑燈瞎火,只余掛在首尾處的風燈,在一片黑幽幽的江面上,點點燈光仿若天上繁星降到人間來。
一隊巡軍走過後,宋悲風道︰「我們還是回去吧!」
劉裕正要附和,屠奉三道︰「你們看。」
兩人循他指示瞧去,上游岸旁一座建築物屋脊處燈光倏閃倏滅,連續閃亮三次,然後歸于黑暗,離他們藏身處足有兩千多步之遙。
宋悲風精神一振道︰「我們過去看看。」
屠奉二道︰「不會有結果的,這種事只能賭運氣。對方是向江上某一艘船通信,或許是要另一方派艇來接載,可是登艇地點一早已約好,絕不會在發信號處的附近。且發信息者現已躲在暗處,如果我們貿然去看,會被對方先一步察覺。」
劉裕道︰「現在我們該怎辦呢?」
屠奉三胸有成竹的道︰「最適合登艇的地方,是舟船最密集的地方,如此即使有人在後跟蹤,亦可輕易撇掉跟蹤者。」
宋悲風佩服的道︰「如此該是下游離此半里的大碼頭區,那亦是河監的官署所在。」
屠奉三笑道︰「雖不中亦不遠了,我們去!」
三人沿岸小心翼翼的前進,愈接近大碼頭區,遇到巡兵的次數更趨頻密,顯示司馬道子對接近皇城的河段特別有戒心。河上不時有水師船穿梭往來,任何違反戒嚴令在晚上航行的船只,均會被依令嚴辦。所以只要有船艇在河區移動,肯定瞞不過他們三個有心人。
屠奉三領先來到一座貨柵,柵內堆滿未及送入城內的木材,不知是為哪位權貴大興土木之用。道︰「這里差不多哩!守候不到兔子只好怪我們今晚運氣不濟。」
宋悲風欣然道︰「若小裕確是真命天子,我們該正走大運才對,怎會走倒霉運?」
劉裕苦笑道︰「求你們再不要提真命天子這四個字,大家都清楚是用來唬人的。」
屠奉三淡淡道︰「老哥你有點前言不對後語,我還以為你已確認自己是真命天子呢?」
劉裕知他是借機表示對自己節外生枝的去管謝鐘秀的事表示不滿,沉默下去。宋悲風顯然察覺到是甚麼一回事,嘆了一口氣,也欲語乏言。
一陣難堪的沉默後,屠奉三歉然道︰「是我不對,劉爺眷念舊情,我該支持才對。」
劉裕探手搭上他的肩頭,頹然道︰「我也很矛盾,明知去管這樣的事,不會有甚麼好結果,可是又知道若袖手旁觀,心中會永遠有一根利刺。」
宋悲風默默听著,沒有插話。
屠奉三道︰「正如我說的,只要你成了南方之主,孫小姐的事便可以迎刃而解。現在對孫小姐最大的威脅來自司馬元顯,只要我們有方法令司馬元顯不對謝家施壓力,便可以拖延此事。」
劉裕一震道︰「糟哩!」
兩人愕然瞧著他。
劉裕道︰「若我是司馬元顯,肯定會在謝琰出征前提親逼婚,更不愁謝琰敢拒絕,否則謝琰出征了,誰可以為孫小姐作主?如謝琰在戰場上有甚麼閃失,還不知要拖到何時?」
兩人均感劉裕的話有道理,皺眉無語。
屠奉三道︰「來哩!」
破風聲起,一道人影像輕煙般從靠岸的房舍閃出來,倏忽間已抵岸邊。
三人定神一看,立在岸邊的人身形苗條動人,分明是個女子。從他們的角度瞧去,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劉裕虎軀顫了一下,顯然認出對方是誰。
一艘小艇從兩船間駛出來,往此女立處移動。
兩名大漢坐在艇尾負責劃艇,另一人立在艇首。
屠奉三和宋悲風雖然不知立在艇首者是何人,但從其氣魄已一眼看出對方是可怕的高手。
劉裕雙目亮起來,暗扯著兩人衣袖,表示不要輕舉妄動。
他們都不敢說話,怕惹起對方警覺。
到艇子離岸只五丈許時,女子縱身而起,投往艇首去,落在那人身旁。
那人沉聲道︰「見到他了嗎?」
女子柔聲道︰「幸不辱命。」
那人一開腔,屠奉三立即認出是干歸,登時精神大振。
艇子迅速掉頭,沒入舟船密集處,失去影蹤。
屠奉三吐一口氣道︰「差點誤中副車,鬧出大笑話。」
宋悲風愕然道︰「竟然是干歸?」
劉裕道︰「男的是干歸,女的是任妖女,真不明白他們怎會搞在一起?」
屠奉三喃喃念道︰「任妖女!任妖女!噢!今次不好哩!」
輪到兩人不明所以的盯著他。
屠奉三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正要說話,三人忽有所覺。
他們今次在完全缺乏心理準備下,朝剛才任青-登舟處瞧過去,都不由心中感到寒意。任青-的身法已迅似輕煙,此人卻如從虛無里冒出來,來無蹤的忽然便出現在那里,且予人一種渾身邪氣的感覺。
此人作道裝打扮,目光投往江面,喃喃道︰「真古怪!」
三人屏息靜氣,不敢有任何動作。
道人看了一會後,往後飛退,離岸逾十丈後,倒拔而起,凌空翻身,投往遠方的暗黑襄,消沒不見。
宋悲風倒抽一口涼氣道︰「何方妖道如此厲害?若我不是見過孫恩,肯定會以為是他。」
劉裕駭然道︰「這是孫恩的大弟子盧循,身手大勝從前,令人難以相信。他來建康要干甚麼呢?」
屠奉三沉聲道︰「他要殺你。」
劉裕听得呆了起來。
宋悲風向屠奉三問道︰「剛才你為何叫糟糕?」
屠奉三道︰「我的心有點亂,回歸善寺再說罷。」
寒風肆虐大地,低垂的天幕,壓著一重又一重厚厚的黑雲,天地像被暗黑吞噬,即使以燕飛和拓跋-的體質,被風吹了整夜後,亦感到那徹骨的風寒之苦。
兩人蹲在林區的邊緣處,瞪著在兩千步外的參合湖,靜待敵人的來臨。戰士全體進入精選的攻擊位置,只要戰號響起,他們會借快馬之力四方八面殺出去,予敵人無情的痛擊。
勝利已來到掌心內。
最新的情報顯示,崔宏的狼驅豐戰術非常成功,敵人棄下了輜車糧貨,正急如喪家之犬,軍不成軍的朝參合陂逃竄而來。
拓跋-道︰「你緊張嗎?」
燕飛輕松的答道︰「當然緊張。」
拓跋-道︰「你緊張?我看你卻是春風滿瞼,心情大佳呢?」
燕飛心忖我的心情當然很好,但在這一刻卻不想告訴拓跋-與紀千千剛作心靈對話的事。微笑道︰「你的心情難道很差嗎?」
一陣狂風刮來,登時樹搖葉落,倍增寒意。
拓跋-道︰「趁你心情良好之時,想告訴你一件事,希望你能夠體諒。」
燕飛錯愕道︰「甚麼事這般嚴重,要乘我心情好的時候才說?」
拓跋-道︰「也沒甚麼大不了的,我準備不留俘虜,不會接受降兵。」
燕飛呆了半晌,嘆道︰「早知你這小子會這樣做,但不嫌有傷天德嗎?」
拓跋-道︰「這七萬多人是燕國的精銳,若在此全軍覆沒,將會改變我們和燕國兵力的對比,何況接著我還要乘勢重奪平城、雁門兩大重鎮,作我逐鹿中原的踏腳據點,若有大批俘虜須處理,我的軍隊將失去來去如風的機動性。為了恢復代國,我沒有別的選擇。」
燕飛知他性格,事實上拓跋-早狠下決心,誰都不能改變他。提出來只表示尊重他燕飛,並不是要和他商量。盡最後的努力道︰「假若降者肯效忠于你又如何?」
拓跋-搖頭道︰「這是沒有可能的,慕容鮮卑族的人永遠不會效忠于我。現在我們唯一該做的事,就是殺盡眼前的敵人。只有這樣,我才有挑戰慕容垂的資格,你方可以奪回你的紀美人。」
燕飛皺眉道︰「你能對棄械投降的人動手嗎?」
拓跋-道︰「戰場上是沒有仁慈可言的恐怖場地。于春秋戰國之時,最厲害莫過于趟兵,屢破秦師。可是長平之役,秦將白起坑殺四十萬趙兵,從此趙國國力大衰,再無力抗秦。如非白起有此一著,鹿死誰手,尚未可料。
我不得不盡殺敵人,是因我再沒有更好的辦法。」
燕飛沉默片刻,忽然道︰「此戰事了後,我要立即趕回邊荒集去。」
拓跋-不滿道︰「你竟不陪我去攻打平城和雁門嗎?」
燕飛道︰「我仍是與你並肩作戰,只是在不同的戰線上。若我所料不差,慕容垂會在反擊你之前,先收拾邊荒集,使他無後顧之憂,亦令我們沒法連手對抗他。」
拓跋-一震道︰「有道理!」
又道︰「我想求你一件事。」
燕飛皺眉道︰「甚麼事?」
拓跋-道︰「我想你為我殺慕容寶。」
燕飛訝道︰「你不想手刃他嗎?」
拓跋-道︰「在這種寒風黑暗里,只有你才能在千軍萬馬的廝殺里,把慕容寶分辨出來,加以截殺。我最清楚他的為人,在這樣的情況下第一個逃走的肯定是他,在大批高手保護下,他極有可能突圍月兌身,那時只有你有能力追上他,置他于死。我則要留在戰場指揮大局,你定要答應我。你肯點頭,他便死定了。」
燕飛苦笑道︰「我看著辦吧!」
拓跋-目光投往參合陂的西丘,雙目倏地閃亮,語調卻平靜至近乎冷酷的道︰「要來的終于來了。」
燕飛早看到丘頂處出現幾點火光,在風里明明滅滅,但在暗黑里卻非常觸目。這是慕容寶向手下戰士顯示參合陂位置的信號。
在如此寒風呼嘯的暗夜里,要偵查四周的情況,須待天明後進行,不過那時已遲了,再沒有機會。
燕飛功聚雙目,只見一批一批的敵方騎兵,越過丘頂走下長坡,聚集在參合湖北岸的平野上,人馬都困乏不堪,下馬後的兵士散亂的躺在草地上,馬兒則到湖邊喝水。不知情者驟然瞧去,會以為是大潑揮屑吐傻穆碓簦和大燕國的精兵產生不了任何的聯想。
拓跋-湊到他耳旁道︰「慕容寶和他的將領該留在丘頂的位置,以俯瞰全局。」
燕飛生出不忍的感覺,這根本不算一場戰爭,而是徹頭徹尾一場殘忍的大屠殺,敵人在恢復斗志和體力前,根本沒有反抗的能力。而這種形勢正是己方蓄意一手營造出來的。
兩人耐心的等待,不到半個時辰,參合湖北岸的平野眾集了超過五萬燕軍,漫山遍野盡是疲兵,且陸續有來。在寒風的煎熬下,敵人體能不住轉差,而非逐漸恢復過來。近湖一帶豎立了數百個營帳,供燕兵到營襄休息。
除了丘上的火把外,敵陣內不見半點火光,在如此風勢下,敵人連生火取暖也辦不到。
拓跋-低聲道︰「是時候了!」跳將起來,向埋伏後方的戰士發出命令。
他們這支部隊兵力達三千之眾,佔有上風之利,是攻擊的主力。命令傳下去,戰士紛紛翻上馬背。
燕飛跟著站起,早有人把兩匹駿馬牽到身旁,讓他們踏鑒上馬。
馬背上,燕飛朝拓跋-瞧去,見到自己這位好兄弟背掛雙戟,交叉的從兩肩斜探出來,雙目閃閃發亮,脊骨挺直,坐得穩如泰山,確有君臨天下的威勢。不由生出奇異的感覺,林外七萬多條人命,全憑他一句話決定生死。而此戰將會把北方慕容垂獨步關外,姚萇主宰關內的形勢扭轉過來。
他們所處密林位于參合陂東北方,敵人則處于風向的下方,順風殺奔敵陣,情況便若水戰里上游下游的優劣形勢。
第一線曙光,在苦待競夜後出現在東面天地交接處。敵方戰士仍不斷來到參合湖北岸。黑暗稀薄起來了。
拓跋-怒吼一聲「去」!
策馬馳出密林,朝敵陣飛奔而去,燕飛緊隨他旁,後方的騎士沖林而出,像咆哮的怒濤般朝只隔了千多步的敵人卷去。蹄聲粉碎了參合湖的和平,敵人駭然驚醒,但已來不及結陣應變。
同一時間分由長孫嵩、叔孫普洛和張袞指揮的三支部隊,從埋伏處街出,從正北、正東和西北殺往敵陣。
一時間殺聲震耳,蹄聲漫天徹地。
敵人未戰先亂,恐懼感在參合陂潮浪漲退般的蔓延,人奔馬竄,更是軍不成軍。
拓跋-狂喝道︰「拓跋-和燕飛來了。」他的聲音隨風送入敵陣,同時拔出背上威震北塞長四尺二寸的短戟,把迎上來拼命的敵人連人帶兵器挑上半空,拉開了戰爭的序幕。
燕飛的蝶戀花來到手上,把從前方來的敵人殺得東僕西倒,不能抵擋阻止他們片刻。
三千戰士氣勢如虹,如破竹般的直指敵人眾集的心髒地帶,只一下子便沖殺得敵人潰不成軍,令敵人只懂四散逃命,沒有絲毫還擊之力。
今次的黎明突襲是經過精心策劃,甫發動便把敵人逼進死地,不容有敵人漏網。由拓跋-指揮的部隊最接近敵人,先以雷霆萬鈞、以快打慢的馬隊戰術,把敵人沖散,然後其它三支部隊蜂擁而至,把忙于逃命的敵人無情截殺,不容有漏網之魚。
敵人早已亂成一團,各自為戰,可是拓跋-和燕飛率領的部隊,在敵群里左街右逐,始終隊形完整,比對起敵人亂如散沙,更顯出強弱懸殊之勢。
勝敗之局已定,只看能殺多少人。
人數在拓跋族戰士三倍以上的燕兵,已完全失去了抵抗力,長孫嵩等人率領的三支部隊再加入戰爭,更像怒潮般把敵人淹沒。天地乾坤被翻轉過來,隨著天色漸明,戰場上仍予人暗無天日的感覺。在這襄,陣亡戰士流出的血使得尸體黏在乎野上,任由馬蹄踐踏,數以百計的人在同一刻倒下去,令本是寧謐安詳的湖岸變成滿目瘡痍的屠場。到處是揚起的塵埃和被殺者臨死前的號叫,其慘烈超乎任何言語的形容。
唯一的生路或許是美麗的參合湖,大批大批的敵人拋戈棄甲的投進冰寒的湖水里。
拓跋-劈跌了一個敵人後,向燕飛喝道︰「小寶兒要走哩!」
燕飛記起了拓跋-的請求,朝丘頂瞧去。在尸橫遍坡的高處,一隊數百人的敵軍正朝北突圍。
此時喊殺聲從丘坡的另一邊傳來,該是崔宏和長孫道生的追兵到了,難怪慕容寶再不敢戀戰。
燕飛暗嘆一口氣,從馬背上彈跳起,凌空投往慕容寶所在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