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稍晚,文式辰又踏回「胡家角子館」。翩兒坐在熱氣騰騰的灶房里听他回報消息,知道爹的身子無恙,心上一顆大石總算落了下來。
「不僅如此,」文式辰指頭虛劃一圈。「伯父還親口說了,他不會再干預角子館的事。」
翩兒瞠眼。「你怎麼辦到的?」
他嘻嘻一笑,還是那句老話——
「你猜。」
誰要猜啊!她啐他。「愛賣關子,哼,本姑娘偏偏不屑問!」
見她真動了氣,文式辰討好地一搡她手臂。「干麼真火了起來?我不過是逗逗你。」
「呿。」她依舊沒好面色。
「好,我說。」他把送菜的事簡單說了一遍。「是你爹親口說的,你的醋溜黃矮菜燒得極好,是地道的胡家口味。」
因長年掌村的緣故,胡朗一張嘴極刁,要從他口中听見一句好,除非該人手確實了得。
這一年來,雖然她每天都會做飯給爹吃,但因為身兼角子館營生,時間窘迫,她只能隨手炒些不花時間的下飯菜。像醋溜黃矮菜這種費時費工的手藝菜,僅能在角子館偷時間做。偏偏,爹不愛她提角子館的事,以致她從沒想過,可以把菜端回家讓爹品嘗。
「想不到我爹會夸我——」她拿了一小丸面團在手心搓揉著。看得出來她很開心,只是有那麼一點不好意思顯露。
「覺得開心就笑出來,何苦憋在心里?」他取笑地揉她頭發。
「你少弄亂我頭發——」她斜著身子斥著。
「好,不逗你。」他一正面色。「我今兒到你家去,心里突然有個主意,你要不要听听看?」
她眼珠子一溜,要他坐下說話。
他自個兒倒了杯茶,「咕嚕」喝盡之後才接著說︰「我在家細想了一夜,其實伯父昨晚說的話,有些是沒錯的——」
听到這兒,翩兒變了面色。「我不要听這些——」
「等等,」他輕一拍桌面,要她稍安勿躁。「我話還沒說完,我的意思是,既然伯父舍不得你守著這角子館一輩子,我們為什麼不想個辦法,讓他自願進角子館干活兒?」
她瞪大眼。怎麼那麼巧,她昨兒個才在跟嫂嫂提起,他今兒就說出來了!
當初堅持開角子館,也是巴望著爹將來想振作時,能有個地方發揮。雖說以爹一個大掌村身分,看顧一家角子館,是大材小用,可英雄不怕出身低,她相信以爹手藝,只要認真苦干個幾年,定有出頭機會。
怎麼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她角子館雖然開了,可是主角——爹——卻屢勸不來。
她急沖沖問︰「你想到什麼辦法?」
「明確的辦法還沒有,」他不願過早泄漏天機,免得一個不小心,賠了夫人又折兵。「不過可以先告訴你,不出一個月,你爹定會心甘情願接下角子館工作。」
這種話誰信——她拉長臉。「你騙我,什麼明確辦法還沒有,瞧你模樣,明明就是胸有成竹。」她最討厭被人蒙在鼓里!
「有些話好做不好說嘛。」他安撫道。「總而言之,你別淨跟伯父拗脾氣,他做法雖然有些過頭,但說到底,他還是很疼你的。」
「我爹疼不疼我還需要你提醒?」她啐。「好,我知道,你就是覺得我笨,覺得我一定猜不到你葫蘆里賣什麼膏藥——沒關系,咱們走著瞧!」
他忙不迭說︰「噯噯噯,天地良心,我什麼時候嫌過你笨?」
她腰背一挺。「前個晚上。」
文式辰知道,她還在氣他賣關子不提的事。
小肚雞腸。他一點她鼻頭。「就這種事你最上心。」
「噯,你到底說不說啊你!」她火了,不過就幾句話,他干麼左躲右閃的?
他迷死人不償命地笑開。「我不是說了——你猜。」
翩兒惱得連連揮拳。
「噯噯噯——你小力一點,會疼的啊——」文式辰笑著挨受。
瞧他模樣,果真「打是情罵是愛」啊!
「疼死你算了——」翩兒邊打邊罵道。
「你們兩個,」听見騷動的何甄探頭進來。「又在胡鬧了!」
「嫂子。」文式辰一手一拳,把翩兒兩只手臂架高了起來。
「放開啦。」她用力甩月兌他,然後轉身。「嫂嫂?」
何甄朝外邊睨了眼。「還要五十只角子,二十、三十各一盤。」
「知道了。」翩兒把手洗淨,端起木架子掃了角子五十只下鍋。
何甄和文式辰聊了兩句,听見有人喊聲,簾子一放,又到外頭忙了。
「噯,」他手一戳她腰。「晚點店門關了,別急著回家。」
「做什麼?」她白眼一掃。「請客?」
「是啊。」見她額上涔涔熱汗,他自懷里掏出帕子幫她擦了擦。
沒想到她卻不領情。「少在那兒動手動腳,你剛的話還沒說完!」
「我不是說了,要請你吃東西。」他笑嘻嘻收下帕子,又多了寶物一件。
「禮多必詐,不去。」
文式辰嘆口氣,這小妮子,還真愛打破砂鍋問到底!
「那就可惜了,我本是答應他們,會帶一個全天下最會包角子的姊姊一道過去——」
「『他們』?」翩兒扭過頭。「誰啊?」
「一群逃難來的苦命人。」文式辰往窗外一望。「听他們說,近來黃河連番潰決,許多人田地被毀,家破人亡,在家鄉找不了活兒,只能沿路乞討。幾天前我在市集上遇見,一家人衣衫襤褸、瘦得不成人樣。我看了于心不忍,遂找了間破屋子安置他們。」
好歹也是吃過苦的人,她听得心一揪。「所以呢?我能幫什麼忙?」
「包角子。」他微笑。「那群人里邊,有一個老太爺,快七十了,今天正好是他生辰。今早我過去的時候,听他們一群人在商量,要想什麼法子幫老太爺慶個生。」
「我去。」不消他問,她自個兒先答了。「店里邊還剩百來張角子皮,夠不夠,不夠我立刻 。」
「就知道你會答應。」他笑擰她面頰。
「會痛吶。」她拍掉他手。「快說,需要多少顆角子?」
他指著指頭算,一共六個人,一個人若吃個二十只——「百二十顆夠了。」
「知道了。」她袖子一挽,忙著包角子去了。
夜幕一下,角子館立刻閑了下來。翩兒偷了空說起文式辰提議的事,問嫂嫂要不要同行?
何甄眼珠子一轉,打定主意要讓小兩口多點時間相處。
「你跟文少爺一道去吧,我不跟了。昨兒熬夜收拾鋪子,今晚我想早點歇息。」
何甄一番話說得合情合理,翩兒不疑有他。
回頭,文式辰親駕馬車來接翩兒。何甄不願打擾,拎著燈籠回家去了。
穿著男裳的翩兒,動作利落地跳上馬車。
她先前包的角子,已經被文式辰端上馬車。
「噯,做什麼這麼急!」轉頭見她不文雅的舉動,他忍不住嗔。
馬車雖然不高,但一個姑娘家當街開腿蹬爬,總是有失體面。
「少嗦,」著男裳,就是貪一個行走方便。若是還別別扭扭要人攙扶,她干脆穿裙子算了。「快去駕車。」
「你吶,颯爽慣了,我真擔心你穿回女裳後不會走了。」
她才不怕呢!她在他身後吐著舌頭。好歹羅裙她也穿了十六年,哪那麼容易忘?
不過說真格的,家里衣籠,也經年沒打開了,不知道里邊衫裙縐成什麼樣子了;趕明兒個有時間,倒真要翻出來洗洗曬曬——
胡思亂想間,馬車停了。她從他身後探出頭來。
「到了?」
她話才剛說完,「嘩」地一聲,兩個瘦得面頰雙凹、頭扎著童髻的小兒奔了上來,一邊一個拉著文式辰跳個不停。「文哥哥,你終于來了!我們等你好久了——」
瞧他們衣衫襤褸的模樣,翩兒吸口氣,沒讓心頭的憐憫爬上了眼楮。
她知道,人窮志不窮;在清苦的時候,最忌諱旁人可憐的表情。
「好好好,別淨拉我。」
文式辰身一轉欲擒下翩兒,怎知道她早從另一邊下了馬車。
兩人眼楮對上,她朝他神氣一笑。
他則是連連搖頭,拿她沒辦法。
「幫忙拿著。」翩兒把上頭角子最少的木架子遞給個頭較大的小童,她自己則端了一盤足滿五十顆的。「你叫什麼名字?」
「他叫苗安,可娘都管他叫臘八兒。」一旁個頭小一點的男孩兒代答。「我叫苗祥,我娘叫我阿九。」
翩兒挑眉。「為什麼叫阿九?」
「九九重陽啊。」文式辰在旁接口。「很逗吧!」
翩兒忍俊不禁。「他們小名取得真好,一輩子都忘不了自個兒生辰——」
邊說著,門里走出一個年紀比翩兒還小上一點的姑娘。穿著靛藍粗布衣裙的她,一見文式辰,眉眼立刻笑開。「文公子。」
翩兒再情竇未開,也瞧得出這姑娘喜歡文式辰。
她眼兒朝他一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只是來不及細想,苗祥已先開口——
「她是我們的姊姊,叫苗嵐。」
「公子。」苗嵐望著翩兒打了個揖,接著望向兩人身後。
翩兒跟著回頭看了看。「怎麼了?有人經過?」
「不是的。」苗嵐連連搖手。「是文公子說,他今天會帶一個很會包角子的姑娘過來——」
「是啊是啊,姊姊今天已經擔心了整天——」
「你閉嘴。」苗嵐忙不迭地捂住苗祥嘴巴。
「唔唔唔——」苗祥不依地扭著身子。
「好了好了,別捂著他。」文式辰趕忙說情。「我還來不及幫你們介紹,『她』正是我說的,全天下最會包角子的姊姊,她姓胡,你們可以喊她翩兒姊。」
苗嵐、苗祥加苗安三人驚駭地看著翩兒。「『他』——」是女的?
翩兒被他們仨瞧得臉熱。
她低頭扯扯身上布衣。在角子館那兒,就算她穿上男裳、扎了男髻,街坊鄰居依舊喊得出她名兒。要不是這會兒苗家姊弟的表情,她還當真不曾意識,自個兒的打扮,真有那麼一些些驚世駭俗。
「我是女的,怎麼樣,需不需要讓你們驗明正身?」她口氣不大高興。
「不不不,不需要,公子爺——我是說,翩兒姊——您別生氣。」苗嵐趕忙打圓場。
「既然你是姑娘家,干麼穿褲子啊?」苗祥一樣口沒遮攔,有話就問。
「我——」翩兒張開嘴,一想到解釋起來老長一篇,倏地懶了。「總之我有我的苦衷,噯,提醒你們,角子不經放,你們確定還要繼續站在這兒說話?」
兩個小蘿卜頭一想到香噴噴的角子,立刻丟開話頭,鑽進了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