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渠西的一座小院落里。雲帥招呼寇仲在廳堂坐下,笑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這是貴國流行的至理明言。只要細心想想,該知道我不會讓長安的族人曉得我身在此處。不過安隆亦算非常本事,連我化身作為東來貿易的大食客商,亦瞞不過他。"
寇仲苦笑搖頭,道︰"我是低估了楊虛彥,真奇怪,照道理他沒有理由不來的。"
雲師道︰"有其麼理由他非來不可?"
寇仲道︰"因為我昨晚偷去他非常重要的一樣東西,可能令他永還不能窺得他師傅石之軒的不死印法。"
雲帥一呆道︰"楊虛彥竟是石之軒的徒弟?"
寇仲略作解釋後,道︰"楊虛彥恨不得要吃我的肉喝我的血,此計又是他想出來的,你說他是否該來呢?"
雲帥微笑道︰"他的確來了,還伏在廟項高處準備偷襲少帥,只可惜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便給我從背後偷襲。不過他的身手確敏捷過人。當時我有十分把握可制他于死,但仍給他避過。此人確是少帥的勁敵。"
寇仲暗叫僥幸,道︰"國師是否忍不住要到自己的寺廟拜神,怎會這麼巧踫上的。"
雲帥嘆道︰"人離鄉久了,就易生出感觸。見到長安舉城慶祝新春,我也勾起鄉思,自然而然就到寺院附近徘徊,見到大批人馬聲勢洶洶的殺到,才知是你出事。"
寇仲再次道謝,順帶問起分手後的情況。
雲帥雙日射出濃烈的殺氣,語氣卻異常平靜,輕描淡寫的道︰"自石之軒突施偷襲,我曉得自己是他的目標。更知你們攔不住他,所以功力稍復後,我躍上道旁一棵大樹上。
躲在那里,任得馬車離開。"
寇仲呆了一呆。欲言又止。
雲帥淡淡道︰"事非得已,我能留得性命,才有機會為他們報仇。"
寇仲還有什麼話可以說的,只能期望謝顯庭兩人吉人天相。一是石之軒追不上他們的馬車,又或不屑殺死他們。
寇仲很想探詢他和朱粲的關系,卻感不宜啟齒,改口問道︰"國師為何要到長安來?"
雲帥沉吟片刻,道︰"我來是要看中原的形勢,我們西突厥和東突厥連年交戰,雖說互有勝負,事實上我們正處于下風。貴國若能從亂歸治,天下一統。首要之務當然是要對付頡利,那我們目標既同,當然有合作的可能性。"
寇仲苦笑道︰"國師到長安來,顯然認定唐室最有機會統一天下,對哩?"
雲帥嘆道︰"我本來也這麼想。但一看長安派系紛繁,秦王府和太子府勢不兩立,以至坐失東攻洛陽的良機,任由王世充收拾李密的殘余,禁不住為李家擔心。若給頡利的魔爪乘機長進來,中原危矣。"
寇仲欣然道︰"既知道國師潛來長安的原因。說不定我們可再成戰友,應付大敵。"
雲帥皺眉道︰"你是否指石之軒。"
寇仲道︰"不但指石之軒,還有祝玉妍和趙德言,這三人正攜手合作,進行一個對付秦王李世民的陰謀。"
雲帥大訝道︰"李世民不亦是你的敵人嗎?少帥何不坐山觀虎斗,並趁機取走楊公寶庫內的兵器財物。"
寇仲嘆道︰"此事一言難盡。暫時我與李世民是伙伴的關系,若給頡利打進來,誰都要吃不完兜著走。"
雲帥定神瞧他一會後,啞然夫笑道︰"我雖然仍不太了解你,你的行事作風更不對我的脾氣,但出奇地我卻很欣賞你。合作之事可從長計議,少帥可否先安排我見秦王一面…"
寇仲欣然道︰"這等小事都辦不到,還怎談合作,我現在立刻去辦,黃昏前可給國師一個肯定的回覆。"
心中想到實不宜久留,還要迅速去見尚秀芳。
北里平時是人多熱鬧,今天更擠得水泄不通,每個賭場都有人在大門控制人流,出一個才放一個人的,一任大排長龍。
連雷九指這個視賭場如家的人亦要望門興嘆而卻步。
徐子陵反高興起來,扯著雷九指回頭就走,笑道︰"人人爭著來發財。事實上發財的只是賭館的場主館主,我們不若四處逛逛,然後再到福聚樓看看雪粉飄飛下躍馬橋的美景。"
雷九指道︰"這幾天所有果館酒家都停止營業,只有青樓賭場仍然開門做生意,沒地方去的人都擠到這些處所來。故其門如市。"
徐子陵領著他沿永安渠南行,輕松的道︰"勿要再舌燦蓮花著我到賭場門口冒雪輪候,寺院該是開放吧?"
雷九指愕然道︰"你想到無漏寺嗎?不怕惹起石之軒的警覺?"
徐子陵道︰"石之軒乃閉關清修的聖僧,那有空閑四處人盯人的巡逡搜索,何況寺院內必然人山人海。我們趁亂入寺,幸運的或可發現寶藏入口,我們更能就著即將發生的事作出配合安排。"
雷九指大訝道︰"我還以為你是希望小仲找不到寶藏,死心塌地的不再去爭天下,為何忽然變得如此熱心。"
徐子陵淺嘆道︰"假設在盡力下找不到寶庫,我才可勸他罷手。何況我曾答應過他會全力尋寶。答應的事該盡力去做,"
無漏寺出現前方,果然是人來人往,雨雪絲毫不影響拜神祈福者的熱情。
雷九指道︰"來參神拜佛的多是上年紀的善信。不知是否人愈接近死亡,愈希望死後還存在另一天地。把生命延續下去。"
徐子陵想不到雷九指忽然而來這麼一番深具哲理的說話回應道︰"人會隨著自身的經驗見聞隨歲月加深對生命的體會。像寇仲便說他以前從不相信有命中注定這回事,但經歷種種情事後,隱然感到所有事情都有一對命運之手作作出安排,遂漸生出另一番看法。"
雷九指笑道︰"子陵相信命運嗎?"
徐子陵仰首任由雪粉飄降臉上,道︰"我不知道。"
不由浮現起今早師妃暄的尼衣,心中一陣酸楚。
命運究竟會作出怎樣的安排?
尚秀芳的臨時居停位于上林苑西的一座獨立四合院內,寇仲匆匆而來。在引領下于西廂見到這以色藝名播天下的天女。
伊人正對琴安坐,調較絲弦,面對窗外園中融融密密漫空飄舞的雪粉。
廂廳內點燃爐火,溫暖如春。
不知是否下人都到沖上趁熱鬧,除兩名侍婢外,不見有其他人。
小婢關門後離開,閣院寂靜無聲,一片寧洽。只有鞭炮聲偶然從遠方傳來,似在提醒他們今天是元旦的大好日子,但卻屬于另一世界發生的事物。
尚秀芳柔聲道︰"到秀芳身旁坐下好嗎?"
寇仲搬起一張椅子,到她身側稍後處乖乖坐下。
"叮叮咚咚!""仙翁"之音連串響起。
尚秀芳一邊調音,一邊隨意彈出段段音符,雖是即興之作,但無不旋律優美。突然這才女把本是斷斷續續的音符,像句子串連成文章的化作美麗的樂譜,充滿傷感枯澀但又令人耽溺陶醉的曲調,似在溫柔地挖掘著每個人心內至深處的感情。
寇仲嗅著她迷人的芬香,看著她雪白如蔥的指尖在七條琴弦上按、捺、、撥,一時心神皆醉。
罷才于波斯胡寺險死還生的惡斗,就若發生在另一輪回,遙不可觸且被淡忘了的事。
一曲既罷,寇仲仍是茫然不能自已。
尚秀芳凝望著窗外的雪景,柔聲道︰"你終于來啦!"寇仲心中涌起莫以名之的感覺,雖只是簡單的一句話,卻像她的琴音般,訴說了千言萬語,內中蘊含著無盡的失落、驚喜、期待、企盼。
寇仲乾咳一聲,瞧著她側臉優美起伏的輪廓線條,晶瑩如玉、白里透紅的嬌女敕臉肌,閃閃生輝、深邃不可測的秀眸,有點不知說什麼才好的道︰"秀芳小姐今天該很忙才對,為何卻一個人在這里彈琴自娛?"
尚秀芳悠然道︰"秀芳是謝絕一切訪客,因為為今天正是亡母的忌辰。"寇仲听得大為錯愕,既是如此。為何獨要囑自己今天來見她。
尚秀芳別頭往他瞧來,淡淡道︰"除了爭霸天下外,究竟還有沒有別的事物令少帥動心?"
寇仲想起宋玉致,心里暗自警惕。苦笑道︰"小姐可試問秦王同一問題。恐怕答案如出一轍,任何人一旦給卷進這漩渦里,不單難以月兌身,更遑論追求其他事物。"
尚秀芳"噗哧"嬌笑道︰"說謊!"她的神態表情,透出一種少女純真坦白的嬌羞味兒,看得寇仲怦然心動尷尬的道︰"小姐真厲害,竟然連謊話都給你听破。"
尚秀芳興致盎然的道︰"有你給人家說話解悶真好,換過別人,必千方百言解釋圓謊。唔,你這張臉孔也不錯哩!"寇仲愕然道︰"這是第一次有人贊我的假臉孔。"
不由想起獨孤鳳對他"另眼相看"的神態,心忖這又是另一句謊話。
今趟尚秀芳倒沒識破,回望窗外景致。淡然道︰"少帥是否害怕見到秀芳。"寇仲不忍再騙她,坦然道︰"天下誰家男子不想親近小姐,寇仲只因分身不暇,那趟在洛陽才失約而已吧,請小姐恕罪。"
尚秀芳搖頭道︰"我不是單獨指那件事,而是就整體的事說。女兒家的感覺非常厲害,又不會像男兒般總以為每個女子都對他有意。在一些細微的表情和反應中,男兒很易泄露出心中的秘密。"
寇仲欲辯無從,苦笑道︰"小弟想不相信也不行。只見過幾次面,又沒有深談,可是小姐對我的認識了解,像比小弟自己更為清楚似的。"
尚秀芳美眸再往他飄來,這側眸一瞥確是媚態橫生,風情萬種,最厲害是她雙眸中有勾魂攝隗的魅力,瞧得寇仲心中劇蕩,差點被她把魂魄勾去。
他是見慣美女的人,但比起尚秀芳,都失缺了那種媚在骨子里的動人風情。只有淡雅如仙的師妃暄,足可與地分庭抗禮。但後者當然不會用尚秀芳那便迷死人的眼神去瞧人。
尚秀芳甜甜一笑,柔情似水的道︰"少帥明白嗎?"
寇仲一呆道︰"明白什麼?"
尚秀芳低首頸底道︰"呆子!"
"叮叮咚咚!"這動人美女的縴長柔美手在琴弦撫動,彈奏出一段輕松愉快的調子,就算最愚蠢的魯男子亦知她因有寇仲在旁相陪而欣悅。
寇仲頭皮發麻的恍然而悟。
罷才尚秀芳說過可從男兒的表情神態,捕捉對方心意。現在自己對她的"獻媚"竟懵然不知,自該給她看作呆子。唉!怎辦才好?他的初戀對象是李秀寧,認識宋玉致後,遂漸把愛意轉移到她身上,可是眼前的美女又是如此惹人憐愛,傷她的心實是非常殘酷的事。雖說男人三妻四妾乃等閑事,可是自己卻從沒有廣納妻妾的念頭,覺得只能把愛集中在一位女子身上。濫情實非他負擔得起。而且他矢志要一統天下,根本沒有閑情去顧及男女之私,牽腸掛肚是個最難捱的思想包袱。
尚秀芳停止撫琴,余音仍縈繞不去。這美女微微一笑,輕輕道︰"少帥心內想些什麼呢?"
寇仲苦澀的笑道︰"秀芳小姐這回看不透嗎?"
尚秀芳柔聲道︰"英雄俊杰總是別有懷抱,今天請得少師大駕光臨,秀芳非常感激。"
寇仲怕她繼續說下去,岔開話題道︰"那晚李建成請客,你好像尚未看破我是寇仲,為何忽然又會知道。"
秀芳道︰"離別時你瞥我那一眼,泄漏出你的身份,所以人家說,秘密是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
寇仲嘆道︰"現在我真有點害怕你哩!"尚秀芳朝他瞧來,美眸深注的道︰"不用害怕,秀芳已很清楚少帥的心意。"
寇仲心中一熱,月兌口而出道︰"不!"話出口才知後悔。
徐子陵和雷九指在擠滿人潮的寺院來回走了十多次,踏遍每一個角落。
仍對可能存在的入口毫無頭緒。
趁寺內僧人都忙著招待善信,他們潛入他們的居室搜索,結果仍是一無所獲。
兩人在後園龜池旁的心亭坐下。
雷九指道︰"我們連藏經閣都偷偷去看過,肯定沒有任何入口。現在只剩下長年關閉的方丈堂,要不要冒險一試。"
徐子陵搖頭道︰"太危險啦︰石之軒有五成機會在里面坐關,留待今晚再說。"
雷九指一震道︰"你們真的準備今晚動手嗎︰石之軒絕不好惹。"
徐子陵長身而起道︰"走吧,見到寇仲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