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玉原認定趙乙決無這等膽力敢于隨後跟來,再說事實上也辦不到。及听路清一說,老大不以為然,方說︰「我看不會。就他這半年來勉強學去的那點武功,這麼危險的黑森林如何通行?何況又是孤身一人。」忽听左近似有響動,聲雖輕微,仿佛甚亂。
二人藏身之處,三面都是好幾抱的巨木駢生環繞,當中空出大半環兩丈方圓的地面。
樹下立著兩塊一人來高的怪石,還有一段樹根伸出地上,恰巧橫在山石之後,人便坐在上面,皮袋更藏在斜對面樹月復之中。缺口一帶卻是一片草地,約有半人多高,如有敵人經過,決看不出內里藏得有人。其他三面除來路外,離開樹圍不過三丈,均是叢林密莽,無法通行。即便敵人尋來,不等近前,已早警覺。缺口前面十余丈,上面樹幕還坍塌了一大片,陽光下照,由內望外,看得逼真。樹幕中心藏伏之處雖較黑暗,仗著練就目力,又在森林中走了幾天,業已看慣,比較起來,已算是極好所在。不用燈火,彼此動靜也能看出。為防萬一,又恐樹上和左近灌木叢草中伏有蛇蟲之類,事前曾經仔細搜索,看出當地實是絕好藏身之所,以前決無人跡往來,否則缺口外面的草不會那麼整齊,余下兩面又是無路可通。就有野人由左近經過,也必在那透光之處一片淺草和沙石地里,只要來的人數不多,窺探出他的習性,便可現身上前,與之相見。忽听周圍有了動靜,心中一驚,忙即起立。
手握寶劍,探頭往外一看,面前果然來了一伙身材高大、貌相獰惡的野人,已快走近缺口,前後約有十六八個,相隔不過三四丈左右,眼看擁到。料知不妙,仗著事前防到,留有兩條退路,均在身側駢生的樹縫之中,內中一處雖然較寬,但要縱身而上方能越過,離地約有丈許。又見來的那伙野人雖然刀矛並舉,似還不曾曉得內里有人,能不驚動自然更妙。
路清心想︰野人太多,急切問也許不可理喻,打算借著山石隱僻,掩往另一個較窄的樹縫中,側身而過,由此出去,貼著叢莽邊界,施展輕功一路飛馳,便可逃往小山一帶,雖然也是一條難走的路,並有許多顧慮,緩過一步終較穩妥。誰知目光到處,側面暗影中已現出許多刀矛影子,料被野人看破,暗道「不好」。人困里面,野人刀矛梭鏢又極厲害,被他們包圍,擲將進來,如何能當?忙將雙玉一推,同往身側不遠的高樹縫中縱將上去。
路清在後,百忙中剛看出缺口外面的野人停步不進,業已發現自己,忽听雙玉呼喝之聲。心里一急,連忙縱將上去一看,這一面的野人來得更多,同時瞥見前途漏光之處還有許多野人,都是刀矛並舉,悄沒聲潮涌而來,分明四面均被包圍。這一驚真非小可!
樹縫深達七八尺,人在上面,進退無路,二人全都情急。
雙玉見野人來勢猛惡,單眼前見到的已有八九十,另外兩面黑暗影里還不知有多少!
最難是雙方言語不通,驟出意料,端的軟也不好硬也不好。軟了被人看輕,稍有失閃固是凶多吉少。如其動手,又難免于傷亡,一經成仇,追蹤不舍,無論逃到哪里,總有筋疲力竭之時,稍一疏忽便遭慘殺。就不動手,一有誤會便難分解。心里一急,忽然想起前在花藍家月下舞劍示威之事。猛生急智,意欲上來先將對方鎮住,再與講理。
恰巧這一面雖是森林當頂,上面結有極厚的樹幕;因是前側兩面相隔不遠均有透光所在,由黑地里走向明處比較清楚,樹的行列又比其他兩面較稀,野人來路附近更有七八丈方圓一片空地。時機瞬息,危險萬分,雙玉不顧再與路清商量,也不知野人是否通曉所說土語,口中大喝︰「你們不許妄動!我非敵人,還有要緊話問!」
說時遲那時快!話未說完,人已施展輕功,搶往樹縫外面。到了邊上,身子微微往上一起,縱高了兩三尺,緊跟著雙腳並攏,橫轉過來,照準右側駢生的樹干上面猛力一蹬,人便和箭一般向上斜飛出去三四丈高遠,接連越過好幾十個野人,再就空中一個轉折,隨手把寶劍舞起一道寒光,腰間弩筒就勢拔出,由一個「黃鵠摩空」變為「魚鷹入水」,調頭往下縱落,腳上頭下離地丈許,再將手中寶劍舞起一片劍花,人也輕盈盈落向地上。路清見她一言不發突然縱起,不及攔阻,心里一急,惟恐受到野人包圍,寡不敵眾,也忙跟蹤隨同縱去。
二人一先一後,相差不過丈許光景,身還不曾落地,耳听眾聲吼嘯,心中一驚,疑是野人就要合圍搶上,方覺不妙,百忙中瞥見眾野人多一半嚇得往後倒退,相隔較遠的全將手中刀矛一同揮舞,一齊吼嘯起來。後退的野人退了幾步,也是如此。方覺不像動手為敵,仿佛歡嘯神氣,耳听遠遠轉來清嘯之聲,好似哪里听過。還未听真,人已相繼落地。再看眾野人,忽然肅靜無聲,人卻不進不退,立在當地。另外兩面的野人也都蜂擁而來,做一圈將二人圍在當中,相隔最近的也有兩丈,四外大樹間的空隙均被填滿。
只管花面猙獰,形態猛惡,兩三百對凶楮一齊注定在自己的身上,握緊刀矛作出應敵之勢,但無一人近前。
路清初次身經,還在驚疑。雙玉從小便听父親說過,見此形勢,就是對方懷有敵意,只不當時動手便有商量,心便定了許多,忙將寶劍還匣,一面暗告路清留意。一面朝著那群野人把手一拍,表示沒有敵意。再將平日所會的各種土語連生帶熟說了出來。說完不得回音,又換一種,大意是說此來作客,尋訪兩人,決不久在當地停留,不會搶奪他的牲畜子女,做他不願的事,並還能夠醫病。要對方推出一個酋長或是通曉語言的人出來,細談來意;如蒙相助,彼此都好,還有一點小禮物送他酋長等語。哪知連說了好幾遍,把平日所學的各族語言全都說完,對方老是呆立不動,非但沒有回音,泥塑木雕也似,絲毫表情都無。
路清在旁見野人越來越多,最妙是後來的人面都未見,也未往前探頭張望,只立在前面一圈人的身後,由此不言不動,不消片刻,便圍成一圈又緊又密的人城,除卻樹便是人,更不見絲毫空隙。臉上全都畫得花花綠綠,凶丑怖人。因其從小生長森林之中,習于勞苦,終年與毒蛇猛獸、寒暑險阻搏斗,一個個都是筋骨健強,身輕力大,形態威猛,比同來八十壯士仿佛還要強健多力。這多的人四面包圍過來,憑自己的耳目,事前竟會不知,直到近前,方始警覺到極輕微的聲息,一望而知不是易與。如此越來越多,不進不退,心疑林中野人都有奇怪風俗,必是他那頭領還沒有來,想等人到以後請命處置。看他們這樣戒備森嚴,多半把人當作網中之魚,決不像有好意。最著急是,愛妻想盡方法口說手比,對方老是那麼形貌冷酷,絲毫不加理睬。如有商量,怎會這等神氣!
驚險緊張頭上,非但把方才嘯聲忘記,反而越想越覺可慮。見雙玉方法業已想盡,終無應聲,有心往前試他一試,無論怎麼逼近,對方始終一步不讓,也不動手,看樣子決不會把路讓開,放人過去。如其硬沖,又恐本來無事,激出變故。
左右兩難,正和雙玉低聲商計,如其酋長到來,發現危機,仍用前法,施展輕功聲東擊西,看準空處,冷不防一翻身,徑由人頭上面飛越過去。及至四外一看,一面來路盡是密林叢莽阻隔,插翅難飛。另外兩面,就這一會,非但人圈越來越厚,哪一面都有不少,並且外圍樹干上面也都到處伏有野人。另外那一面都有數十個,往來飛馳,不曾近前,男女老少都有。因是赤腳,又在林中跑慣,端的捷如猿猱,輕得聲息皆無,不是隔近一點也听不出來。斷定形勢嚴重,無論走哪一面都有埋伏。如由人上飛越過去,休說眼前這一大片決不放松,便那樹上地上這些野人的刀矛鏢弩也是難當。一時情急,勾動前念,忍不住挺身向前,厲聲大喝︰「我們來尋烈凡都!如其在此,快些請來相見,否則也請指點地方。我們決不侵犯你們!」
路清土語更是有限,為防對方不能明白,說得頗慢。又因野人未必通曉,「烈凡都」
三字說得分外有力。平日語聲又極洪亮,這幾句話還未說完,那些惡鬼一般的野人,本和木偶一樣立定不動,聞聲忽然起了騷動,紛紛驚顧。有的並在交頭接耳,低聲急呼,面現驚疑之容。
這一來,連雙玉都當有了用處,想起烈凡都乃野人最敬佩的老酋長,剛一說這三字便有反應,看神氣,也許無意之間將他尋到。心中驚喜,便照平日所聞野人對所最尊敬的人所用稱呼禮節,二次忙立向前,雙手交叉一揮,再將寶劍拔出,朝空一揚,大呼一聲︰「烈凡都!」
路清以為雙玉比他更能明白野人風俗,又見四外野人互相驚顧騷動神氣,也想學樣。
第三次「烈凡都」三字還未出口,忽听一聲暴噪,四外野人紛紛縱起,互相撞擠,搶著狂奔,仿佛有什麼大的災害將臨,爭先逃命一般往來路馳去。
這些野人跑起來又是極快,轉眼之間人都逃光。同時看出人數之多少說也有二三百個。自己只得兩人。這類凶悍無比、遇見仇敵連死活都不顧的野人,不知何故,听到烈凡都三字,竟會如此膽小害怕,實在不解。路清不由心寬膽大起來,斷定對方如此膽怯,烈凡都必是他們酋長無疑,還想追上前去,令其引路,前往求見。雙玉連忙一把抓住,急呼︰「你去不得!」
路清見她面有愁急之容,忙問何故。雙玉答說︰「烈凡都如其是他們酋長,至多當我們貴客看待,怎會嚇得逃走?如非是他們最怕的人,便有別的原因。爹爹來信原說先到楠木林尋見異人再去,內里必有文章。野人風俗奇特,我們方才冒冒失失喊了出來,莫要無意中犯了他們大忌,那才糟呢!真要肯當我們是客,如何一听就逃,比見了活鬼還要害怕?往好的說,他們就此不敢再見,那是便宜。否則,他們酋長現還未到,此去也許還要引來強仇大敵。這還是誤會到底,怎麼分解都無用處。我們不想方法往相反一面趕緊逃走,如何還要追他,自投羅網呢?」
路清聞言大驚,越想越覺所說有理,方答︰「我雖常听岳父閑談,相從年淺,所知不多,你說的話果然可慮。無論如何,我要見人,也應乘他未來以前,打點好了退路再作計較。我看別的東西均在其次,食糧最關緊要。我們先將隨身糧袋裝滿,別的能帶則帶,不能帶,隨時在途中丟掉。遇上敵人還可用作疑兵,將其引上歧路,你看如何?」
雙玉方答︰「事不宜遲,越快越好。」忽听野人去路上又傳來聲清嘯,比方才近了一些,同時,又听眾野人喧嘩騷亂之聲,雙玉忙道︰「他們果然去而復轉,還不快逃!」
路清忙道︰「這嘯聲似與以前所聞相似,你可听出?」雙玉也是想起,方答︰「我方才也曾听見,據我意料,決非野人所發。你今早曾見兩個前朝裝束的男女漢人走去,所行也是這一面,莫要前面就是楠木林吧?」
路清聞言,心方一動,嘯聲已由遠而近,來勢絕快。知道就有敵人尋來,逃也無及,又听出野人喧嘩之聲由近而遠,與之相反,來人嘯聲也只有兩個,心想︰這嘯聲許是今早所見兩人去而復轉,莫要為我而來?反正無法避免,就往回路逃退,像這類身輕力健、為數又多的野人,早晚必被尋到,轉不如對面相見,相機應付,比較有望。互一商量,決計等在當地,掩身窺探,只要來人不多,沒有敵意,索性與之明言,省得遲疑不決,老擔心事。
罷剛搶往來路旁邊大樹之後,探頭一看,不禁驚喜交集。原來前面來的果是兩個漢人,一男一女,本來前朝打扮,想因行路方便,長衣業已撩起,束向腰間,露出半段腿腳,所穿是雙藤鞋,步行如飛。自己蹤跡似乎被人發現,嘯聲已止,相隔數丈,晃眼馳到。
二人看出來人肩上雖然插有寶劍,貌相均極英俊,未到以前,面上先有笑容,腳步也似放慢了些,看年紀至多也只二十左右,腳程卻是快極,忙同迎上前去,剛一對面,來人已先立定。
男女兩人同聲笑問︰「二位佳客是來尋我師父的嗎?請恕我們一時荒疏,又因查看火勢歸來,急于復命,不曾驚醒你們。只听人說你們要往楠木林看望家師,有要事相求,因家師日內要往別處訪友,不知是否見客,而你們所臥小山一帶,以前毒蛇猛獸最多,雖被地震驚走,恐其仍戀舊巢,去而復轉,附近又有野人部落,惟恐無心相遇,雙方言語不通,以致冒犯,不等交談,便即趕回。方才听說二位似已受到虛驚。他們原因他們酋長和我們匆匆相見,命人傳言,話未听清,只當叫他們搜索來客,遇見將人留住,以免走往別處森林之中迷路,或是走往那有浮沙泥沼之中,遇到危險。雙方言語又不通曉,以致逼得二位喊出烈凡都三字,幾乎發生誤會。就這樣,他們還是不敢一同來迎。這里不是講話之所,前面不遠,便是通往楠木林的一條險徑,就在落魂崖的北面。因當地曲折回環,隔著一條絕壑,加以密林叢莽阻隔,不知底細的人決難通過,但比正面前往少去許多繞越和轉折之勞,路要近出兩三倍。好在這些野人雖仍將信將疑,只要師父和那少年酋長一說,便可無事。我已叫他們去往楠木林中等候,我們路上再談如何?」
二人見那男的說話最多,滔滔不斷。听完謝諾,請問姓名。邊談邊走,才知楠木林異人乃是兩夫妻,男名木難,女名冷霜娥,這兩人一是他的愛女木芸子,一是他得意門人凌漢,隱居山中已有多年。凌漢和芸子又是一對小夫妻,剛成婚不久。
當日原因饅頭山火山爆發,此事早在二老意料之中,火口震裂之後,知道地火已泄,地震必要停止,同時看出不久就要變天,便命兩小夫妻前往查看。途中發現兩個皮袋,先只當是采荒的人結隊入山,無意中遇此災變,震勢猛烈,將所帶東西全部震散,遠出數十里外,落向樹幕之上。凌氏夫妻為防萬一,本由樹幕上面踏枝飛馳,見這兩袋東西通體完好,並未毀損,覺著有用,同時又想歸途要等野人傳話。恰巧旁邊有一裂孔,便縱將下來。先想尋人,代他送將回去,後見人都逃光,隨手取了一根樹干將它掛好,二次往前進發。跟著遇見大雨,正要回轉,人已走到火山左近陸沉地面。
電光照處,瞥見前面有一群人在狼狽飛馳,當中還隔著一條極大的裂縫,深不可測,知道那一伙人慌不擇路,林中地形已變,未必能逃出去。想起這些人多半空手,就有也是刀矛弓箭之類,不像帶有食物,沿途曾見樹幕上面掛著七八個皮袋,有些雖已破碎,沒有初見之時那樣完整,內中卻有兩袋食物。忙即把人分開,仗著師傳本領,一個去往回路尋找,一個追上前去將其喊住,冒著雷風暴雨,越過裂縫,將人尋到,交回皮袋,果是所失之物。後又問出奉命護送三個漢人,往楠木林尋找師父。因在地震以前發現前古龜殼靈藥之類,人都離開,地震之後爭先逃命,業已無法回去,估計人已送命,回去寨主也許還要見怪,全都愁急,但已無計可施。凌漢告以這三人只要不死便可無慮,隨同趕回。因不知這三人的來歷,又見飛泉崖一帶正當火山邊界,震塌了一大片,照土著所說,十九無幸。偏生這班人只知來者兩女一男,又說不出個道理。
遍途想起還有兩個皮袋掛在小山上面,打算順便取走,並向師父稟告。回到小山,天早大明,剛剛縱落,便見幾個野人掩掩藏藏往小山這面走來,山上還臥著一男一女,正與土著所說相同。知道這群野人性甚凶悍,近年雖被他師徒制服,像這類從未見過的外人,難免懷有敵意,自己又不知這三人的來歷,師父是否肯與相見,恐有誤會,引起傷亡,忙即上前喝止。那幾個野人雖因近年對他師徒懷德畏威,並不一定想要傷人,到底看想人家東西,不是好意,見被凌氏夫婦看破,全著了慌,連先拾到的一袋東西都不顧再拿,嚇得如飛逃去。
二人看出他們作賊心虛,也有了氣,不顧將人喊醒,忙即追去。迎面遇到大群野人,因在林中發現一些由裂縫中墜落的食用之物,起了貪心,剛剛大舉尋來,被二人迎頭喊住。眾野人最怕這兩小夫妻,又都愚蠢。二人懶得和他們多說,只令隨同往尋酋長,偏又不曾在彼。又走出一段,剛將野人止住,令在當地等信,不許去往小山一帶走動,走出不遠,恰巧那少年酋長得信追來。
二人知他聰明曉事,正說之間,忽然想起當地以前蛇獸出沒,最是危險,惟恐小山上的少年男女不知途向,為毒蛇猛獸所傷,或是走往落魂崖旁浮沙泥沼里去,送了性命。
便命酋長傳令,命眾野人去將二人留住,不令走開,等他見完師父再定去留。那少年酋長,妻子為毒蛇所咬,剛問木老求得靈藥回去,中途听說二人尋他,重又折轉,急于回去。走不幾步,恰巧內一野人為了心虛太甚,逃時跌了一跤。凌氏夫婦恨他平日凶狡,不肯給藥。酋長是他兄弟,恰巧路遇,給了點藥,命代傳話,有許多話不曾說明。
等到酋長送完了藥走來,遇見逃回的人,說來人竟是烈凡都所差。因這一群野人與月兒湖老人阿龐原是同族,當初為了同室操戈,硬將對方威逼出去。不料逃的一伙同族心還不憤,冤苦太甚,早將祖傳幾件號稱附有祖神的遺物偷偷送去,按照昔年祖神烈凡都預言,本有許多禁忌,依勢行凶這一族,人又好狡凶暴,事後發現許多祖傳遺物全都不見,雖因人大凶狡,無人敢于質問,死時天良發現,卻極後悔。這班野人最是迷信鬼神,死前又得了一種奇病,以為此是祖神降罰,神志昏迷中說了許多囈話。大意是附有祖神靈器的遺物業已飛走,此後所有的人均須做那逃走人的奴隸,如其不能將這些人請回,子孫決難安寧。偏巧接他位的酋長又是一個凶人,非但沒有照辦,反而妄想將逃的人殺光,將那些認為祖傳之寶的枯木朽骨、破銅爛鐵強奪回來。不料對方歷經艱難辛苦,經過二三十年的生聚教訓,比逃出時強大得多,人更多出不少,上來便被對方殺得慘敗,由此互相報復了許多年。
到老人阿龐做了酋長,威勢越盛,而這一面始而循環報復,後見每年必敗,災害叢生,人是越來越少,一班老人想起前言,正在再三哭訴,互相勸告,想要講和。老人阿龐因知此是未來大害,非將他們制服不可,竟乘其人心離散、膽怯憂疑之際,突然大舉而來。總算不曾趕盡殺絕,雖未多傷人命,也不要這班人投降為奴,只將眾人最信奉的祖神遺物帶去與眾觀看,說奉祖神之命而來︰此後不許互相報復,並將月兒湖種種規條方法告知,如能學樣,將來查看明白真個悔悟,仍可合而為一。否則,你們雖未正式為奴,業已降順,再如生心背叛,立時祭告祖神,奉了真靈遺物,來將眾人消滅。這班野人本就情虛膽怯,又經折箭為誓,由此只一听到烈凡都三字,便即心寒膽落,恍如大禍將臨,害怕到了極點。
總算相隔太遠,老人阿龐雖恨他們常向別族搶掠殘殺,只顧眼前搶奪,不知樹敵結怨,留下後患,更有許多凶殘暴虐的風俗,不願與之合流,心仍想到此是自家同族,如能感化過來,結為一體,豈不甚好?因此每隔些年,必要帶上些人前來窺探。接連幾次,看出這班族人多年習性難于更改,自己年紀漸老,也就灰心,對方既不來犯,便也不再顧問,已有八九年不通信息,可是每次前往,均想用嚴威將其鎮壓,又拿有祖神遺物。
這班野人越發害怕,只一見到便望影而逃,偏是始終不知舍舊從新,真心改悔。直到發現楠木林住有漢人,翻山越崖前往侵害,才被木氏夫妻管教過來。所以方才一听烈凡都三字,嚇得頭都不肯回轉。
路清、雙玉听完好笑,又問出烈凡都的下落和當地種種風俗。凌漢又最通曉野人言語風俗,可以代作通事,並還答應,代為尋訪雙珠下落,只人尚在,決可引來相見,照那走法,只要逃得稍快,便不至于波及。二人無意之中有此奇遇,不由喜出望外,再三稱謝。
凌漢夫婦又說曾冒大雨趕往災區查看,環著陸沉的所在走了半圈,飛泉崖一帶雖因中間夾著極寬裂縫,路不好走,上下相隔最深的竟達好幾十丈,低窪之處業已成了一片片的湖蕩,將路隔斷,深不可測,雖有一身本領,難于飛渡。同時發現林中奔馳的土著,趕往查看,飛泉崖那面不曾走到,但照所說,全部山崖雖已陷入地底,電光照處,只剩一座孤峰挺立在那剛陷落的深崖之內,方圓卻不甚大,照雙珠腳程和走時途向,應該在那陷落以前逃出險地,躥往前面未陸沉的森林里面。雖然將路走錯,偏向一旁,離開楠木林越走越遠,不會走到,暫時人卻不至送命,何況又有那好武功,事情才隔一日,人如出險,必能尋到,可惜事前不知,否則昨夜入林搜索,到了半夜雨住便可發現蹤跡,等到捕木林見完師父,立往尋找等語。
雙玉聞言,和路清互一計算雙方分手初離險地時幾次大震相隔時刻,以及雙珠所走途向和平日的腳程,怎麼也應越過那片陸沉之區,愁懷不由減了許多。哪知事情湊巧,雙珠就在二人初醒之時,由大群馬熊叢中冒險逃出,躥往森林里面。事前又受危崖阻隔、山崩地裂之險,未等火口崩裂,人已陷身孤峰之上,後來才冒奇險由峰頂攀落,幸而下面到處都是缺口和中空之地,水積不住,在峰腳崖洞中臥到半夜方始驚醒上路。此時人還不曾走出多遠,那一帶林木密茂,本難尋覓,凌漢夫妻又誤認為有此一日夜工夫,就沒有超過路清、雙玉所行的路,決差不了許多,又奉師命另有要事,上來先往前方搜索,竟將入口一帶疏忽過去,後來遍尋無蹤,才分一人往歸途搜索過來,雙珠偏又遇見毒蟒,避往一旁,將路走錯。
又說兩小夫妻原是對友義氣,這樣大一片森林,不知對方所走途向,只管平日練就輕功目力,並有特制的照明之物,到底無法將其走遍。途中又發現大群猛獸聚在當地,神態悠閑,不像有人經過情景,以為雙珠孤身一人,多大本領,遇見大群猛獸也必避道而行,沒想到越過獸群再往前兩三里便可發現蹤跡,斷定人已走遠。恰巧木芸子往回路搜索不見人跡,也未發現遺物,趕來相會,夫妻二人竟將那群猛獸避過,又分途搜索了一陣,再到約定之處會合,把事辦完,由林中繞路趕回。非但人未尋到,連雙珠所殺死蟒和所遺留的殘余干糧,均未發現。惟恐二人傷心,又因林中廣大,恐有遺漏,又發動野人前往搜索。正想過上幾天野人復命再說,到第四日,路清、雙玉正在愁急,忽然得到人已平安到達月兒湖的信息,此是後話不提。
當時二人有此奇遇,俱都興高采烈,喜出望外。賓主四人一會走入險徑,越過一條絕壑,由蛇獸伏竄的密林叢莽中走了兩三里,再越過一條深澗,到了楠木林一看,越發驚喜交集,木芸子已先朝前飛馳而去。
原來當地乃是一片高原,當初也是一個大火山的噴口,沿途所經森林,都是參天蔽日,草莽縱橫,巨木駢生,難于繞越,地下不是荊棘密布,崎嶇難行,便是落葉腐草,污泥浮沙,稍一疏忽固是不死即傷,便是時刻戒備,也是危機四伏,步步皆難。惟獨這一片高原隱藏在森林中心地帶,方圓約有四五里,四面都是一片綠油油的樹海,只這中心一片,非但佳木繁蔭,萬花如繡,白石清泉到處都是,西北角上更有大片湖蕩,碧乳溶溶,清深可以鑒底,波瀾壯闊,天水相涵。那麼深的湖水,離岸最低的一面才只尺許,山風過處,映著日光,閃動起億萬片金鱗。沿湖又多滿樹繁花,五色繽紛,大小不一,千葉重台,與繁英細蕊相與掩映,盡態極妍,清艷無倫。
因是一座死火山,那湖便是前古遺留的火口,沙石甚多,土地卻少。這些挺生在石縫土隙之中的千百年古木,十九行列疏秀,鳳舞龍飛,華蓋撐空,朵雲自起,異態殊形,各有各的奇妙之處,極少聚在一起。繁枝怒發,蔭蔽又寬,離地既高,越顯雄偉,山風一吹,萬籟皆鳴。偶然見到兩株形態相同,高低如一,互相對立,樹身也特高大的,遠望過去,宛如兩個通體翠綠的巨靈魔鬼正在飛舞搏斗,似合還分,更成奇絕。耳目所及,無一不是雄偉綺麗,氣象萬千,使人應接不暇。因是最高之處石多土少,只管天風泠泠,清吹四作,依舊青冥沓霜,白雲流空,日麗波明,點塵不起,無一處不是整潔如洗,真令人有人間天上之感。
二人隨著凌漢沿湖走去,直似入了仙境,心懷皆爽,塵慮全消。正指點雲影花光,煙嵐泉石,互相驚嘆,贊不絕口,忽見前面一座似峰非峰似崖非崖,宛如朵雲出地層疊而起,通體其白如玉,從上到下卻又疏密相間,生出許多幽蘭香草的奇石孤峰擋住去路。
那峰下面只得兩丈方圓,高也不過三丈,放在這大一片疏林平野、大片猢蕩之間,剛一入目已覺美極,還未走近,先就聞到一股異香撲鼻,使人神志為清,與來路所聞各種不知名的花香均不相同。
雙玉從小隨父學醫,最知藥性,心已驚奇,走近一看,見那香草竟是父親物色多年、尋常最難見到的靈藥香玉還魂草,心方狂喜,人已轉過峰去,目光到處,面前又現奇景。
原來對面乃是一片楠木林,粗均兩三抱以上,行列甚稀,枝柯卻極繁密,無一株不是蔭蔽兩三畝以上,自然結成一片樹幕,但又不多,共只四五十株。因其又高又大,里面雖是一片濃蔭,看去卻極暢朗。
罷看出內有一所房舍,四外種著許多花草菜蔬,忽見木芸子飛馳而來,見面笑說︰
「家父家母正做功課,野人酋長已走。請二位兄妹去往飛雲頂上小坐相待,今夜就請住在上面。少時事完,便來相見。」
二人已早看出那座孤立的小石峰上,建有一座高而不大的涼亭,靠後一面還有石級可以上下,一面臨樹,人登其上,非但捕木林一帶,連四外森林樹海,全山景物均可齊收眼底。雙玉擔心乃姊安危,不知木老夫妻還有多少耽擱,一面謝諾,設詞探詢。
自來惺惺相惜,這兩對少年夫妻本是一見如故,談了一路,越發投機。芸子人更天真義氣,知道二入關心雙珠安危,忙道︰「听爹爹說令姊決可無事,單她那樣為人,也不應遭慘禍。二位只管放心。我們今日黃昏本來有事,奉命要往別處。方才已和家父言明,先去尋找令姊下落,一面發動野人前往搜索。只等安頓二位之後便自起身,姊姊請放寬心好了。」
二人聞言,連聲感謝。隨同到了峰頂一看,那亭乃是四根兩尺方圓的大捕木挺立地上,離地兩丈,再用山中特產香草搭成一個穹頂,不借雕漆,也無欄桿。石峰奇秀,頂又平坦,寬達兩丈,宛如一朵白雲蜿蜒上升,到頂展開,再往湖蕩一面平伸出去。非但近頂一帶幽蘭香草最多,不知用什方法,連那亭頂上面的香草也都清鮮如活,上面並還垂下許多垂絲蘭,沿著亭邊隨風飄拂,別有一種古樸清麗之趣,眼界更是雄曠無比。亭內外用具多半整塊楠木所制,全是實心,共有一張矮桌、四個香草織成的蒲團、一個大木樁,另外還有大小兩個木榻放在亭內。左角放著一個小泥爐和幾件陶木所制茶具、兩束極整齊的松柴和一些木炭,全都清潔異常,床榻用具尤為古雅合用,似是主人閑來到此坐臥,看山望雲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