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前沒生過孩子,自然無從比較,但她喝過丞相孫兒的滿月酒,記得那孩子睡得多、醒得少,哪怕偶爾睜眼,眸里也是一片清淨空白,不像她的孩子,雙眼骨碌碌亂轉,一瞧就是個不省心的。
「他們……我不曉得一般孩子在滿月後應該怎麼樣,但他們……是不是哪里有問題?」
「別的孩子能有養氣丹為他們早開靈智,有兩個不顧惜自己功力的姑姑叔叔替他們打通經脈,強健體質嗎?歌月,你可以不喜歡天洪、天荒他們那樣離經叛道,但這回你要感激他們,沒有他們上山下海尋藥,沒有弟妹辛苦煉丹,沒有你大哥對我的提醒,告訴我宮人們常搞的一些小把戲,三個孩子不會有今日的健康和如此可愛的笑容。」
是這樣嗎?哪怕她與他們始終相看兩相厭,對他們送來的滿月禮也是避之唯恐不及,他們依然一心一意對孩子們好,因為……大家都是一家人?
她心底突然涌起一股奇怪的感受,有點羨慕、有點嫉妒又有點無措。
家人,她曾經擁有很多,但他們給她的記憶就是爭寵、爭寵、再爭寵。
她不知道一般平民百姓的「家人」是怎樣的?都像龍家一樣嗎?緊密相連,誰也拆不開、解不散?
家人……突然間,她對這兩個字起了一點好奇。
她是不是也能擁有這樣的家人,在將來的某一天?
在龍天宙的堅持下,女皇陛下不得不將三位龍子鳳孫的教養責任全權移交到他手上。
至于皇子府,在孩子才滿月的時候便曉得利用他們的身份勾心斗角,這樣一處骯髒的所在,當然是廢掉啦!
而那些被他解決的宮女、太監、侍衛,他是後宮之主,他要處置幾個失職的宮人,那是他的權力,別說旁人沒有置喙的余地,哪怕她這個女皇也無權干涉。
因此,一切的爭執仿佛船過水無痕般,就這麼靜靜地消失無蹤了。
當然,女皇還是不太滿意他的教養方法,既然孩子靈智開得早,為什麼不早一點教他們識文斷字?天天放任它們爬樹、玩泥巴……天啦!他們是大晉的將來,不是鄉村山林間的野小阿啊!
她每逃詡要跟他「溝通」——對,是溝通,不是爭執。
他說兩夫妻有事就要講開,別悶在心里,那樣對他們的感情不好。
她在朝堂上也許是個獨斷的君王,但在他面前,不知是否前輩子欠了他,她總是很難對他擺架子、施威風。
相反地,在他一次又一次地說服下,她不停軟化了自己的立場,對他一退再退。
有時候,她很慶幸自己是女人,不是男人。
倘使她是男人,卻听枕邊人的話听到這種程度,不管她在國事上有多大貢獻,「昏君」兩個字鐵定安在她頭上,摘都摘不掉。
但女人嘛……只要她沒搞一堆面首進宮,很多事情大家就睜只眼、閉只眼了。
不過做皇帝還是辛苦,瞧瞧,她比王夫小四歲,他容光煥發,每天陪著孩子戲耍玩鬧,轉眼間孩子八歲了,他依然帥得如妖孽,臉龐上一點皺紋也沒有,而她,已經操勞得眼角都出現淡淡細紋了。
雖然他每逃詡夸贊她漂亮,但她心里清楚,青春正在迅速地遠離她。
如今她坐在皇位上,面對階下百官叩拜,心里已經沒有初得權時的興奮,爭霸天下的野心也漸漸淡了。不淡也不行,初登基的那幾年殺戮太大,雖然迅速平定四方,卻也損了一些元氣,不得不暫緩擴張的腳步,與民休息。
這皇帝做久了呢,好像也就那麼回事,每天忙,為國家、為百姓、為整個天下,她忙忙忙,忙到最後,竟有些乏了。
最近她常在想,如果當年她把皇位讓給大皇兄,今日的她會不會活得更瀟灑、更自在、更快樂?
可惜那已經是不可能的事、她已登基,一日為帝,終生為帝,這已是她一輩子也擺月兌不了的責任了。
唉,有點羨慕王夫的自中自在啊,如果……
「娘。」一把帶笑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嚇得她三魂險些飛去了七魄。
「寶……寶貝兒……」瞧瞧,她被龍天宙潛移默化得多嚴重,現在連公主都不會叫了,直直接喊小名。
唉,這樣的皇室、如此龍子鳳孫,將來可怎麼得了?她愧對封家的列祖列宗啊!
滿懷的愧疚,無比的怨念……但那些都不是最重要的,眼下要緊的是——
「你你你……你給我下來……女孩子家,你怎麼可以爬樹?」
「小鳥摔下來了,我把它送回去,不然它爹娘會擔心的。」絲毫不懼女皇的威嚴,小鮑主笑得那麼沒心沒肺,簡直跟她那個無賴爹一模一樣。
女皇氣炸,沖著左右怒吼一句。「你們都是死人嗎?不會把小鮑主抱下來!」
「諾!」幾個太監、侍衛立刻沖上前,七手八腳就要去抱小鮑主。
「不必啦!悅陽可以自己下來。」說著,小小身軀彎如弓,幾個筋斗便穩穩翻落地面,不驚起半點塵土。
所謂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女皇不諳武,所以不知道女兒這一招有多麼厲害。
但那些侍衛卻呆了,小鮑主這才多大年紀,便有如此好身手,待得年紀稍長……這……侍衛和公主,誰保護誰還不知道呢!
「悅陽——」女皇快氣炸,就要去擰她的耳朵。
「是爹爹讓我把小鳥放回樹上的。」爹爹教的,死道友、不死貧道,娘正在火氣上,小小悅陽應付不了,還是把黑鍋丟給爹爹去背吧!
「龍、天、宙!」女皇咬牙切齒,差點就當場氣壞。幸虧她還記得身邊跟著宮女、太監、侍衛無數,趕緊讓人散了,皇家的事就不要外人來看熱鬧。
「跟我走。」她抓著小鮑主的手就要直奔養心殿,去找那前世冤家算賬。
「娘、娘、娘……等一下啦……」小悅陽拼命地往後閃。
「沒得商量,今天一定要叫你們爹好好教訓你們一頓。」好吧,她已經被龍天宙影響得什麼皇室規矩都忘了,張口爹、閉口娘,比王公貴族還不如。
唉,自己的祖宗家法到底都學到哪里去了?怎麼如此簡單就被他破壞得干干淨淨,反被他感染得離經叛道,視規矩如無物呢?
天啦!她對不起先皇、對不起母後、對不起當年給她啟蒙的恩師……
不過這一切都要怪龍天宙,全是他害她的,否則——
「哇!」她想到一半,腳下忽然一個踉蹌,差點摔個五體投地。
幸虧小悅陽眼捷手快,及時拉住她往前的步子,否則就要出大糗了。
「這是什麼東西?」女皇目瞪口呆地看著前方一塊平整的地面突然緩緩下陷,機關聲 響起的同時,平地已變土坑。
她探頭一看,里頭是一灘泥水,還有無數的死老鼠、蟑螂、臭蟲……弄得要說多惡心就有多惡心。
她趕緊撇開頭,真是快要吐了。
「娘,我不是讓你等一下嗎?二哥在試驗機關,咱們不能走這邊,得從側面繞過去,那里才安全。」小悅陽終于有機會把話說完了。
女皇的身子搖搖蔽晃,不只想吐,更想暈了。
「你們到底想怎麼樣?為何不能乖乖地從幾位大學士讀聖賢書、習禮儀、明是非,將來為娘分憂解勞?」
「那些大學士教的東西我們早就會了,有什麼好學的?而且,娘現在最煩惱的不是四夷不服嗎?讀聖賢書又不能平四夷、定北爍,還不如習武練兵、博覽兵書,將來領軍為娘征戰沙場,定鼎天下。爹答應了,只要我能通過考核,就讓我試領一支軍隊,二哥說要當我的軍師,助我百戰百勝。娘,你放心,悅陽一定幫你把大晉的王旗插遍整個天下。」小小女娃兒,志氣比天高。
女皇一時有些懵了。要驕傲嗎?她的女兒才八歲已懂得替她分憂解勞,但是……她是女孩子啊,女人如何領兵?
「悅陽,娘很高興你有此心思,但女人是不能領兵上陣殺敵的。」
「怎麼會?爹說過,我封家先祖問鼎天下時,昔長公主鄂逸聰明絕頂、英武不凡,旗下飛鳳軍清一兵,卻屢立戰功,待國定,先祖念她功高,在其封號上追封寧國二子,始稱寧國太平公主,是有史以來唯一雙封號的公主。悅陽也要學鄂逸長公主,為國盡心,百死無悔。」悅陽雖長在深宮,卻有個不凡的爹爹,自然養出不凡的志向。
女皇卻听得愣了,這是八歲女娃兒該有的表現嗎?王夫到底教了她什麼?竟想領軍出征?而二皇子卻以軍師為志?那太子呢?該不會太子的夢想是成為武林盟主吧?
一念至此,她忍不住傻笑起來。她的王夫、她的孩子們……她竟然一個也無法掌控,她這皇帝是不是做得太失敗了?
不行,再想頭又要痛了,她最近老是頭癟,真懷疑自己是不是未老先衰了?
「娘,你還好吧?」虧得養氣丹的好功效,無論是小悅陽,還是她兩個兄長都靈智早開、聰明絕頂,身子也較一般孩子壯實,察言觀色的能力自然也較常人強上百倍。
「朕……」她搖搖頭。差點忘了,王夫說過,別在孩子面前擺皇帝派頭,他們是一家人,爹爹、娘親,還有三個可愛的孩子,彼此之間是平等的,沒有地位高低之分,所以不必羨慕老大出生便是儲君,也無需哀傷小二晚了半刻鐘,失去繼承權,更不用為寶貝兒生為女兒身而黯然神傷。男子有男子的權利與義務,女子亦然,沒有誰比誰了不起,尤其是在爹娘心里,大家一樣重要,相同——慢慢慢!她是不是被王夫教得太徹底了,怎麼時刻想的都是他的「教誨」?
他是不是對她下了蠱?否則她是這麼听話的一個人嗎?
「娘……」小悅陽看母親神色變化不定,心頭不禁忐忑。她听過那些宮女、太監評論娘親,都說她殺伐果決,是個有大毅力、大魄力的人,但在家里——也就是養心殿,娘卻是最脆弱的一個。
她看到姑姑玩毒,要暈;瞧見爹爹教他們妙手空空之技,也暈;大哥說,將來要當一個極品昏君,她更暈……
悅陽也覺得娘親真的軟弱,懂一點毒有什麼不對,不一定要毒害人家,但懂毒物可以預防別人謀害自己,這很好啊!
至于妙手空空,那不過是個游戲,難道他們還會去做賊不成?玩樂人生、人生玩樂,這樣的日子才有趣味,娘真是太嚴肅了。
而大哥說的「極品昏君」,有事大臣服其勞,從此君王不早朝……她覺得很有道理啊!像娘這樣,凡事事必躬親,多累啊,應該學會看人、懂得用人、擅長用人,皇帝坐起來才是真正的有滋有味,否則累死了都沒人感激。
真不明白,娘為什麼這樣緊張?這是不是像小叔叔說的那樣,娘……嗯,不懂得生活?
對,就是太死板、固執、不會變通,事事謹守規矩,像個牽線女圭女圭一樣,沒趣。
如此一想,娘的日子肯定不好過,她將來絕對不要像娘這樣,天天把祖宗家法頂在頭上過日子,她要像爹爹、姑姑、叔叔他們那樣瀟灑做自己。
嗯,人生就要恣意,才不枉紅塵走一遭。
小悅陽又立定了一個志向,但幸好她夠聰明,沒將這事說出來,否則女皇十成十又要再暈一會。
在悅陽領路之時,女皇兩行淚水默默往肚里流。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她回養心殿得要女兒領路才能安全「到家」,否則半路都要遇機關、遭暗算,落得一身狼狽,有家難歸的下場。
但不論如何,今日有悅陽在,她總算平安無事地回到養心殿了。
進入殿中,她腳步再度踉蹌,險些再撲了一個五體投地。
她她的皇太子、未來的儲君殿下居然在……學看相。
天哪、地啊!太平不讀聖賢書,竟學命理,是想改行做算命師嗎?
當初是龍天宙自己夸口,論文學武功,他就算不是歷屆狀元第一,但也絕對排得進前三,若不信,隨便叫三個大學士與他比試一番,若有能勝他者,他便將教養孩子們的責任交出,否則,叫那群迂夫子少來誤人子弟。
她倒沒讓人和他比試,卻將他當年參加科舉的試卷調出來看了一遍,確定自家王夫並未自夸,天下之才若有十斗,他最少佔七斗,確實是絕佳的夫子人選,加上孩子們又親他,因此她便答應了由他全權包辦三個孩子的功課。
當然,她也欽點了幾個品行端正的老臣來教孩子們禮儀規矩,以免王夫教出三個才高八斗,卻如龍家人般視禮教如無物的怪物。
只是她千算萬算也沒想到,三個孩子根本不買那些大學士、宰輔的帳,他們只听他們爹爹的話,其他的……以小悅陽的說法就是——無聊、無趣加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