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章家自老尚由辦公處送信回去添枝加葉一說,全家上下俱為轟動。瑞華由李家回來聞說此事,知道元蓀幼隨父親出門,江南世交好友雖多,這門親戚卻未听說起過,老尚又說得那麼聲勢 赫,好生驚疑,心忿元蓀口緊,有了這類好事一字未提,又听說在辦公處打牌,有兩三千輸贏,元蓀哪有錢輸?對方是個軍人,有什情理可言?元蓀住在自己家中,萬一輸了,對方尋上門來要人要錢。如何是了?聞言非但不喜歡,反倒又急又氣,大罵元蓀荒唐鬼,不安分,自己才掙多少錢一月,眼看老太太來了,老小一家都養不活,還敢交結闊人,將來惹出亂子如何得了,這不是該死?就是沒事,老太太來了,我也只把人情做到,要叫我和別人一樣拿婆家錢去顧娘家簡直休想。
婉衿卻代元蓀心喜,听她胡吵亂罵,知道當晚在李家輸了錢,氣上加氣,後來實听不過,便勸道︰「娘何必多擔心,好在三舅也就住蚌三兩天就走了,那家如非深交怎會待他這好,連女眷都在一起打牌?再說三舅在我家住了這久,永沒開口要過一回錢,爹在日給他都不肯要。就悅在人家輸了大錢,我們又不認得,怎會和我家要呢?三舅本來昨天才和姓方的相遇,晚上頭一次派汽車送回來,因娘未見著,沒顧得說,怎能說他隱瞞?我看三舅決不是荒唐人,外公在日交朋友那等大方,終年幫人的忙,焉知那家沒受過外公的好處?如無極深淵源,以三舅的性情決不會無故受人好處。再說人家也不肯呀。
等三舅回來一問就知道了。」瑞華氣仍不消,一邊數說,一邊吩咐下人︰「三舅老爺回來,不問多晚,都把我喊起來,省得明天不等我起來又走了。他還要到天津去接外老太太,管他是好是壞,我也不想沾光,只問個明白,但求不給我找麻煩就是好的。」
瑞華當晚牌散得晚,回家已近兩點,母女二人再一說話,吃點心耽延,又是一個多鐘頭過去,容到囑咐完了下人,剛剛洗臉上床,便听牆外汽車喇叭連響。婉衿服侍完了母親正往外走,聞聲回說道︰「三舅回來了。」瑞華道︰「曉得是不是,莫非人家還每天專備一個汽車送他?你不听汽車已開走了麼?」婉拎道︰「是的,昨晚汽車就是這個聲音。」瑞華道︰「是又該怎麼樣,還不睡去?」婉衿二次要走,忽听隔壁通往前院的花園甬道上老尚在喊︰「舅老爺慢點走,我到前面開燈去,廊子底下沒有月亮,挺黑的,留神踫著。」婉衿停步笑道︰「我說三舅回來了不是?」瑞華把臉色一沉道︰「你去喊他上來,我有話說。」婉衿應聲,未及走出,隨見廊子上電燈一亮,老尚跑將進來,打著簾子喊道︰「舅老爺請進來吧,大大還沒睡呢,燈還亮著。」隨听元蓀在外屋低喚「姊姊」,婉衿在里面接口道︰「三舅請進來吧。」
元蓀掀簾走人,見瑞華沉著一張臉睡在床上,眼中忍著淚水,知她始終存著異母隔膜的心意。見自己光景不好,恐怕累她以及和她同母的大兄弟,心中不快。如見自己光景好,雖也有點歡喜,一面卻有點不忿氣。平日相待反不如姊夫姻伯母等親切,最恨是怕失了長姊身分,事事都得秉承她的意旨。連日奇遇,因未得便告知,自然心中不快,適才推門,老尚之言一定不假,最好不等發作迎頭便堵,忙請了一個安,先開口道︰
「天下事真怪,簡直叫人想不到。昨晚回來就想和姊姊說,不料睡太晚了。今早起來,姊姊已到李家,當著人又不便說。姊姊還沒睡再好沒有。大哥真太氣人,房子竟會變卦,簡直叫人沒法子辦,幸而今晚運氣真好,會被大家逼上桌子,贏了很多錢,先孝敬姊姊四十塊錢,再送甥女二十塊,姨嫂二十塊,分點彩頭,再說這兩天的事吧。」說時,官姨太在里間也聞聲穿衣走出,笑說︰「舅老爺發財了,說出來我們大家喜歡。」元蓀隨把備就的錢分交各人面前桌上,官姨太和婉衿均說︰「外婆就來,三舅要錢用的時候,給我們做什麼?心領好了。」瑞華最喜娘家人給她做面于,忙道︰「老尚說方家上千的局面,舅老爺一定贏得多,你們先收下,听他說話。」
元蓀隨把自己和筠清姊妹的世交同學至好,並是父親義女,此次在京重逢,以及相待如何優厚一一說了,只把游園仗義和人打架歸區的話略微改變,錢也只說贏了五百,牌底只二三百元輸贏,因是連勝兩場,手氣奇旺,才贏此數。並說房子是方家代為主辦布置,並在東方飯店開好房間,母親來了先住飯店,等一切停當再行進宅,怎麼推也推不掉,大約連一應家具陳設都是他夫妻買,還派一馬弁同到天津招呼,如今諸事不用操心等語全數告知。元蓀上來,先沒頭沒腦說些話,引起瑞華好奇之心,再拿點錢為她一做面子,話又說得甚巧,這一來果將瑞華穩住,怒火全消,深覺元蓀遇合太奇,運氣太好,妒念未消外滿肚皮的氣話已打發回去,那四十塊錢也未肯要,說是留給老太太買東西。元蘇只得收回。見夜已深,明日還須早起,便即辭了出來。
元蓀回到房中想睡一會,哪知道精神興奮過甚,又回憶起方家諸人相待情景,筠清雖是兒時青梅竹馬之交,彼此情分深厚,一則睽別數年,自經父喪以來日以事蓄進取為念,原無室家之想,乍相見時雖不免情懷悵觸,但一想到羅敷有夫,不容再生他念,稍微感慨也就拉倒。惟獨綠華和劉太太兩人影子深深印在心頭。其實心中並無他念,明知一個是貧富懸殊,齊大非偶。另一個更和筠清一樣,名花有主,難與親近,一墮情網,不特行止有虧,錯己錯人,甚或連累筠清姊妹背上許多惡名都說不定,心中警惕,如臨冰淵,不知怎的,在方家牌桌上與她相對時,只管明波送媚,芳澤微聞,蜜意關切,深情款款,還能強自鎮懾心神,不使稍涉遐想,這一回家反倒放她不下,一合眼便思潮起伏不已,故意想別事剛剛岔開,隔不一會,這兩人的影子又復涌上心頭,怎麼也睡不著。
連日熬夜,又動了虛火,身上直出冷汗,賭氣起身下床。
元蓀寄人籬下,處處小心,在家時睡得甚早,偶然晚歸,進門便月兌衣上床,關燈就寢。時又深夜,恐驚動上房諸人,也未開燈,想到窗前就著斜射進來的月光將身上鈔票細數一遍,就此岔出心中雜念。起初在牌桌上收錢時本未點數,接過揣起後在汽車中也只伸手入懷,暗中查點,約計兩場所得約有兩千余元,連同舊存余款、獎券彩金共計三千未到。但經他仔細一點,忽多了五百元。最奇怪的有一疊鈔票,只上面三張是十元的,此下都是五十元大鈔。細一忖時,第二場所收的錢,三家俱是花旗鈔票十元五十元兩種,曾把大票分開,另放在里層袋內,暗中記數,也未差錯,這一疊應該是十元一張十三張,怎會變了五十元一張十張,外面卻夾著三張十元票,豈不多出四百元來?先頗心喜,繼一想,也許給錢的人因上面蓋有三張十元票,取錢時疏忽所致,事後必然想起,散票乃自己車中數誤,回憶贏數正對,這疊五十元大票且等天津回來問明筠清,托她還給原主好了。不過事前打一電話才好,省失主疑心,錯怪下人,或疑自己認為便宜默受。
方自盤算,猛想起這疊鈔票乃劉太太所付輸賬。記得付錢時,劉太太因自己客氣謝了兩句,乃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