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之間,少年覺著一股蒜味刺鼻,有人挨坐,回看正是侉兵劉海山,只得強笑讓開一些,劉海山已笑道︰「俺瞅你二位怪好的,說兩句話就走,你們別討厭俺。」少年道︰「四海之內皆是朋友,怎說這話?」劉海山看了老頭一眼,笑道︰「俺們女乃女乃的人性不好,也難怪你們討厭,又是他女乃女乃跟人不一樣,俺有話要跟你二位表一表。俺不是壞人,胖子錢包是那姓王他女乃女乃的龜孫偷的,與俺無干。他恨那胖子不得人心,順手撈他錢包,俺錢可沒要,也恨胖子欺負好人,和他一氣,誰知道哇會被胖子看出來啦,俺跟老王都不好看。正要跟他發歪,你二位竟出了手,天下哪有這好的人啦,鬧得我直燒盤,老兄弟還怕我掛不住,遞我一根煙卷兒,俺越想越不過意。
「錢在俺手,早還出來啦。後來老王叫俺過去一說,真他女乃女乃的不是玩意,他女乃女乃心真狠,跟你二位還不怎的,因恨胖子差點沒給抖出來,就是車警不敢搜,他女乃女乃人算丟定啦。他和俺說非毀這胖龜孫不行,打算停一班車再走。車到徐州,他也下去,把你們給的四十塊大票硬給他弄來。俺勸他不听,想打架吧,又傷同棚弟兄和氣,只得罷咧。
想起來,俺算上他女乃女乃的當啦,真悶得慌,怕老弟說俺跟他一伙鬧鬼,瞅俺也不是玩意,特意來表一表,你信俺的話嗎?」少年便隨口夸了他兩句。劉海山道︰「你信服俺就好啦。俺叫劉海山,是個直性人,俺瞅你錯不了,老兄弟,你說姓周,叫啥呀?」少年便說名叫元蘇,劉海山又叫用鉛筆寫給他看,少年無法,只得給了他張名片。劉海山笑道︰
「好啦,俺和你後會有期吧。」說罷,手持名片,邊看邊往前走。歸座之後,直到下車終未再來。
少年笑對老頭道︰「想不到那姓王的丘八如此狠毒貪心,這一個就強得多了。」老頭道︰「這些東西有什好人。那一個目帶凶煞,怒看胖子,我給錢時,他忽向那女的咬耳朵,收拾行李,便已看出他不懷好意。胖子這類人死活無關,但也不願便宜凶人,為此臨時變計,花了一點小錢,叫車警將他領往前面守車,等過徐州,再在前車覓座。侉兵到了徐州尾隨下去,必然撲空。如若細心一點,看準胖子行蹤同在車上,一則他的行為車警和好些車中人俱已覺察,任他多麼強橫,眾目之下,那羞惡之心終還有一二分,不曾喪盡,即便趕往前車,胖子對他又是驚弓之鳥,已懷戒心,他也常出門,如何還會被他偷了去?侉兵果然粗心,心以為胖子必要下車,終可尋到,強奔過來,急慌慌搶著下去,偏又帶著婦人行李,諸須照顧,等搬運停當,找人不見,快車無多停留,車開才想起胖子許在車上未下,再趕原車,已無及了。適在站台上追車暴跳,便是為此。可笑他枉費心機,要等下班慢車,須到明早,那車三等乘客最多,十之七八是他同類,天熱擁擠,不多受好些活罪麼?」
少年笑道︰「他雖受罪,到底還白得了三十塊錢。我們受了他許多騷擾,未了老先生還白損失了四十元,才更冤枉呢。可見什事還是能忍的好,我如涵養到底,也不致累及老先生破此無妄之財了。」老頭笑道︰「錢財小事,藉此趕走厭物,可以暢談,正是佳事。老弟台涵養之功也只到此而止,此與淮陰胯下不同,再如退讓,便沒丈夫氣了。
只沒料到老弟文質彬彬,明是世家子弟,卻有這等身手,舉重若輕,文武兼資,真令人可敬呢。」少年自是謙謝。老頭隨命茶房搭鋪,茶房卻將二人行李並一起填滿當中空處,先取被褥鋪好,加上兩床毯子,老頭早由箱中取了一床極細的台灣席子鋪在上面,各把鞋子月兌去,並排靠坐,這一來果然舒適涼爽。
老頭笑道︰「本來這輛車專為接待長途行旅,是茶房的外快,短程乘客每被支吾到別車去,本來一上車便可將鋪打開。老弟不愛說話,我也是不大喜和外人交談,又見乘客不多,想到傍黑看準老弟是否良伴再定,如其彼此情意不投,便就這座各鋪各的也是一樣。及至看出老弟一點行藏,胖子已來惹厭了,早知如此,上車便聯合一起將床鋪好,也省這氣了。」少年笑道︰「我雖隨侍先君宦游江南諸省,北行尚是首次,只听人說大概,似是而非,才致鬧此笑話。」二人又談了一陣,這才漸漸各談身世。
那周元蘇本是湖北孝感縣的望族富家。父名光甫,乃前清光緒戊子科舉人,以名孝廉服官江南諸省,品學兼優,性情慷慨,交游遍于東南,從不把金錢放在眼下。乃兄益甫,是光緒癸酉拔貢,報捐浙江知縣,有循能之名,當時稱為浙省州縣中第一等人才,歷任繁劇,曾經三任烏程等肥缺,可是花起錢來比光甫還要豪縱。尤其益甫之子少章是個少年紈-,聲色狗馬無一不好,尤其愛賭如命,麻將牌九動輒一輸萬金無吝色。因此兄弟二人做了許多年闊州縣,只是外表堂皇;不但沒剩下錢,反把家中田產變賣了來填補虧空。周氏簪纓世族,尤其益甫、光甫這一房,有好幾代俱是單傳,在本族中最稱富有,單是稻田就有好幾百頃,果園山地尚不在內。固然弟兄二人服官清廉,性喜揮霍,可是一多半都糟在這位大少爺的身上。益甫家教本嚴,無如誤信枕邊之言,受了閨人挾持,每任都使大少爺當賬房,自身又不善于持籌握算,只當是自己任內虧空,始終瞞在鼓里。光甫弟兄情重,又敬長兄,明明知道又不肯說,終于家業凋零一敗涂地,已無可挽救了。
扁甫先在江蘇任了好些差缺,都因廉介好交,每任多少都有虧空。光緒未年,程雪樓任江蘇巡撫,與光甫以前原是朋友,最佩服他人品學問,先聘在撫衙任了半年多文案,隨和藩司商量,委了一任奔牛鎮厘捐局長,彼時厘金陋規頗多,不必作弊,便有若干好處。奔牛在丹陽縣境內,為全省水運要沖,與上海、大散關、瀏河號稱四大金剛,上峰專用以調劑屬吏,考成比較多好,也不能久于其位。光甫這次卸任,總算剩了點錢,回省稟見,重就撫幕。不久便值辛亥革命。
本來革命黨人數不多,器械更是缺乏,按說極難成事,無如政治腐敗,當道昏庸,江南民智較為發達,受了革命黨人報紙宣傳,心早離叛,黨軍還沒有一個到達蘇城,早已謠言大作,一夕數驚。當謠言最盛這一天,共總只有四個革命黨,年紀都在二三十歲之間,公然直入撫衙,要撫台率領全省獨立,共舉義旗。程雪樓和四人見面之後,匆匆沒費多少唇舌便自成交,當時通電獨立,自任江蘇都督,響應民軍。四人見電發出,方始離去。內一西裝少年攜一小木箱,人多說是炸彈,因是和平解決,也未開視,來人曾說民軍已將壓境,可是好些天還沒見民軍影子,後來漸有黨人出入撫衙,又說因都督深明大義,無須用兵,現在大軍都打南京去了。民心不附,固是致命大傷,然亦有數存焉。
扁復以後,程雪樓不久辭職,隱居滬上。光甫閑了兩年,家況日窘,仗著寫得一筆好字,名滿江南,每年只得兩千元收入,手散好交,又喜收藏,仍不敷用。最後無法,考取了縣知事,仍在江蘇候補,兼著賣字生涯。總算江蘇省長齊耀琳頗念年誼,先委了些短差,最後委署六合縣知事,到任未滿一年,便病筆在六合任上。
元蓀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