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淒迷。
秋風颯颯。
一條瘦小的人影,沿著洛水,頂風飛奔。
在慘淡的月色下,可以看出他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華貴的獵裝,已污穢破碎,英氣逼人的容貌,卻汗下如雨,狼狽不堪的神色中,透出驚怒的表情。
他,正是有父拒認,母親投水的孤雛南宮亮。
在他的後面,五六條黑影飛奔而來,餃尾追趕。
突然間,響起幾次厲嘯,前路又出現三條人影,向南宮亮迎面圍至,南宮亮一見身入包圍,再也逃遁不月兌,臉色由懼變怒,幼小的心靈一橫,倒反而沉著起來,身形一晃,背對洛水,昂然屹立,目光一掃,見四周已參差站立著九個武林人物,這些人一律灰色勁裝,頭上灰布密密包起,只露出兩只寒光閃爍的眼楮。
而其中只有一個人身著青衫,沒有蒙面,雙手握著一對判官筆,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盟叔「鐵筆神風」班睢。
南宮亮見此形勢,想起母親的話,星目噴火,大聲對班睢道︰「你急急追我,不知是什麼用意?」
「鐵筆神風」班睢此刻目光閃爍地向四野掃視,聞言倏然陰陰一笑,反問道︰「佷兒,你母親在那里?」
南宮亮一肚悲憤,冷冷道︰「我母親不想見你,如有什麼事,同我講也是一樣!」
班睢目光詭譎一轉,沉聲喝道︰「小子,念在相處多載,我班睢已存下寬容之心,如敢不說,那就是自找苦頭吃了!」
南宮亮淒厲地目光一掃,道︰「要我說出不難,你得先講出來意!」
班睢臉色立刻轉變得非常和緩,詭笑道︰「念在大嫂傷重奔波,特來送行。」
南宮亮用手一指,道︰「那又何必帶這許多人,灰巾蒙面,故作神秘?」
只听得其中一個黑衣人喝道︰「抓住小的,不怕老的不出來。」
語聲之中,縱身而上,一掌向南宮亮劈出。
南宮亮見勢一驚,空手無劍,只得疾閃兩步,喝道︰「你們要動手,打死我也不說!」
他剛執成性,決心強硬到底,仗著一筒「純陽絕命針」,有恃無恐。
但這一來,反而見效,那蒙面人掌式擊空,正要抽身變招再上,「鐵筆神風」班睢已自喝道︰「不可魯莽,我有話說!」
蒙面人果然一晃而退,但南宮亮小肚子中雪亮,冷冷道︰「有什麼話說,哼,還不是想害我母子二人!」
一言拆穿,班睢陰晴不定的臉色,倏變獰厲,沉聲道︰「小子你既然知道,何不爽快一點說將出來,看在昔日情份,我或可保全你小子一條蟻命。」
他臉色瞬息萬變,忽善忽惡,南宮亮牙齒一咬,大聲道︰「你是我盟叔,豈忘了南宮門風,忠行第一,孝行第二,為人子者,豈有棄母求全之理!」
班睢臉色一紅,厲叱道︰「南宮一姓,已無你母子二人,你小子到底說是不說?」
南宮亮淒厲地道︰「不說。」
「嘿嘿,不說,那你就只能活到今天了!」
「鐵筆神風」語聲中,身形漸欺。
南宮亮平素對這位三叔倒不感到怎樣,此刻已恨透了心,正想模出「純陽絕命針」,卻倏見左邊一個蒙面人沉聲道︰「班睢,禍根要鏟得干淨,你怎麼亂了章法!」
「鐵筆神風」班睢驀然止步,陰惻惻道︰「小子,你母子二人,倏然分開,是什麼道理,只要你據實相告,我保證絕不為難你們母子。」
南宮亮暗忖道︰「以目前形勢,只有保留母親已死的消息,或可拖延一些時光,因為「純陽絕命針」發出,如不能把眼前這批人全部殺死,終難月兌身。」
他想到這里,幼小的心靈中倏然升起一片殺機,目光微掃,在量度形勢,口中卻不動神色地道︰「我母親早已洞悉你們的陰謀,此時此刻,怕不已出去了十里。」
這固是謊言,隨口胡謅,但听者有心,「鐵筆神風」神色一驚,厲聲道︰
「向何處而去?」
南宮亮腳下微移,冷冷道︰「這個你們都管不著。」
左邊一個蒙面人沉聲道︰「小娃兒,其實我們並不要殺你。」
班睢接口道︰「不錯,你母親要逃也難越出洛河之界南宮亮叱道︰「少嚕蘇,諒你們也一樣難以活過今夜。」
班睢炳哈狂笑道︰「不愧南宮冉八載薰陶,小子,我告訴你,真要殺你們母子之人並不是我們,我們只是奉命行事!」
南宮亮一怔道︰「奉誰之命!」
「你父親。」
南宮亮火沖三尺,大聲道︰「你們騙人,我爹已明言放我母子于前,決不會食言于後」
語聲未落,只見班睢左掌一探腰際,從懷中掏出一個十字架般的東西,上半部漆黑發光,下半部雪亮,六寸長短,狀如一柄斷劍。
班睢左子高舉,喝道︰「南宮亮,你既自認‘夕陽神劍’之子,可認得此物?」
南宮亮心頭陡然大震,這十字架般東西,自己怎不認得,立刻垂手肅立道︰「犀角為柄,精鋼劍身,南宮獨門‘殘劍之令’。」
班睢鼻中一哼,冷冷道︰「既知‘殘劍令’,可知規矩?」
南宮亮遲疑片刻,道︰「令如一門之長,見令如見家主于當面,執令之人,凡有命諭,南宮門下,生死皆從!」
班睢嘿嘿一笑,道︰「‘殘劍令’之威何止于此,河洛武林見令莫不敬若盟主,小子,你該知道我的話不假了吧,要你們母子二人性命之人,就是你父親!」
南宮亮到底年幼,聞言陷入迷惘之中,他知道「殘劍令」為祖傳掌門之物,父親視若性命,生平不離身邊,輕易決不授人,難道父親當真寡情絕義,逼我母子于死?
但是,母親至死尚囑自己不可記恨父親
這種矛盾,使他深感困惑,正自沉思,只听班睢又道︰「你既知道‘殘劍令’的遺訓,諒不至違背我的吩咐吧?」
南宮亮一咬牙,挺身道︰「既屬南宮之後,自當恪守祖訓,但請傳諭!」
班睢得意地一笑,道︰「你立刻說出母親去向?」
「順洛水而去,已有半個時辰。」
南宮亮心機聰明,話雖實在,卻沒有說出是投江順水逐波而下。
「鐵筆神風」不防南宮亮暗弄心機,以為實話,目光向身旁兩個蒙面人一示意,兩個蒙面人身形晃動,已出五丈,迅速順著洛水向下流奔去。
南宮亮眼見這般快疾身法,知道皆是一流高手,心中暗暗吃驚。
只見班睢轉首獰笑道︰「以‘殘劍令」為名,南宮亮應即刻自裁,以全南宮一家令譽。
南宮亮听得心頭寒氣直冒,仰天悲嘆道︰「君要臣死,不得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母親啊!孩兒壯志未酬,只能全孝了!這是你吩咐的啊!」
淒厲的語聲中,他疾抬左掌,向腦門拍去。
他心中懷著無比的悲憤,但眼角瞥見「鐵筆神風」班睢,在得意的獰笑。
在這剎那,南宮亮陡然頓住拍向腦門的右掌。
原來他抬手之際,突然觸及藏于腰中的磁瓶,不禁忖道︰「母親含辱留血而死,遺我在世,為的是要我洗清名譽,何況母親生平料事如神,她既料父親是因受了班睢等的蠱惑而誤會,父親自不會對有十五載恩情的母親及自己趕盡殺絕
他這里正在考慮,班睢已神色一怔,喝道︰「小子,難道你要抗命不成?」
南宮亮既不敢違背祖訓,復不願就此伏戮,腦中閃電忖道︰「我得設法避此一劫,決不能陷入奸徒詭計之中」
轉念到此,情急之下,忽然觸動靈機,朗聲道︰「南宮之後,唯孝唯忠,我雖明知其中有可疑之處,但面對信物,仍存服膺之心,不過」
班睢喝道︰「不過如何?」
南宮亮接著道︰「母親曾言你奸詐無倫,何況據我所知,南宮門下‘殘劍令’僅有一柄,輕易不肯動用,如他老人家要我死,在夕陽別府之前,早可解決」
「鐵筆神風」想不到對方小小年紀,頭腦這般清楚,但仗著信物是真,陰惻惻道︰「你可是懷疑‘殘劍令’是假?」
南宮亮冷冷道︰「在這黑夜之中,如以偽物相脅,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班睢怒哼一聲,道︰「依你如何?」
「我要分辨真偽,否則恕難遵命!」
這時,其余六個蒙面人見同伴一去不回,皆不時轉首探望,目光閃爍,露出焦灼不安之色,其中,右邊一人忽然插口道︰「追去之人至今未返,班大俠切勿再耽誤時光。」
「鐵筆神風」耳聞催促之言,腦中忖道︰「殺此幼子,只不過舉手之勞,但崔宓未擒,如萬一發生變化,將來自己豈非首當其沖?既借‘殘劍令’之名,自當做得天衣無縫,這樣,我班睢將來也才能推諉責任,何況奉命行事,妄逞一時之快,將來豈非白狗吃肉,黑狗遭殃」他機詐一生,卻料不到崔宓已死。
此念在他腦中閃電轉過,不理蒙面人之言,冷冷道︰「你要如何分辨?」
南宮亮朗聲道︰「犀角為罕見之物,以作劍柄者,天下極少,其性寒,噪舌味澀,入口便知!」
班睢心機雖深沉無比,卻未想到南宮亮更是精靈,仗著功力,及對方年幼,料定他實在耍不出什麼花樣,乃坦然道︰「也好,辨明真假,讓你安心做鬼!」
話聲一落,左手一揚,「殘劍令」已平向南宮亮飛到。
其實,南宮冉以往對這獨子,極為鐘愛,這「殘劍令」,南宮亮不知看過幾百次,觸手由份量上即知真假,那還用看。
只他左手一接,倏然揚聲道︰「見令如見盟主,班睢,你還不听命!」
這一變化,實出「鐵筆神風」意料之外,神色不由一愕。他不是震于「殘劍令」之易手,而是驚于一個年不過十五的幼童,面對七位高手,竟然如此大膽。
他臉色一變,厲叱道︰「老子陽溝里翻船,小子,你是猴子翻不出手掌!」
身形一欺,掌式已出。
南宮亮身形暴退,腳跟已踏近江畔,大喝道︰「你剛才說過‘殘劍令’一現,河洛武林,莫不敬若盟主,難道你不將‘夕陽神劍’之名放在眼下。」
「鐵筆神風」聞言一震,掌式陡收,正在這時,右邊那個剛才出言催促的蒙面人忽然大喝道︰「任你聰明狡猾,一樣要死。」
縱身而上,掌分上下,猛襲而至。
南宮亮到底年輕識淺,他以為班睢領頭,故只防著班睢,並未防著別人,一見來勢凌厲,掌心未到,罡勁已至,自覺淺薄寶力,不是敵手,急忙腳下橫移三步,右手就向懷中掏去。
豈知就在這剎那,蒙面人掌法一變,橫揮而至,這一招不但快,而且詭,南宮亮手執「殘劍令」,匆忙之間,一招「夕陽六式」的第一式「夕陽流霞」,順手揮出。
但「殘劍令」劍身不滿兩寸,豈能發出威力,說時遲,那時快, 地一聲,他瘦小的身軀已挨了一掌,橫退三步,張口吐出一口鮮血。
南宮亮身受掌傷,殺機更濃,疾速一翻身,右手已將機筒抬起。
其余五個蒙面人,不知道南宮亮手中握的是獨門「純陽絕命針」,還以為是什麼普通防身之物,見他拒抗,唯恐月兌逃,蜂涌而上。
要知南宮一門自創「夕陽六式」劍法,名噪江湖後,因「純陽絕命針」
太過霸道,中者絕無幸存之理,故一直嚴諭後輩,棄而不用,已百年未現江湖,見者可說寥寥無幾,這幾個蒙面人雖是一流高手,但與南宮家並無交往,怎會識得。
但是,別人不識,「鐵筆神風」班睢,卻不會不識。他一見大驚,擰身斜避,尚未及出口招呼,只听得一聲機簧響處,一蓬紅光,暴射而出,十余支細如牛毛的金針,向那批蒙面人罩去。
洛水之旁立刻響起陣陣慘呼,六個蒙面人,竟倒下四個,個個氣絕身亡,其余二人一見不妙,正想退避,南宮亮心頭殺機已盛,豈肯放過,一聲清叱,機簧再響,紅光再次暴射,兩聲淒厲長呼,兩人便也倒地身亡。
但南宮亮卻忘記了班睢的「神風步法」奇快絕倫,譽滿江湖,剛覺心頭大暢,忽聞左側一陣風聲,兩點寒芒凌空點到。
南宮亮心中一驚,晃身暴退,在緊張之中,忘了身後就是滾滾波濤,一腳踏空,發覺已晚,一聲慘叫, 地一聲,流花飛濺,身子落入洛水之中,順流飄去。
茫茫黑夜,一片靜寂,地上卻多了六個蒙面尸體,班睢把尸體推入江中,對著滾滾洛水狂笑道︰「劍令已沉,禍根去一,‘夕陽’沉落,只不過是時間早遲而已,我班睢建此功勞,當可取位而代,總管三省,說不定得獲奇功,更可獨霸天下」
梟鳥狂笑,伴著瑟瑟秋風,更使黑夜平添幾分恐怖色彩「鐵筆神風」班睢得意的笑畢,身形一晃,消失在夜色之中。
只剩下滔滔洛水,仍在嗚咽地流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