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錦芳被白石玉這一說,益發相信灰衣人的話不錯,厲叫道︰「‘冷面客’,你說是不說?」
白石玉立即幫腔助勢道︰「兄台還是坦白說出的好……」
武同春氣極,算是有了發泄的對象,向白石玉迫近兩步,寒聲道︰「該說出內情的是你呀,今天你休想再弄狡獪。」
白石玉口角一撇,道︰「在下一向以和平處世為原則,任何事都可以和平解決,流血拼命,解決不了問題,也難有真正的是非……」
冷哼了一聲,武同春道︰「你在路上用鬼賊手段殺了‘天地會’左護法和六名武士,這也叫和平?」
白石玉面不改色地道︰「天下事不能說絕無例外,得看對象而定。」
武同春不屑地道︰「天下的理,都被你一個人佔盡了?姓白的,在下不耐煩開口,今天你不交代清楚,可能又要破例了。」
白石玉道︰「是威脅麼?」
武同春道︰「隨你怎麼說都可以!」
華錦芳喘了口氣,道︰「這位白少俠在現身時,說要少俠證明,說明什麼?」
白石玉道︰「武大嫂,事情太簡單,既然這位見台聲稱是武大俠的生死之交,又受托辦事,還接受了武大俠的兵刃,我們相信這位兄台先後所說的全無虛言,最直截了當的證明方法,便是帶路找到武大哥,一切不就都迎刃而解了。」
華錦芳點頭道︰「不錯‘冷面客’,你怎麼說?」
武同春深深一嘆,道︰「好,小弟可以帶大嫂去見武大哥!」
白石玉道︰「你可要言而有信?」
武同春冷極地一笑,道︰「沒你姓白的份!」
白石玉挑眉道︰「誰能保障武大嫂的安全?」
華錦芳心頭一動,如果這「冷面客」心懷叵測,對自己不利的話,的確沒有反抗的余地了,功力懸殊太大了。
武同春女口刃目蒼在白石玉面上一繞,道︰「憑你就能保障別人的安全麼?」
白石玉分毫不讓地道︰「至低限度可以有個人證,不會變成無頭案,是嗎?」
武同春嗤之以鼻,道︰「姓白的,別浪費心機,如果在下想殺人,隨時都可以辦到,不必費這多周折。」
白石玉針鋒相對地道︰「問題在于你兄台隱藏在內心的企圖。」
武同春目中煞芒一閃,道︰「可惜你沒機會參與這件事……」
白石玉道︰「為什麼?」
武同春一字一句地道︰「因為我要殺你,而且就是現在。」
白石玉下意識地向後挪了一步,依然很沉靜地道︰「兄台辦得到麼?」
「事實會告訴你。」
「如果在下不跟你打……」
「那是你自己放棄保命的權利!」
「在下不會放棄的。」
「很好,準備保命吧!」如霜白刃,撲了起來。
華錦芳冷厲地道︰「你打算殺人滅口,以遂陰謀麼?」
「這是小弟與姓白私事,與大嫂無關。」
「但事實上已有關了。」
「大嫂阻擋不了。」
「我會不計生死地一試。」
白石玉淡淡一笑,道︰「武大嫂,你放心,他殺不了在下!」
武同春向前一邁步,道︰「那就證明一下?」
話聲中,正待出,只覺眼一花,白石玉已到了三丈之外,這種身法,簡直與鬼魁無異,人似乎很難辦到,武同春怔住了。
白石玉在三丈外沉聲道︰「在下全身而退,總可以辦得到的吧?」
武同春憤火中燒,厲哼一聲,閃電般撲去,白石玉掠上了屋面,武同春如影附形而上,一追,一逃,如兩抹淡煙般消逝。
華錦芳也登上屋面,但已失去了兩人的身影,她自忖絕對無法與這兩個鬼魁般的人物角逐,只好站在屋面上發呆。
空地,身邊多了一個人影,華錦芳心頭劇震,本能地橫閃數尺,一看,吐了口大氣,激動地道︰「原來是伯父!」
不速而至的,正是灰衣人,事實上他並未遠離。
灰衣人沉聲道︰「錦芳,這件事很復雜!」
華錦芳道︰「伯父,您跟‘冷面客’動過手,到底證實了沒有?」
灰衣人道︰「似是而非,還須要找旁證。……」
華錦芳月兌口道︰「難道伯父斗不過他?」
灰衣人笑笑道︰「上焉者用智,武力不能解決問題,並非伯父我收拾不了他,而是臨時改變了主意,他還有身後人,更加可怕,不能不謹慎從事。」
華錦芳粉腮一慘,淒聲道︰麼說,同春他……八成是不幸了?」
灰衣人沉凝地道︰「目前還說不定,我會盡力查明此事。錦芳,你回在房去.不要出來亂闖,一切有伯父我替你作主,你等我的消息。」關切之情,溢于言表。
淚水在眶內打轉,華錦芳點了點頭,暗道︰「我會失去丈夫麼?我該怎麼辦?憑我這點能耐,能做什麼?」……淚水滾落粉腮。
灰衣人一副長者之風,用手拍拍華錦芳的香肩,慈和地道︰「錦芳,別難過,一切會很好的!」
武同春生死玄關已通,功力已達一個巔峰狀態,白石玉身法雖然出奇地快,但他不虞追丟,能保持一定距離。
碧然不會追丟,但在同等速度之下,要想縮短距離也很困難,像這種疾馳法,內力損耗非常可觀,就要看誰的內元深厚,能堅持不墜了。
追逐了近十里,白石玉的身法已顯遲滯,失去了輕靈。
距離逐漸縮短,武同春猛運內力,以凌風之勢超到頭里。
白石玉剎住身形,俊面一片蒼白,喘息不止,如果再奔下去,他定會月兌力。他本長得斯文瘦弱,眼前的神情,加上他腮旁的紅藉,的確像個女人。
武同春氣勢還保持從容,似乎他的內元用之不竭,目芒一閃,道︰「白石玉,你逃不了的!」口里說,心里仍一分震驚對方的超凡身法。
白石玉深深吸了幾口氣,調勻了一下呼吸,微喘著道︰「兄台好像又增添了功力,大異往日?」
他居然有閑情說這話。
武同春森冷如敵地道︰「我不跟你敘舊,事情非有個了斷不可。」
「如何了斷?」
「說出找武同春的真正原因。」
「說過是為了朋友正義。」
「鬼話。」
「兄台不信,在下有什麼法子?」
「很簡單,想辦法讓我相信!」
「否則呢?」
「手底下見真章。」
白石玉默然了片刻,目珠連轉,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你我都自認是武同春的至交好友,問題在于無法互相證實,所以才互相疑忌,兄台以為然否?」
武同春無情地道︰「不然!」
「什麼意思?」
「你居心叵測!」
「兄台是只知道有自己,沒有別人,如果這句話由在下說……」
「你不配,因為在下與武同春是性命之交,如果有你這麼一位知己朋友,他不會不告訴在下。」
「這仍然是一廂情願的說法,在下也是如此想。」
「你的真正來路呢?」
「哈哈,在下有名有姓,而兄台只有個可能是杜撰的外表,說起來,到底是誰的來路不明呢?」
武同春為之語塞,但自己就是自己,自己不承認他是朋友,還有什麼可以爭辯的.難道真的要制造另一個武同春?當下把心一橫,道︰「在下沒興趣跟你泡蘑菇,干脆些吧!」
白石玉聲調一變,道︰「兄台放明白些,到底誰能殺誰還不能肯定,不過有一樣可以肯定,兄合算能殺得了在下,兄台也絕對活不了。」
武同春心中一動,道︰「危言聳听麼?」
「這可以馬上證明的。」
「好,就證明吧」
「在下之所以委曲求全,是怕鑄成大錯。」
「什麼大錯?」
「只怕造成親者痛,仇者快的局面。」
這話有些莫測高深,武同春略略一怔,道︰「誰是親,誰是仇?」
「目前很難說。」
「廢話!」
「這決非廢話,也不是在了信口開河,有根據的。」
「由于白石玉行動鬼祟,而是不止一次言詞反復無常,是以武同春並不為所動,冷冷一笑,顯得很漠然地道︰「什麼根據?」
白石玉沉聲道︰「比如說,江姥姥之死,與兄台之遭受災襲……」說了一半,便頓住了呀。
武同春聞言之下,不由心頭劇震,這件事極可能與父系之死有關,因為江姥姥是在行將吐露實情之際被殺的,凶手的目的顯系滅口,而自己在失神之際也遭碎襲……當下激動萬狀地道︰「你知道誰是凶手?」
白石玉頷首道︰「當晚在下也湊巧到場,還追了對方一程,當然知道。」
武同春一想,道︰「當時你說沒看清?」
白石玉道︰「是沒看清面目,但事後想起對方的身影和身法。」
武同春迫不及待地道︰「是誰?」
白石玉略作沉吟,道︰「兄台該說的不說,在下……有奉告的必要麼?」
心火股股直冒,武同春大聲道︰「你是尋開心麼?」
白石王挑眉道︰「這並非尋開心的事。」
武同春氣呼呼地道︰「那你就說出來!」
「在下有這義務麼?」
「是你自己提出來的!」
「不錯,是在下提起的,不過……目前兄台身份不明,這件事關系重大,最妥當的辦法是面告武大哥。」
繞了個大彎,又回到原來的問題,他用盡心機,想達到目的。武同春兩眼發了藍,冷哼了一聲道︰「說了半天,你還是想套出武同春的下落?」
白石玉期期地道︰「在下……不敢冒這大的險告訴兄台。」
武同春不耐地道︰「不說拉倒,反正你的話未必可信。」
口角一撇,白石玉道︰「兄台這麼一說,在下倒是要賭這口氣,置上一次險了。江姥姥死後,身上並無顯著傷痕,可以說是無痕,對麼?」
心中一動,武同春道︰「不錯,是死後無痕。」
白石玉凝重地道︰「即在下告訴兄台,凶手是灰衣人!」
如觸了電似地全身一震,武同春連退三步,栗聲道︰「灰衣人?」
「不錯!」
「這怎麼可能?這……他為什麼要殺江姥姥?」
「他也曾對兄台下手,又為什麼?」
「我不信,你說謊,居心可怕,你的目的是想……」
「兄台不信?」
「不信,記得當晚灰衣人是跟武大嫂一路回家的。」
「那兄台錯了!」
「什麼意思?」
「灰衣人是在外與武大嫂會合的,以他的能耐,盡可在殺人??假裝逃走,然後繞回來會合武大嫂。」
武同春猛打一個寒噤,顫栗地道︰「難道武大嫂跟灰衣人是共謀?」
白石玉冷冷地道︰「武大嫂是否共謀,就不得而知了。」頓了頓,又道︰「可能麼,這……不可能,太可怕了。」
武同春的心起了痙攣,這實在太可怕了,雙眼一瞪,冷厲他道︰「姓白的,如果你說了假話……」
白石玉不假思索地道︰「這又不是死無對證的事,兄台可以馬上回頭去問武大嫂,不就結了麼?」
武同春咬著牙道︰「如果你是為了月兌身而說謊,我會把你撕碎。」
冷冷一笑,白石玉道︰「一句話,咱們之間的事,在武同春沒現身之前不算完,兄台不找在下,在下也要找兄台。」
他的口風與態度顯得很強硬。
情況詭譎萬端,武同春已失去了主意,真不知如何是好,心頭像一堆理不清的亂麻,找不出頭緒。
白石玉拱手道︰「後會有期了。」
一彈身,翩然而逝。
武同春沒阻止,也沒去追,他深深陷在絲亂的情緒里,努力地想,想從紛亂中找出頭緒來,他回想那晚的經過回到在房,見到江姥姥,獲悉父親是傷于「無影戮心手」而不治。
慘號聲引去自己,江姥姥被害。
驚悟中計,回到原處,失神之際,猝遭突襲。
暴喝聲起,人影追逐。
「天地會」巡監司馬一夫率手下來,說是收尸。
灰衣人便與華錦芳一同回轉,灰衣人擊殺司馬一夫……想到這里,突地一頓腳,厲聲自語道︰「華錦芳是有與灰衣人共謀的嫌疑,但這是為了什麼?司馬一夫怎會來收尸?如果說凶手是灰衣人,而灰衣人是‘天地會’的人,他為何殺自己人,司馬一夫地位不低……」
心念之中,彈身反撲無雙堡。
為了急于揭開謎底,武同春全速馳行,快如飄風。
行程過半,忽見遠遠一個女人身影,從前道緩緩行來,身影太熟,一眼就能判定是華錦芳。
她正走向赴在房的回程,武同春緩下勢來,心急電轉︰「如果華錦芳真的與灰衣人有所勾結,她便不會承認,夫妻,難道要動武不成?還有,白石玉說的可靠麼?這實在是個難題,極難處理……」
華錦芳身影接近,她似心事重重,走路低著頭。
武同春現身道中。
華錦芳驚覺抬頭,「啊」了一聲,粉腮大變;厲聲道︰「是你?」
武同春強持鎮定,沉聲道︰「是小弟。」
華錦芳咬咬牙,道︰「你意欲何為?」
「有件事……想請問大嫂。」。
「你!準備玩什麼花樣?」
「沒有,是真的有多請教,所以才回頭。」
「什麼事你說吧!」
整理了一下思緒,武同春徐緩地道︰「貴府老管家江姥姥遇害那晚,大嫂是偕同灰衣人一起回家的……」
華錦芳眸光一閃,道︰「不錯,怎麼樣?」
武同春接捺住激越的情緒,放作平靜地道︰「請問大嫂,那晚大嫂與友衣人是遠路同歸的,還是在在門外才踫上?」
怔了怔,華錦芳道︰「你為什麼要問這個?」
武同春道︰「當然有道理的,請大嫂據實相告?」
華錦芳驚疑地望著武同春,久久才道︰「是在在門外踫上,才一道進門的。」
一句話,證明白石玉所說的並非憑空捏造,武同春狂激起來,連退了三個大步,眸中閃射駭人的光焰。
灰衣人殺人的目的何在?只有一個可能,灰衣人便是二十年前,傷害父親的仇家,現在找上門,想根絕禍根,準此而論。
當也就是殺害「無我大師」的凶手,因為聖僧師徒知悉這樁陳年舊案。
華錦芳不安地道︰「你什麼意思?」
她既然說了實話,就證明沒有共謀的嫌疑。
武同春定定神,道︰「大嫂真的不知道灰衣人的來歷?」
「你到底企圖何在?」
「想證實一件事!」
「證實一件事……什麼事外武同春口一張,又閉上,心里急忖︰「這秘密暫時不能讓她知道,如果露了風,說不定會發生意外,而自己卻無法維護她。」
華錦芳有她的心思,她自忖絕不是眼前這詭秘的。冷面客」對手,灰衣人已答應管這件事,所以她絕口不提在堡內的那回事,只恨在心頭。
默然了片刻,武同春含糊地道︰「大嫂請便,沒事了!」
華錦芳欲言又止,最後,疾步離去。
望著妻子的背影,武同春的心,又感到再一次劇烈的痛苦,有家歸不得,夫妻相見如陌路,這的確是人間的大悲劇。
看著,看著,他的視線模糊了,兩滴清淚,奪眶而出。
華錦芳的身影消失無蹤,她,不幸成了這場悲劇中的無辜受害者。
白石玉的話,已經證實,灰衣人是凶手,可是動機呢?他殺了江姥姥,殺自己未遂,但仍沒放過。為什麼?白石玉也相當詭詐,這當中會有連帶關系麼?如果說,灰衣人旨在滅口,那他就是殺父仇人無疑。可是?江姥姥死了,二十年前的舊案,線索內斷,從何查起呢?由于意識的作用,武同春又踅回無雙堡,堡門已封,他照往常習慣越牆而入,不自覺地走向廢墟。
凝碧已死了八年,幽冥異路,但凝碧生時的影子,仍很鮮明地閃現在他的腦海,他得承受這無盡期的精神折磨。
突地,他發現一條人影,兀立在凝碧墓前的空地上,負手仰頭,像一尊石像,白衫佩劍,長的一分英武,看上去年紀在二十七八之間。
奇怪,這陌生武士到此何為?武同春緩緩迫近前去,直到對方身前不足一丈之處。
白衫人冷冷掃了武同春一眼,又轉頭望著空處,那份冷做,令人受不了。
武同春驚詫地望著對方,也不開口。
白衫人喃喃自語道︰「遲了,我來遲了,無雙堡已成廢墟,人大概死絕了。」
武同春一听對方話中有話,大為震驚,冷沉地開口道︰「朋友何來?」
白衫人道︰「你是誰?」連頭都不轉,一副目中無人之態。
武同春冷傲之性突發,反問道︰「你是誰?」
白衫人徐徐轉過身,面對武同春,冷電似的目芒在武同春面上一繞,道︰「你不會是無雙堡的人吧?」
心中一動,武同春道︰「朋友先表明身份來意,在下自會相告。」
「如果你不是堡中人,就不必說了!」
「看樣子……朋友是來討債的?」
「听口氣,你是堡中人?」
「縱使不是,也有相當淵源。」
「好,你說說看,是什麼淵源?」
「朋友還沒表明身份?」
「天南一劍童光武!」
人陌生,名號也陌生,武同春心念一轉,道︰「在下‘冷面客’。」
一頓,又道︰「朋友來自南方?」
「不錯!」
「來此何為?」
「對筆舊帳!」
「討帳……什麼帳?」
「你是‘無敵劍’之後,還是門人?」
提到父親昔年名號,武同春不由激動起來,對方既然稱是來討帳,當然是陳年老帳,因為父親已經過世二十年,對方年紀不大,顯系上一代的恩怨,父債子還,這件事非接下不可了,但以什麼身份呢?深深一想,道︰「都可以!」
童光武劍眉一挑,道︰「什麼叫都可以?」
武同春道︰「在下也姓武,份屬武氏同宗,而且也承受了藝業。」
童光武目芒大盛,寒聲道︰「听說少堡主叫武同春,是個美男子,他人呢?」
心弦一震,武同春道︰「他目前不在此地……」
「你帶我找他。」
「可以,但請說明來意?」
「區區要當面對他說。」
「那就無法從命了。」
「你……」
「在下可以作大半主。」
童光武默然了半晌,才冷極地開口道︰「好,告訴你無妨,二十年前,先師與‘無敵劍’在洞君山論劍,本屬砌磋,武進竟然下了狠手,以‘無敵劍法」斷了先師一臂,先師因此含恨而歿,因此區區特別來到中原,領教‘無敵劍法’,進人中原後,才知道武堡主已經作古,只好退而求其次,找他的後人了這筆帳。」
武同春為之一震,他根本不知道父親生前有這一門過節,咬咬牙,道︰「請問令先師名諱?」
「這不必告訴你!」
「在下說過可以作一半主。」
「一半,那表示不能完全作主……」
「也許能!」
「區區找的是武氏之後,並非是你。」
「在下已經表明過身份,有資格接下這過節。」
「區區說你沒資格。」
武同春想了想,道︰「朋友的目的是尋仇報復;還是想證明什麼?」
童光武道︰「證明一下‘無敵劍法’是否真的無敵!」
因為父親過世早,武同春事實上並沒得‘無敵劍法’的全部精髓,不過招式倒是沒遺漏的,以他目前的內力修為,還可以一試的,心念之中,道︰「證明了又為何?」
童光武氣勢迫人地道︰「如果證明武氏所創劍法並非無敵,區區只要帶走一只手臂,不想殺人。」
武同春激聲道︰「帶走一條手臂?」
「不錯,這是公道。」
「朋友辦得到麼?」
「你不配問這句話!」
「在下接受這挑戰。」
「願意犧牲一條手臂?」
「不錯,這算不了什麼。」
「可惜區區的對象不是你。」
想了想,武同春冷然道︰「在下是武氏一脈,也承受了家業,一樣以‘無敵劍法’應戰,如果不敵,奉上手臂,再由少堡主出面,如果幸勝一招半式,少堡主便沒出面的必要,朋友就請回轉天南,這公道吧?」
童光武冷笑了一聲道︰「你想白搭上一條手臂作利息?」
武同春目甚一閃,道︰「這還得有待事實證明。」
童光武道︰「如果區區不接受呢?」
武同春斷然地道︰「不過這一關,朋友就休想見到武少堡主。」
冷極地一哼,童光武道︰「這可是你自找的?」
武同春道︰「就算是吧!」
梆在此刻,一條人影從殘垣中一歪一斜地走了出來,赫然是「鬼叫化」,武同春精神大振。
「鬼叫化」直迫兩人身前。
童光武目芒一掃,皺眉道︰「閣下何方高人?」
「鬼叫化」嘻嘻一笑道︰「不是擺明著是要飯的麼,還用問!」
武同春抱拳道︰「您老,久違了!」
「鬼叫化」道︰「可不是,一晃就兩個月了,你們……怎麼回事?」
童光武冷聲道︰「請閣下離開如何?」
「鬼叫化」偏頭道︰「為什麼?」
童光武道︰「照江湖規矩,解決私人爭端,不歡迎第三者插腳。」
「鬼叫化」咧嘴一笑道︰「踫上了,老要飯的作個見證人,如何?」
童光武道︰「不必,閣下還是自便的好!」
一翻眼,「鬼叫化」道︰「要走,你們走,老要飯的可不走!」
童光武臉色一沉,怒聲道︰「什麼意思?」
「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老要飯的先到,你們後到,要走你們走!」
「閣下要硬插一手?」
「談不上,老要飯的絕不會動手。」
「閣下是存心……」
「老要飯的在此地已經睡了一大覺,你們來還只片刻,總不能後到的趕走先來的,這不像話。」
童光武氣呼呼地道︰「閣下講理麼?」
「鬼叫化」道︰「老要飯的不正在講理嗎?」
武同春淡淡地道︰「這並非見不得人的事,有個見證又何妨?」
「鬼叫化」一拍大腿,道︰「這才像話。」
童光武無奈何地狠瞪了「鬼叫化」一眼,道︰「丐幫幫規極嚴,一向不許幫中弟子干預江湖是非,以閣下的年齡看來,在幫中多少有點地位,為何干冒幫規之所不許?」
「鬼叫化」怪叫道︰「好哇!小子,範天豪對我要飯的也不敢如此放肆,你竟然教訓起老叫化來了,哼!」
童光武神色大變,後退了一個大步,栗聲道︰「閣下認識先師?」
「鬼叫化」大刺刺地道︰「豈止認識,多少還有那麼點香火情。小子,你听著,範天豪什麼都好,就是壞在太于好名!」
童光武又退了一步,怔望著「鬼叫化」,期期地道︰「閣下想來便是丐幫首座長老‘鬼叫化’?」
「鬼叫化」模了模下巴,道︰「什麼想來,本來的就是!」
童光武沉聲道︰「很好,閣下就見證一下吧!」說完,轉注武同春道︰「話可是你說的,輸了自斷手臂,同時要武進的兒子出面?」
武同春慨然道︰「當然,大丈夫一言九鼎!」
「鬼叫化」斜著眼道︰「老弟,你真的要跟他斗?」
武同春將頭微點,道︰「這是無法避免的事!」
「鬼叫化」道︰「老要飯的不以為然,人家找的是武氏後人,你何必越俎代庖?」
武同春有苦說不出,這本來就是他的事。
童光武冷冷地道︰「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武同春傲然道︰「在下從不出爾反爾,準備了?」
雙方拔劍,各取位置,凝神對峙。
「鬼叫化」搖搖頭,感慨地道︰「武林中仇連怨結,多半為了虛名之出,說穿來何苦,事實上又能證明什麼呢?證明了、又得到什麼呢?」
這大道理誰都懂,但要勘破卻很難,勸別人容易,一旦自己成了當事人,便無法克服這人性上的弱點。
武同春與童光武又何嘗不懂,但有所為與不為之間,本就沒嚴格的分野,端看各自的想法與做法,孜孜求名不可取,完全否定了名之一字,也屬不可能。
雙方的氣勢都無懈可擊,同屬絕頂劍手,鹿死誰手,尚難預卜。
夕陽,把兩人的身影拉得很長。
緊張的氣氛,令人窒息。
童光武的額頭鼻尖沁出了汁珠,而武同春的情況稍為好些。
這種對峙,是內力和定力的比拼,較之揮劍搏殺還要凶險,只要一方稍弱,致命的打擊立至。
足足盞茶時光,人僵化了,投射在地上的影子也僵化了。
「鬼叫化」在一旁也隨著凝住。
一聲暴喝,打破了凝凍的空氣。
震耳的金鐵交鳴,隨青白兩道劍芒的絞纏而傳起,一觸而分,很短暫。
武同春霜刃橫斜,人沒移動。
童光武退了數尺,手中劍虛虛下垂,臉如紫血。
「鬼叫化」不由自主地「啊」出了聲。
震世駭俗的一個照面。
童光武的身軀在顫抖,臉上的肌肉開始抽動,久久片言不發,彈身飛逝。他敗了,敗得很修,因為在他心目中一對手不是他要找的正主。
「鬼叫化」略顯激動地道︰「這小子是名杰出的劍手,可惜踫上的是老弟。」
武同春徐徐收了劍,心里有一種悵然之感,勝利並沒有使他高興,他想象得到失敗者的心情。
「鬼叫化」像發現了什麼似地栗聲道︰「不對……」
武同春吐了口氣,道︰「什麼不對?」
「鬼叫化」道︰「老弟的功力似乎……比兩月前突然高了許多。」
武同春心中一動,他還不能說出西門堯轉交「無我大師」遺丹的事,那樣將暴露身份,但一時又無法自圓其說,空了片刻,才含糊地應道︰「是嗎?在下……卻沒這感覺,大概是全神專注的關系。」
頓了頓,故意岔開主題道︰「在下……有件事請教您老。」
「鬼叫化」心中疑念未解,但沒再追問,軒眉道︰「什麼事?」
武同春道︰「當今江湖上有什麼人物以古制錢作標記?」
「古錢?」
「是的!」
「這倒沒听說過。老弟!怎會有此一問?」
「證明一個人的來歷。」
「誰?」
「灰衣人!」
「灰衣人?他……用古錢作標記麼?」
武同春掠起身形,在廢虛內繞了一圈,確定沒人潛伏,才又回到原地,把灰衣人贈古錢與華錦芳吊掛在門,以及證實殺害江姥姥與一再追殺自己的經過說了一遍,然後沉聲道︰
「您老有何高見?」
「鬼叫化」驚震不已地道︰「有這等事?灰衣人……什麼來路?」
武同春道︰「以您老江湖閱歷之深,想不出古錢來歷麼?」
「鬼叫化」期期地道︰「閱歷深,只是見聞比一般人多些,仍有其限度,一個人豈能盡知天下事,尤其武林詭譎萬端,不知道的東西多著呢!說到信物標志一類,有的是公開使用,代表某人,有的只能說是對某些特定的人所用的一種暗號,局外人無從知道。」
武同春皺眉道︰「這麼說……還須從他本人身上追查?」
「差不多!」
「這可難了,灰衣人的行動令人莫測……」
「從他殺害武家老管家江姥姥這一點上追查,看是什麼動機。」
武同春心思又呈紊亂,如果說,灰衣人就是二十年前傷害父親的凶手,殺江姥姥是為了滅口,可是他為什麼又以古錢作記,維護華錦芳,華錦芳是武家的媳婦呀,只有一個很勉強的解釋,他的確是妻子華錦芳的父執,可是亮出古錢,豈非自暴其短,予人以追查的線索?
「鬼叫化」悠悠地道︰「你說灰衣人自承是武家媳婦的父執之輩?」
「是的!」
「可是他沒抖露過來歷?」
「是的!」
「嗯!這當中有問題,放長線釣大魚,偽造身份,有所圖謀。」
武同春連連點頭,道︰「極有可能,除此別無解釋。」
「老弟見到武同春了麼?」
「這……見到了!」
「要飯的口訊帶到了麼?」
「帶到了!」
「他怎麼說?」
「目前尚未竟功,還無法來見您老,但他表示絕對照‘無我大師’的遺願去做。」
「很好!」
「天地會主究竟是何許人物?」
「鬼叫化」搖頭道︰「這實在妙,堂堂一個江湖大幫派的首腦,竟能隱秘住身份而長時期不泄,武林中還很少听聞,老要飯的舍全力查探,非揭開他的真面目不可!」
突地,武同春想起了丑女「魔音」與紫衣少女素心,她倆是異母姊妹,都是天地會主的女兒。
紫衣少女曾把一面「彩玉牌」借自己擋過「天地會」高手的追殺,兩姊妹久已不見現身。
記得數月前「魁星娘娘」與丑女設計,以自己作工具,想陷害紫衣少女失身,是「鬼叫化」解的圍。
如找到紫衣少女,就可套出她父親的來歷。
心念之中,武同春眸光一閃,道︰「您老記得送子庵中,紫衣少女那回事麼?」
「鬼叫化」約略一想,道︰「記得,怎麼樣?」
「紫衣少女自稱素心而無姓,她是天地會主前妻的女兒……」
「噢!」
「這是條好線索。」
「好,老要飯的馬上著手去辦!」
他可是說走便走,聲落,人已疾風而去。
夜幕已垂了下來,廢墟內頓呈一片陰森。
望著凝碧的墓,武同春心想︰「世間根本沒有鬼,鬼魂之說是因緣附會而來的,凝碧顯魂,當然是人扮的,自己在此地待了四十九天,為什麼扮鬼的女人不再出現?遺珠的失蹤,必與那裝鬼的有關,她是誰?」
呆立了一陣,他突然想起今天是父親的忌辰,記得廳地上曾散了祭品香紙,那當是華錦芳來盡人婦之道。
于是,他彈身奔向前堡舊屋,逕上後樓。
祖宗龕前,有燒殘的素燭和紙箔,看來妻子已拜祭過了,面對父母靈位,他伏跪下去,用淚水來盡哀思。
就在此刻,一條幽靈似的人影,無聲無息地來到了樓廊窗邊,向里窺視,武同春懵然未覺。
盡哀之後,武同春站起身來,望著父母靈位,喃喃地道︰「爹,您在天有靈,保佑孩兒找到當年傷害您的凶手。」
江姥姥臨死遺言,又響在耳邊︰「靈牌……靈座……」
一線靈光,像閃電般劃過腦海,武同春雙目放光,若有所悟,立即跪下叩了個頭,然後恭謹地捧下靈牌,啟開靈座。
他的心跟手一樣在顫抖。
靈座內,赫然藏有一個小紙卷。
武同春的心幾乎跳出口腔,手抖得更厲害,打開紙卷,是數行蠅頭小字,屋里太黑,看不清。
想了想、把靈位復原,然後移步窗邊。
窗外的人影隱去。
就著窗戶透入的微光,武同春以其超人的目力,辨認紙卷上的字。
上面寫的是︰「字遺示吾兒同春,汝見此柬之時,當已藝業有成,香煙有續,余南下川湘,遇‘至上劍客’華容,無理挑戰。以無敵與至上不能並存武林……」武同春眼前一黑,打了個踉蹌。
「至上劍客」華容,錦芳的父親,這太可怕了。
武同春痛苦地厲哼出聲,振起精神往下看︰「雙方比劍,約定敗者必須退出江湖,永遠除名,華容在劍斗中,突使‘無影戮心手’,余重傷而退,自知不治,特留此柬,意非報仇的,乃為維護武道,使屑小喪德之徒有所戒。父武進遺諭。」
像靈魂被聚然撕離軀殼,武同春緊倚窗框,支持將倒的身體。
太殘酷了,仇家竟然是自己的泰山大人。
江姥姥定然不知道凶手會是「至上劍客」華容,不然她會阻止自己娶華錦芳進門,同時臨死時,不會只說靈座,定會抖出凶手之名。
華容二十年前客死南荒,華錦芳沒見過生父之面。
灰衣人自稱是華容生前至友,這一點沒錯,他殺人旨在滅口,想使這件公案,永遠的湮滅。
凶手已死,血債討不回,父親將永遠含恨九泉。
武同春像突然得了重病般,口里發出了申吟,這是痛苦的極度表現。
案仇無由報!
妻罪無從贖!
他歇斯底里地狂叫出聲︰「我是人麼?我不是人!」
一口鮮血,嗆了出來。
無比的怨毒攻心,使他跡近發狂。
一個冷酷的女人聲音隱隱傳來︰「武同春,你沒有人性,根本就不是人!」
麻木中心頭劇震,他昏亂地沖出樓廊,不見人,他停住了,此刻,他甚至無暇去研判女人聲音的來源,痛苦與恨,已經填塞了他的心胸。
冷酷的聲音又告傳來︰「武同春,你還是自己暴露了身份,掩飾的功夫還不到家!」聲音似遠又近,像來自虛無的空中。
武同春狂吼道︰「你是誰?是鬼麼?」
冷酷的聲音應道︰「不錯,我是鬼,鬼!炳哈哈……」厲笑聲遠去。
武同春發了狂,躍下樓廊,沖到前廳,奔出,沖向後堡廢墟,像一頭瘋了的野獸,到了凝碧墓前,他栽了下去,又爬起,扶著墓碑狂喘。
氣氛死寂而陰森,僅有的,是武同春的喘息聲。
可怖的聲音又告傳來︰「武同春,你償付代價的時候到了,凝碧不能白死!」
猛打了一個震顫,武同春清醒了些,他听出聲音了,粟聲道︰「‘黑紗女’!」
「不錯,是我!」
「你……要替凝碧報仇?」
「不,她會自己來報!」
「她……她……自己來報?」
「你等著吧,怨氣可以使精靈不散,不報仇她不能投生。」
恐怖的厲語,使人不寒而栗,但武同春沒有怕的感覺,贖罪的心理,使他產生了一種求解月兌的意念,咬著牙道︰「你……是凝碧的什麼人?」
「代言人!」
「什麼樣的關系?」
「你不必知道。」
「好,你說,要我……付什麼樣的代價?」
「你後悔了麼?」
「後……悔!不,這兩個字不足以代表我對凝碧的虧欠。」
「你怕了,是麼?」
「怕?」
「如果你不是怕,不會說出虧欠這兩個字,她是婬婦,她不守婦道,她辱沒了武家的門楣,她該死,她……」
武同春掩耳狂叫道︰「不要再說了,求你,不要……」
「黑紗女」的聲音道︰「你不想听?你怕听?武同春,這是八年前你口里吐出來的,我只不過是加以復述而已。」
武同春坐了下去,狂亂地道︰「說吧,你準備如何折磨我?」
「那是凝碧自己的事。」
「為什麼……還要假托鬼魂?」
「不信麼,轉頭向後看……」
武同春回轉頭,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凍結了,五丈之外,一個披頭散發的白衣人影,身體的確像凝碧。
表?世間真的有鬼?擦擦眼楮再看,白色身影消失了,像突然化去。
「黑紗女」的聲音道︰「你看到了,她隨時在你左右,她不會放過你。」
武同春厲叫道︰「沒有鬼,世間根本沒有鬼,‘黑紗女’,你說好了,要怎樣報復我?
要我付什麼代價,我……完全照辦,只要你說出來。」
一陣冷極的笑聲,「黑紗女」道︰「信不信由你,我只是代言人。」
難道凝碧沒有死?不可能,是自己揀的骨,而且在七年之後才出現。不錯,是「黑紗女」故弄玄虛,目的代凝碧報仇。
武同春站起身來,努力一咬牙道︰「好,算凝碧英靈不散,她要我如何做?」
「要你活下去!」
「活下去?」
「不錯,好好地活下去,慢慢地的品嘗你一手造成的惡果。」
慘酷的報復手段,比殺人還殘忍。武同春淒厲地道︰「再重的罪,再嚴厲的懲罰,沒有大過死的,我在墓前用死贖……」
「你不能死!」
「我已經打定主意了。」
「武同春,死不夠代價……」
「我只能付出這麼多了!」
說完,舉掌拍向天靈。
「經渠穴」一麻,武同春拍向天靈的手垂了下來。
不見人影,對方是如何打的穴?夜暗之中,認穴如此之準,的確駭人。
「黑紗女」的聲音道︰「武同春,你想死麼?堂堂無雙堡的繼承人,未免太丟人了吧?
死並不能解決問題,你不見得毫無牽掛,死了,留下的未了之事,由誰負責?」
居心惡毒,但說的卻不無道理,武同春窒住了。女兒遺珠下落不明,江姥姥的血債未討呀,「無我大師」的遺願未竟……的確是還不能死。
「黑紗女」又道︰「對了,你是被誰毀了容的?」
戮中了武同春的痛處,也激發了他生的意志,寒聲道︰「這不干芳駕的事!」
「黑紗女」無情地道︰「當然不干我的事,隨口問問而已,毀容也好,殘肢也好,與旁人無涉。」
武同春心念一轉,道︰「芳駕憑什麼帶走遺珠?」
這一問是單刀直人,而且出其不意,在這種情況下,如果被問的心理上沒有準備,很容易露出馬腳。
丙然不出武同春所料,「黑紗女」沒有立即傳回答話,半晌才道︰「你似乎很篤定?」
一陣激動,武同春緊迫不放地道︰「芳駕想否認也不成,事實非常明顯!」
「我不想否認,不錯,有這回事。」
「請把她交還在下。」,「辦不到!」
「什麼,辦不到?」
「是辦不到。」
心火驟發,武同春厲聲道︰「芳駕憑什麼要虐害一個無知幼女?」
「虐害,誰說的?」
「在下只問芳駕,拆散人家骨肉,居心何為?」
「骨肉?」
繼之是一陣刺耳的厲笑。
武同春狂聲道︰「這有什麼可笑的?」
「黑紗女」斂了笑聲,冷酷地道︰「骨肉?武同春,你們心自問,你把她當作骨肉麼?
你妻子對她有過憐憫麼?她是孽種,自小就被遺棄,你只差沒除掉她……」
像無數把利刃,插在武同春的心上,月兌口大喝道︰「住口!」
「黑紗女」分毫不讓地道︰「你敢否認?」
武同春像斗敗了的公雞,咬著牙,垂頭道︰「我不否認;當著凝碧的墓說,我是虧待了遺珠,但那已經過去了……」
「什麼,過去了?」
「是的,那是個可怕的誤會,誤會已經澄清了。」
「什麼誤會?」
「八年前用惡毒陰謀陷害凝碧的,是本堡被逐的師爺段秀峰……」
「誰說的?」
「在下結拜兄弟許中和,他也是被害人,是他調查出來,並手刃了段秀峰,在下……虧負了凝碧,要在遺珠身上補償。」
空氣突趨死寂。
久久之後,才又響起「黑紗女」的聲音道︰「武同春,就憑你幾句輕松的話,能安撫屈死之魂麼?」
武同春沉痛地道︰「在下願接受任何酷烈的懲罰,只請把遺珠交還在下。」
「我說過辦不到!」
「你……」
「凝碧不願再離開她的骨肉。」
「你……別太殘忍,為什麼假托鬼魂……」
「凝碧剛才已經顯魂,你看到了,我只是代言人。」
「那是假的,假的!」
「信不信由你,交人辦不到。」
武同春雙手握拳,揮動著狂叫道︰「我求你,‘黑紗女’……我求你把遺珠還給我,我……你要什麼?你到底要我怎麼做才稱心,你說吧?」
「黑紗女」道︰「我沒資格說,那要看凝碧的意思。」
情緒有如鼎沸,武同春咬牙切齒地道︰「為什麼盡說鬼話,你代凝碧報復我,我接受,我罪有應得,請把女兒還給我,別的我全認了。」
「黑紗女」道︰「對不起,我辦不到!」
武同春的理智崩潰了,狂喊一聲︰「還我女兒來!」
身形彈起,在廢墟中盲目奔撞,他要逼出「黑紗女」,他要把這件事徹底解決,他又回復不久前的意念,願以死作代價。
一圈又一圈,他發狂地游奔,但什麼也沒發現。
如果他沒帶面具,如果他臉沒被毀,此刻,他的神情不知有多淒厲可怕。
「黑紗女」再沒聲息,她是走了,還是蓄意折磨他不得而知。
最後,武同春又回到墓前,頹然木立,是狂激之後的消沉,此刻,恨也沒有了,怨也沒有了,腦海呈現一片空白。
突地,一個聲音道︰「注意!」
是「黑紗女」的聲音,是用傳音之術發出的。
本能上的反應,武同春閃電般斜里彈開八尺,一看,駭然大震,但隨之的是濃熾著殺機了。
眼前站著兩條人影,不知何時來的,一個是不久前鎩羽而去的童光武,另一個赫然是他誓要得之而甘心的灰衣人。
目中殺芒一閃,道︰「來得好!」
灰衣人嘿嘿一笑道︰「能一找便找到你,的確是很好!」
童光武接著道︰「該叫你‘冷面客’還是‘鬼臉客’?」
灰衣人會與童光武走在一道,的確是意想不到的事。
兩對目芒,如冷電交輝,武同春在狂激中還保持了三分冷靜,心念疾轉︰「兩人的功力,比自己差不了多少,單打獨斗,絕無問題,如果對方合手,情況便兩樣了,兩人武功之和,當然是超過自己……」
心念未已,灰衣人開口又道︰「冷面客’,老夫查實你是武家仇人之後,坦白說一句,武氏遺孤武同春是不是已經遭了你的毒手?」
武同春猛一挫牙,道︰「灰衣人,用不著鬼話欺人了,你殺害武氏管家江姥姥,又一再追殺本人,是為了滅口,想掩蓋二十年前華容以卑鄙手段,暗算武堡主的公案,對不對?」
灰衣人向後退了一步,厲聲道︰「老夫不懂你在胡謅些什麼,華容暗算武堡主,這倒是稀罕事?」
「你不敢承認?」
「笑話,老夫與華容最後一次見面,是在他赴南荒之前……」
「那你殺人的目的何在?」
「維護武家!」
「放屁,江姥姥是武氏三代管家,你……」
「‘冷面客’,別狡辯了,那老虔婆是你一路的,老夫干脆點明,老虔婆是‘九指劍客’的師姐,你是‘九指劍客’的傳人,而‘九指劍客’的一個手指頭,是堡主‘無敵劍’武進所削落的,你受備索仇,對不對?」
說的鑿鑿可憑,武同春愕住了,他根本不知道「九指劍客」的事。
童光武似已不耐,冷聲道︰「他已經默認了,動手吧!」
武同春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是好,照對方的說詞,江姥姥是被誤殺,這筆帳該如何算呢?灰衣人沉聲道︰「冷面客’,你拔劍保命吧!」
「嗆!嗆」兩聲,灰衣人與童光武齊齊亮劍,站成犄角之勢,不可言喻,他倆個準備聯手合擊。
武同春騎虎難下,不應戰,便得抖出真面目,不抖出真面目,便得應戰。
灰衣人又道︰「你真是鬼話連篇;華容的女兒,是武同春的妻子,你說華容二十年前暗算武堡主,根本就不像話。」
童光武大聲道︰「拔劍!」
武同春目注童光武道︰「姓童的,你不是專程找武同春尋仇麼,現在跟著起哄,為什麼呢?」
童光武陰聲道︰「我的事你少管,武同春死在你手下,我現在殺你,天公地道。」
有理說不清,武同春無可奈何地拔出劍來。
二對一,三劍相峙。
武同春突發豪性,他要試一試玄黃劍法在全力施展下的威力,于是,他摒除雜念,凝神抑志,把功力運至極限。
可怕的沉默,但為時短暫,因為灰衣人與童光武自認穩操勝算。
暴喝聲起,二青一白三道劍光踫擊,絞扭,分開,劍氣四溢,裂空有聲,泣鬼驚神的一瞬,像一塊巨石,投人熊熊的火堆,星火怒迸,又趨于沉寂,但那厲人的瞬間印象,卻留在腦際不去。
童光武退到三尺之外,胸衣見紅,他已掛了彩。
灰衣人也後移了數尺。
武同春凝立如天神,劍仍揚著。
他已接下了兩個蓋世劍手合攻的一擊,表面上看是如此,但他自己內心明白,這一個回合,無與倫比的壓力使他幾乎吐血。
童光武目爆厲芒,迫進到原來位置。
灰衣人也跟著挪步取勢。
如果纏斗下去,後果十分難料。
驀在此刻,「黑紗女」的聲音倏告傳來︰「住手!」
灰衣人目芒一閃,沉聲喝問道︰「什麼人?」
「‘黑紗女’!」
「什麼?‘黑……紗女’?」
「不錯!」
童光武驚聲道︰「‘黑紗女’?」
灰衣人大聲道︰「你意欲何為?」
「黑紗女」的聲音道︰「沒什麼,二對一不公平,我們一對一試試看。」
灰衣人厲聲道︰「你憑什麼橫岔一枝?」
「黑紗女」道︰「看不慣!」
童光武怒聲道︰「很好,現身吧,區區倒要見識一下中原道上令人喪膽的‘黑紗女’,到底是什麼樣的腳色?」
冷哼一聲,「黑紗女」道︰「我一現身你就沒命了,你還沒見識我的眼福。」
董光武手中劍一抖,道︰「區區不信這個邪!」
「黑紗女」道︰「你最好是相信!」
灰衣人目芒連閃,道︰「‘黑紗女’,老夫今夜買你一個面子,下不為例!」說完、目光掃向童光武道︰「我們走!」
童光武竟似不願地道︰「走?」
灰衣人道︰「听老夫的話準沒錯!」
說完,當先彈身離開。
童光武當然有自知之明,沉聲道︰「‘冷面客’,後會有期!」
聲落,跟著彈逝。
深澤透口氣,武同春收了劍,心頭又回復昏亂。
「黑紗女」的聲音道︰「我代你保持了身份的秘密,再見了!」
武同春月兌口大叫道︰「你不能走!」
「我為什麼不能走?」
「遺珠……」
「遺珠怎麼樣?」
「求你還給我!」
「這不是廢話麼?」
「你……可以把任何殘酷的手段加在我身上,我絕不逃避,可是……孩子無辜,你不能……」
一連串的冷笑,「黑紗女」道︰「我對她很好,她願意跟隨我,她已經懂事了,她記得她所受的待遇,她不需要那個使她痛苦的家。」
武同春狂叫道︰「你……你真的這一殘忍?」
「黑紗女」悠悠地道︰「完全相反,這是仁慈,你別忘了,你的臉,她還認得你麼?」
無情的一擊,擊碎了武同春的心,的確,遺珠還認識這面目全非的父親麼?這面目能見她麼?後果會如何?以往,由于誤會,父女之間沒有建立半分感情,現在如何向她解說?傷心痛淚流了下來。
久久,才哀聲道︰「你……到底是什麼身份?」
「凝碧的代言人,遺珠的保護人!」
「身份,我問你真實的身份?」
「你定要知道,好,我是凝碧的同胞共乳人。」
武同春身形晃了兩晃,激顫地道︰「沒听說過凝碧有什麼姊妹……」
「當初我反對你們的結合,她何必告訴你。」
「是……真的?」
「你想會是假的麼?」
吳同春頹然挪步,扶著墓碑,愴聲道︰「請……讓我……看遺珠一眼︰只看一眼,求你……」
「唔!可以,你不許出聲。」
「我……不出聲!」╴╴目光凝注處,只見遠遠一堵殘垣上,出現一個小小身影,不錯,是遺珠,骨肉之情,武同春淒哼了一聲,飛身掠去。
到了殘牆邊,什麼影子也沒見到,像根本沒這回事!
「遺珠!遺珠!……」武同春聲聲淒喚,什麼反應也沒有。
死寂的廢墟,在武同春的心目中,是一座煉獄,在熬煉他的靈魂。
夜的幃幕撤去了。
初升的旭日,掃盡了廢墟的陰霾,但武同春的心,仍是一片灰暗,沒有一絲絲的亮光,他覺得似乎天底下的不幸,全集中在自己身上瞼孔因墜谷而毀,變成了一個見不得人的怪物。
元配妻子吳凝碧,因為一場可怕的誤會而慘死。現在她的同胞姊妹「黑紗女」出面討債,還帶走了愛女遺珠,骨肉活生生被拆離。
「父親死于「至上劍客」華容的卑鄙暗算,華容已客死南荒,父仇欲報無由。
偏偏續繼弦的妻子華錦芳是仇人的女兒,即使臉孔不毀,這輩子夫妻如何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