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到極端的興奮,此番重出江湖,快意恩仇,了卻畢生大願,滿腔豪氣,呼之欲出。
最後涌入腦海的,是太夫人的三個願望,是的,他必須在義母有限的生命過程中完成,聊報大恩于萬一。
心念之中,他整了整衣衫,擰開了密室之門,步入甬道。
突然
一陣殺伐之聲,隱隱傳入耳鼓,他這一驚非同小可,難道有人侵入了地宮?地宮秘藏在地底,自開派以來從未有外人涉足過,這殺代聲何來?
心中一急,腳步無形中加快,殺伐聲愈來愈清晰了。
甬道盡頭,是一扇木門,其實也就是後宮的屏風,推開屏風,一個渾身是血的人影,迎面撲來。
「誰?」
「砰!」
人影倒地,甘棠一看,不由肝膽皆寒,倒地的赫然是五婢之一的白薇。
「白薇,發生了什麼事?」
「死……死神……」
白薇昏厥過去。
笆棠頓時熱血沸騰,殺氣沖頂,「白袍怪人」竟然向「天絕地宮」下了手,他無暇顧及白薇的死活,匆匆塞了一粒「萬應丹」在她口里,電奔而出。
內院之中,八大護法之二,與三名執事,分別與兩名白衣蒙面劍手拼戰,白衣蒙面人的身手,高得出奇,場面動魄驚心,劍氣縱橫,破風有聲,以五對二,竟然被兩名劍手追得毫無還手之力。
第一次,他發現「白袍怪人」有手下人參戰。
暴喝挾慘號,從不同的方向傳來,整座地宮,如處在狂風猛雨之中,不知有多少敵人闖入地宮。
淒哼傳處,三名執事之一,被白衣蒙面劍手削去半截手臂,一骨碌滾出丈外。
另兩位護法雙戰一名白衣劍手,也呈不支之勢。
笆棠雙眼盡赤,大喝一聲︰「住手!」
這一喝,使人心膽俱顫,耳膜如割。
場中交搏的雙方,不期然的各自收手退出圈外去。
兩護法與未受傷的兩名執事,恭謹地叫一聲︰「少主!」
兩名白衣蒙面劍手雙雙欺向甘棠,其中之一陰森森的道︰「少主,你便是‘天絕門’少主,好極……」
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咽喉,以下的話再也說不出來,完全懾伏在甘棠的眼神之下,那眼神猶如利刃,又似有形的電芒,使人心旌動搖,悚栗,惶恐。
笆棠雙眼罩住兩人,腳步向前挪了三四步,緊抿著嘴,面上盡是栗人的殺機。
兩名白衣劍手兀立如兩座石像,劍尖下垂,忘了出手,也忘了逃避,一種無形的力量,完全控制了兩人的心神。甘棠一揚掌,只那麼輕描淡寫地一揚。
「哇!」
「哇!」
兩聲栗人的慘號過處,兩名白衣劍手雙雙栽了下去,氣絕身亡。
三名執事與兩名護法,連眼都直了,一個個呆若木雞。
笆棠虛空一抓,兩名死者的蒙面巾被揭落,露出兩張精悍的中年面孔。
「認識嗎?」
鎊人如夢乍醒,護法之一躬身道︰「卑座等認不出死者來路!」
笆棠抿了抿嘴唇,沉聲道︰「怎麼回事?」
另一護法道︰「‘死神’率數十白衣人突襲地宮。」
「情況如何?」
「我方死傷很重!」
笆棠咬了咬牙,一揮手道︰「幾位出去援手!」
「遵命!」
又一名白衣蒙面劍手,闖了進來,白衫上血跡斑斑,劍身半截赤紅,目光一掃,挺劍攻向迎面的三執事。
「哇!」
可能,他還沒有看清是誰出的手,便已了賬。
笆棠再次揮手道︰「快去!」
話聲中,人已穿出小院,奔向太夫人的居處,他最擔心的便是太夫人,太夫人正值散功之期,萬一不幸,的確是遺恨千古的事。
死尸!
血!
啊動的人影!
一路所經,盡是怵目驚心的場面,他已無暇支援那些拼死苦斗的本門弟子,身形連閃,沖入太夫人寢室的外院。
「呀!」
他的雙眼幾乎爆出眶外,黃梅、紫鵑、紅薔、綠蒂業已橫尸院地。
「白袍怪人」面對激憤如狂的太夫人,嘿嘿冷笑。
雙方距離在八尺左右。
笆棠飄身上前,厲聲道︰「‘死神’,回過身來!」
「白袍怪人」這一驚非同小可,竟不知身後有人欺近,陡地回過身來,突然蹬地退了一步,似乎萬分震驚地道︰「你,小子。」
笆棠切齒道︰「惡魔,你的末日到了!」
太夫人可能料不到甘棠會在此時出關,眼神上,她看出甘棠已如同換了一個人,不由激動得簌簌而抖。
笆棠竊喜來得及時,太夫人安然無恙,只這麼神思一分。
白影一晃,「白袍怪人」閃電般暴撲甘棠。
「砰!」
勁氣四迸,人影一觸而分,雙方的距離拉長到兩丈。
這一個回合,猶如電光石火。
雙方瞪視片刻,開始舉步移身,每一步,似乎都費了極大的氣力,緩慢、沉重,久久才跨出一步,白石平鋪的院地,平空添了兩行深淺如一的腳印。
移近!
縮短!
雙方在距離八尺之處停住,但四只眼楮似乎相膠在一起,連瞬都不瞬。
空氣,在剎那之間凝結住了。
暴喝與慘呼之聲,仍不斷傳來,但與這里的情景,宛若是兩個不同的境地。
太夫人自顧自地點了點頭,喃喃地道︰「難得,孩子!」移身上前,在倒地四婢口中各塞了一粒丹丸,手指連動,分點四婢幾處經穴。
堡夫不大,四婢竟然活了起來,而後站起身形。
太夫人揮手示意噤聲,並指向通往外院的門戶,四婢齊齊晃身堵住出入口。
「白袍怪人」做夢也估不到會遇見這等強勁的敵手,本覺不耐,一晃掌。
僅止于一晃,沒有攻出去,他感到對方完全無懈可擊。
然而,這極細微的異動,已給了甘棠出擊的機會。
勁飆猛蕩,幾乎看不見出手。
一聲悶哼,「白袍怪人」退了兩步。
一擊之後,又歸寂然,雙方再呈膠著狀態。
斥喝聲起,兩名白衣蒙面劍手闖到院門,四婢分別接戰,以二敵一。
一幕慘烈的畫面,疊了出來。
白衣劍手的劍術,似已到了登峰造極之境,以四婢的功力,二人對一人,竟然僅只能勉強遏住來勢。
漸漸,甘棠心中急躁起來,他與「白袍怪人」如此對峙,白衣劍手有數十之眾,時間久了本門弟子勢將被屠殺殆盡。
心神微分,「白袍怪人」閃電般出手。
人影乍合倏分,雙方各打了一個踉蹌。
再分再合,駭世驚俗的場面展開了。
剎那之間,勁氣雷動,罡風四溢,雙方各自施殺手,打得難解難分。
笆棠愈打愈覺得得心應手,許多精奧之處,非如此拼搏無法徹悟,內力如泉,源源而生,二十個照面之後,「白袍怪人」已迫處下風。
笆棠橫定心要除去這武林禍魁,同時揭開這死神的真面目,故此每一擊都是致命之招。
但「白袍怪人」的武功太高了,雖落下風,卻非三招兩式所能制伏。
嬌哼聲起,黃梅首先被創,栽倒地上,與她聯手的紫鵑,芳心大亂,兩個照面也告負創不起。
那名白衣劍手,彈身便奔向太夫人。
太夫人因修「駐顏之術」與內力修為不成比例,違反了「天絕」武學法則,發生了散功的嚴重後果,功力只殘存十之二三。
白衣劍手連攻三劍,迫得太夫人險象環生。
笆棠目光瞥及,怒火猛迸,暴吼聲中,驟聚全身功力,以駭電奔雷之勢,發出了最凌厲的一招「天翻地復」。
這一擊在此刻甘棠的手中發生,威力之強,足可震天悚地。
當然,施展這一招所消耗的真力,也是相當可觀的,現在,事急燃眉,他不計後果地施出了這一招。
這一招如不能擊倒對方,而對方乘他真力驟滅之下反擊,後果不問可知。
但,他沒有考慮的余地了。
「哇!」。
栗人的慘號傳至,「白袍怪人」身形一連幾個用蹌,退了七八步之多,蒙面白巾立即被口血染紅了半幅,前胸也是一片殷紅。
幾乎是同一時間,旁邊傳出一聲淒哼。
笆棠目光轉處,不由五內皆裂,太夫人被白衣蒙面劍手繞柱而轉,身上已有多處現出血漬。
「鼠輩敢爾!」
厲吼聲中,電撲過去。
「哇!」
慘號再傳,血花飛濺,那名白衣蒙面劍手,頭碎額裂,橫尸當場。
「母親,不妨事麼?」
「沒有什麼,外面。」
語聲未已,兩聲刺耳的慘哼傳來,甘棠驀地警覺,回身一看,「白袍怪人」已失去了蹤影,院門拒敵的紅薔與綠蒂雙雙僕倒在地,再一看,雙楮幾乎噴出血來,二婢胸血飛迸,死于非命,身軀已毀,「天絕門」歧黃之術再玄妙,也無法使之復活了。
太夫人視四婢如己出,顫聲道︰「她兩個怎麼樣了?」
笆棠悲憤填膺地道︰「沒有救了!」
語聲中,人已穿門而出。
只這眨眼工夫,一切聲音都靜止了,暴風雨已成過去,但摧殘的痕跡怵目驚人,死傷枕籍,遍地血腥,未死的,似在噩夢中尚未醒轉,四處木然站立。
笆棠閃電般朝地宮出口追去。
令人難以置信,對方竟在這極短的時間內全部退去,鴻飛冥冥。
室外,夜幕低垂,原來此刻已是晚上,甘棠知道追已無及,宮內善後待理,只好恨恨地折返宮中。
爆內,已展開了救死扶傷的工作。
笆棠巡視一周,返回太夫人起居之處。
黃梅、紫鵑、白薇業已隨侍,但眼圈卻是紅紅的,悲憤之情難抑。
太夫人幽淒地道︰「孩子,真想不到本門會罹此浩劫,若非你適時出關,重創‘死神’,本門恐怕是毀于一旦了。」
笆棠鋼牙咬得格格作響。一字一句地道︰「不把‘白袍怪人’和他的手下碎尸萬段,誓不為人。」
太夫人一轉話題,關切地道︰「孩子,三個月來,你的成就如何?」
笆棠駭然道︰「孩兒閉關練功已經三個月了!」
「是的!」
「哦!真是想不到一晃就是三個多月。」
「孩子,我預期你出關時我已不在人世了,三個月,太快了,不到百日啊!」
「孩兒已完成九段,第十段估計非五年以上不為功,所以暫時放棄了。」
「這樣很好,看你對敵‘白袍怪人’,功力業已敷用了。」
「謝母親!」
突地
一個聲音道︰「總管東方一揚求見太夫人。」
「進來!」
一個蒼發灰袍老者疾步而人,先向太夫人一曲膝,然後向甘棠躬了躬身。
「東方總管,清查結果如何?」
「回太夫人,對方遺尸八具,我方重傷四十,罹難三十七位。」
「罹難的都無救了?」
「生機已絕,都無救了!」
「都是些什麼人?」
「四位太上侍婢,五名執事,六名執法,六位護法,其余二十四名系各院屬弟子。」
太夫人老淚縱橫,咽聲道︰「以重禮厚葬!」
總管東方一揚躬身退了出去。
笆棠存疑地道︰「奇怪,‘白袍怪人’何以探知本宮秘道?」
太夫人道︰「是跟蹤本門兩名弟子而來的!」
笆棠默然,心中像壓了千鈞巨石般沉重。
太夫人口注白薇道︰「傳令‘神武院’,封閉現在通道,以防敵人卷土重來,開啟第二秘徑。」
「是!」
白薇餃命而去。
大夫人深深地注視了甘棠片刻,道︰「孩子,此間善後自有人料理,你可以去辦正事了!」
笆棠恭敬地道︰「謹遵母親之命!」
「行止可有打算?」
「孩兒先赴太行山,尋那白發紅顏的怪女人,查詢當年殘害義父的真凶!」
「好,‘神武院’全部弟子隨你入江湖,听你調遣運用。」
「這,孩兒認為一個人之力足夠!」
「孩子,俗語說獨木難支大廈,也讓他們有為掌門人效力的機會,他們在暗中待命,並不影響你的行動,‘天威院’可作你耳目,程院主閱歷極豐,他會安排一切。」
「是!」
「還有,武功不可恃,必須謀而後動……」
「孩兒謹記。」
「本門是否重新揚名武林,全仗你了!」
「孩兒盡力而為!」
「哦,還有你提及的那瘋漢,以你的修為足可以醫治了。」
「請母親指示。」
太夫人取出一只小瓷瓶,道︰「這里面是一粒特制的‘伏神丸’,患者服下之後,以‘真絲貫胸’之術,點‘百合’、‘玉枕’、‘華蓋’、‘天靈’四穴,然後雙手中指按前額,‘上星’、‘神庭’二穴,由指尖迫入真氣,至破金為止。」
笆棠默記了一遍,接過瓷瓶,道︰「孩兒記住了!」
太夫人特為甘棠置酒以壯行色,各院香主以上全部參與。
一宿之後,甘棠經由另一個秘道出宮,徑奔太行山。
他此番重出江湖,已不再遮掩行動,以本來面目現身,精深的武功修為,使他有一種豪氣凌雲之感。
他盼望有這麼一天,快意恩仇,現在,這一天已來臨了。「白袍怪人」、「三目老人」、「九邪魔母」、「奇門令主」、「玉牒堡主」……這些不可一世的人物面影,一一從腦海中閃過,最後,他想起了恩深情重的仇人之女林雲,仇易報,恩難償。
胸中的豪氣消失了,代之的,是一種幻滅的悲哀。以他的原來打算,在報仇雪恨之後,一死以酬知己,這是唯一解月兌之道,否則活下去是一種痛苦。
但,太夫人的願望,還有生身之母天幸而仍在世間,奉養天年的人子本份,死,又能解月兌嗎?
受人深恩而不報,是為不義,親恩不償,是為不孝。
假使,林雲不是血海仇家之後,一切問題不會發生,且是一雙理想的情侶,可是,事實擺在眼前,誰能改變這酷虐的命運?
痛楚,無刻不在折磨著他,像影子似的,拋不掉,擺不月兌。
未婚妻西門素雲在他毫無印象,待到他真正的認識了她,她已身入空門,而且在不久之後,因諫父而自決,唯一闖入他心扉,帶走了感情只有一個林雲,偏偏,她是仇家之女。
到目前為止,林雲並不知道他的真正身世,只知道他是「天絕門」少主施天棠,「魔母」等僅以「魔牌」之故而仇視「天絕門」,卻不知道事實與「天絕門」完全無關,現在,是揭露真相的時候了。
為了盡早完成太夫人的心願,甘棠晝夜不息地奔馳。
這一天,朝陽曉霧中,甘棠進入了太行山區。
熟路輕車,他毫不困難地找到了上次與白發紅顏怪女晤談的峽谷。
峽谷中死寂如恆,這本是人跡不到的深山僻谷,除了鳥獸偶爾現跡外,荒涼得像洪荒之境。
笆棠順谷緩緩而馳,他可不知道白發紅顏怪女人到底隱居在谷中的什麼所在,但他相信對方會自動現身,以往兩次都是如此。
奔了一程又一程,卻不見對方現身,半個時辰之後,業已到了峽谷的盡頭,甘棠心中一涼,這可是件麻煩事,他根本不知道白發紅顏怪女人名號來路,想發聲招呼也不可能,還有,對方是否隱居這峽谷中呢?
他懊喪地折返身影。
對方,無論如何必須找到,找不到對方,就無從探詢殺害義父兄的凶手,而義母天年將盡,他不能讓她含憾以歿,這是他聊報大思于萬一的唯一機會。
彼盼間,他來到上次與白發紅顏怪女人談條件的地方,他下意識地停住身形,希望對方不期然地出現。
時間,在焦灼與不安之中,一分一秒地消逝,空山寂寂,什麼也沒有發現。
失望,沉重地壓迫著他。
如果怪女人不出現,只有守下去,守到對方現身為止,不管是十天,半月……
敝女人既與自己訂約,以血洗「聖城」的真凶,作為肢解義父凶手的交換,她提出這條件,證明她不會現身江湖自去探訪,守株待兔不失為可行之法。
對方提出這條件的動機是什麼呢?她為什麼要探查血洗「聖城」的凶手?
她與「聖城」有淵源?抑是……
一個意念浮上心頭,使他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激動與緊張,腦海一片狂亂,莫非她就是自己千方百計尋覓的人母親?
這可能性極大,也極合情理。
孺慕之情,從心的深處涌起,他喃喃地祝告,祈求上蒼,使骨肉重逢。
一陣山風過處,不遠處的巨石之後,似有什麼東西在拂動。
哦!那是一方衣角。
笆棠心頭一動,如幽靈般地飄了過去,不帶絲毫的聲息。
一看,幾乎驚叫出聲,竟自激動得渾身直抖。
石後,兩人四掌交貼,似兩尊塑像。
其中一個,正是甘棠要找的白發紅顏怪女人,而另一個,赫然正是在丐幫桐柏分舵所在的土谷祠中,與「白袍怪人」交過手的那白發猙獰枯瘦老者。
枯瘦老者會被「白袍怪人」稱為老毒物,他是誰?
雙方何時動上了手,而成拼命之局?
對于甘棠的現身,拼斗的雙方毫無反應,內力拼斗,生死懸于一發之間,決不能疏神分心。
敝女人白發蓬立,汗漬淋灕,面紅如脂,胸部起伏不停。
枯瘦老者也是汗珠滾滾,眼中碧芒似電,雙腳陷入土中已到了脛骨。
顯然,雙方功力在伯仲之間,而且都已到了精疲力竭之境,欲罷而不能,最後,必然是兩敗俱傷。
笆棠對兩者之間,無所謂好惡,只是有一樣,他不願怪女人受傷或死亡,一方面是彼此的條件要完成,另一方面是怪女人的出身來歷……
于是,他移步到兩人身前。
要化解這生死互見的場面,必須要有一個功力在雙方以上的第三者才能辦到。
笆棠一揚掌,一道輕柔的勁風,朝兩人中間撞去。
這看似輕柔的一掌,其中所含的潛勁是相當驚人的,功力到了上乘境界,便是如此,所謂由實返虛,運功力于無形。
「波!」
巨震聲中,人影霍然而分,拼斗的雙方各踉蹌退了七八步,口角沁出了鮮血。
笆棠默默注視雙方,不發一言。
「噢!」
敝女人與枯瘦老者同時驚呼出聲。
敝女人當然認得甘棠,她記得他的功力不及己甚多,短短數月工夫,竟然儼若換成另一個人,她焉能不驚,像這樣以內力化解別人性命交搏,一個不巧,便會三敗俱傷,甚至雙方的勁力反震,但他卻輕易的化除了這兩敗俱傷的局面。
枯瘦老者可不認識本來面目的甘棠,可能瞥見,但卻提不起他注意,現在,這面如冠玉的少年人,竟然表現了這一手,的確使他震驚莫名。他從不曾听說過武林中有這等卓絕的年輕高手。
敝女人目注甘棠道︰「你踐約來了?」
笆棠一頷首道︰「是的!」
目光下意識地深深在她面上打量,心中有一種莫明的情緒在蠢動,她會是誰?猜想能成為事實嗎?
雙方這一回答,使枯瘦老者心中警惕,如果怪女人聯合這少年對付他,後果難以想象,心念動處,眼中碧芒一閃,以刺耳的聲音道︰「我們的這筆帳,改後再結了!」
又轉向甘棠道︰「娃兒,不管你有心或無意,老夫承你這一份化解不了之局的情。」
說完,再深深地注視了甘棠一眼,彈身飛逝。
笆棠月兌口問道︰「他是誰?」
敝女人神秘地一笑道︰「是老身昔年一名債主。」
這句話說了等于沒說,甘棠覺得沒有追根的必要,聞言之下,不再開口。
敝女人試了試口邊的血漬,道︰「娃兒,老身很感激你解圍之德。」
「解圍?前輩與那老者不是存心拼命嗎?」
「拼命老身犯不著,那老人也不想死,只是態勢形成,欲罷不能。」
「嗯!」
「娃兒,你目前的功力,太出老身意料之外。」
笆棠含混其詞︰「謬贊了。」
「你今天是踐約而來?」
「不錯!」
敝女人面上立呈激動之色,似是迫不及待地道︰「你真的查到了血洗‘聖城’的凶手?」
「查到了,不過……」
「不過什麼?」
「在交換條件之前,有一個問題請教?」
「什麼問題?」
「前輩的名號出身!」
敝女人沉吟了片刻,一搖頭道︰「這不在條件之內。」
笆棠一愣神,無可奈何地道︰「晚輩是請教!」
「很抱歉,老身早已隱性埋名。」
「至少,前輩當示知探查血洗‘聖城’凶手的動機!」
「當時在條件中並未加上這一點。」
「前輩提出這條件,必有原因。」
「那是當然的事。」
「為什麼呢?」
「哈哈,娃兒,你繞了幾個彎,問的還是同一句話!」
笆棠心中大為發急,對方堅不吐實,而他,懷疑這怪女人可能是自己尋覓不獲的生身之母,所以非問明白不可,而自己的起初身份,卻又不能透露,萬一所測不對。可能會節外生枝。
心念數轉之後,乃換而不舍地道︰「前輩自秘身份,難道有什麼不可告人之處?」
「隨你如何去想!」
「前輩在什麼情況之下,才肯表露身份?」
「永遠不會!」
笆棠心內不由打了一個結,把心一橫,道︰「晚輩既能為前輩打听到血洗‘聖城’真凶,當然有資格知道前輩的動機!」
「條件互惠,談不上資格兩個字。」
「如果晚輩不準備履行這條件呢?」
敝女人淡淡地一笑,道︰「你必須會履行,否則你不會來,同時,‘天絕門’數十年來,等待的是什麼?在江湖上銷聲匿跡,為的又是什麼?」
笆棠傲然道︰「話雖不錯,但晚輩可以另找線索!」
敝女人嘿嘿一笑道︰「老身敢說,這秘密除了老身與凶手之外,普天下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未見得!」
笆棠不由沒了主意,事實上,他不能賭這口氣,更不能空手而回,義母還有四個月不到的生命,他不能讓她失望,不能讓她含恨以歿,當下旁敲側擊地又道︰「晚輩听說‘武聖甘敬堯’還有一位元配夫人在世!」
「你說的是‘鳳凰女’?」
「鳳凰女?」
「噫!難道不是?」
笆棠有些失措,他第一次听到「鳳凰女」這三個字,他根本不知道母親的名號,記憶中也沒有母親的影子,更不會听人提到過,他這一問本是想迫出對方的真話,甚或在表情上有所透露,想不到反被問住了,只好硬起頭皮道︰「鳳凰女是誰?」
「你不是說听人言‘武聖’元配尚在人世?」
「不錯,傳言如此,但沒有提及甘夫人名諱!」
「嗯!這老身知道,‘鳳凰女’與甘敬堯在‘聖城’事變之前數年,就已斷了夫妻情義,生死互不相問……」
提及身世,甘棠沉不住氣,急聲道︰「夫妻因何反目?」
「為了一個女人!」
「什麼樣的女人!」
「一個絕世佳人!」
「誰?」
「老身久已不履江湖,是無意中听來的,說是陸秀貞那女人!」
「哦!她!」
「你知道?」
笆棠咬牙點了點頭,道︰「知道!」
「娃兒,你對甘敬堯的家事似乎特別關心?」
「‘武聖’宇內同欽,非獨晚輩一人!」
敝女人冷冷地哼了一聲道︰「也許不盡然!」
笆棠心中一動,道︰「也許前輩是唯一例外?」
「就算是吧!」
「仇?抑是恨?」
「不談這個,我們言歸正轉,你願不願交換條件?」
笆棠當然不肯放棄這露出端倪的話題,母親,在一個劫後孤雛的心目中,份量是相當重的,為了母親,他可以付出一切,不計任何代價。
「前輩,恕晚輩饒舌,以‘武聖’的為人,難道會為了另一個女人而遺棄結發之妻,這似乎……」
「你是來履行條件,還是談‘武聖’的家事?」
「晚輩既已找到當年血洗‘聖城’的真凶,對這些似乎也有知道的必要!」
敝女人無可奈何地喘了一口大氣,道︰「好吧,我告訴你,甘敬堯夫妻反目,除了那女子之外,還另有原因。」
笆棠盡量制住狂動的情緒,道︰「什麼原因?」
「他原配的妻子‘鳳凰女’不貞!」
笆棠反目一瞪,退了兩個大步,采聲︰「什麼?」
「他妻子不貞!」
「不會,沒有這樣的事!」
笆棠歇斯底里地大叫起來,母親,在他心目中偉大、崇高、聖潔、無可非議,毫無瑕疵,這「不貞」兩字,使人無法忍受,似一柄利劍直插入心房。
敝女人惑然道︰「施天棠,你怎麼了?」
笆棠激顫地道︰「甘夫人決非這樣的女人!」
「你怎麼知道?」
「我猜想。」
「你如此激動,又為了什麼?」
笆棠不由語塞,一時答不上話來。
敝女人冷冷地道︰「你是崇拜‘武聖’入了迷?」
笆棠順水推舟地道︰「不錯,這對‘武聖’是一種侮辱。」
敝女人從鼻孔里冷嗤了一聲道︰「可是這並不能改變事實。」
笆棠一顆心頓往下沉,一股寒意,從內心升起,他感到暈眩,痛苦,這未免太殘酷了,自己日夜思念,千方百計要找的母親,竟然是個不貞的女人。他不能也不願接受這事實,他不甘心美夢被無情地打破,當下狂聲道︰「是真的?」
敝女人似不解又似不屑地橫了甘棠一眼,音調仍然平淡冷漠地道︰「你以為是假的?」
笆棠內心起了一陣撕裂的痛苦,沮喪地一聲苦笑道︰「前輩是听誰說的?」
敝女人不經意地一搖頭道︰「忘了,我說過是無意中听來的。」
笆棠半晌無語,心想,自己的猜想錯了,如果對方是自己的母親,她不可能自認自己不貞,而且是一副漠然的神情,那她是誰呢?為什麼要打听血洗「聖城」的凶手呢?至少,她與「聖城」有所淵源,但神色上卻又不是,這個謎底就令人莫測了。
不管如何,母親的下落必須查明,這謎底也必須打破。
心念之中,沉聲道︰「前輩可知‘鳳凰女’的下落?」
「你問這個干什麼?」
「前輩可答則答。」
「她可能已不在人世,或許永絕江湖……」
「何以見得?」
「血案發生已十年過外,她如在世該有所行動,不過……」
「不過什麼?」
「她既被甘敬堯遺棄,血案也許稱她心意。」
「前輩不知道她的下落?」
「不知道。」
笆棠默然,他的心是狂亂的。
敝女人意頗不耐,沉凝地道︰「施天棠,說,誰是血洗‘聖城’的真正凶手?」
笆棠意猶未釋,道︰「前輩的動機是想要為‘武聖’復仇,還是……」
「嘿嘿!老身為‘武聖’復仇?那豈非天下的笑話。」
「不是?」
「不是!」
「那是什麼?」
「施天棠,你定要知道?」
「不錯!」
「好,你先說出真凶是誰,條件交換之後老身告訴你。」
敝女人既已讓步,答應交換之後說出原因,甘棠自是無話可說,他先整理了一下紊亂的思緒,然後才一字一句地道︰「血洗‘聖城’的主凶是‘九邪魔母’……」
敝女人面色一變,打斷了甘棠的話頭,道︰「你說誰?」
「九邪魔母!」
「不錯,‘魔母’前身叫‘四絕女朱蕾’……」
「哈哈哈哈……」
敝女人縱聲狂笑起來。
笆棠被怪女人笑得頭皮發炸,冷哼了一聲道︰「前輩有什麼可笑?」
敝女人斂住笑聲,道︰「你這消息從何而來?」
「晚輩親自打探到的。」
「你知道‘魔母’是什麼樣子?」
「一個半百婦人!」
「‘四絕女朱蕾’成名一甲子之前,豈止半百?」
「安知那女魔不是駐顏有術?」
「你根據什麼來認定對方的身份?」
「第一,對方姓朱!」
「嗯,天下姓朱可不止‘魔母’一人,第二呢?」
「第二,當年在太行山下,‘武聖甘敬堯’力戰‘九邪魔母’,結果誅九邪之六,重創‘魔母’及另三邪,晚輩所查到的,正是母子四人!」
敝女人面孔抽動了數下,重重地哼了一聲道︰「這倒巧得很……」
「巧,什麼意思?」
「對方自認是‘魔母’?」
「這……」
笆棠不由心神一怔,答不上話來,在口頭上對方的確沒有自稱是‘魔母’,自己只是從各方面加以判斷而認定,同時自己也不曾當面揭破對方的身份,但證據確鑿,豈能推翻,這怪女人何以要盤根結底?
敝女人又是一聲冷笑,道︰「你認為‘九邪魔母’母子為報當年之仇而血洗‘聖城’?」
「不錯!」
「還有什麼證據?」
「現場遺下‘鷹龍魔牌’……」
「什麼,‘鷹龍魔牌’?」
「是的,據說是‘魔王之王’的信物,對方也承認是家傳之物!」
「你說‘魔王之王’?」
「不錯!」
「這與‘魔母’有何關系呢?」
「他們是師徒之份!」
「誰說的?」
「難道不是?」
敝女人一搖頭道︰「根本不是!」
笆棠駭然道︰「不是?」
「你且說另外還有什麼證據?」
「武聖死後遺體劍創是奇形劍創,而邪子所用兵刃與此吻合。」
「有這等事?」
笆棠被問得心頭火大發,一瞪眼道︰「前輩一再提出質疑是什麼意思?」
敝女人冷冷地道︰「你說得過于離奇,而且全非事實。」
「何以見得?」
「你知道老身是誰?」
「前輩……是誰?」
「老身便是‘四絕女朱蕾’!」
笆棠不由怦然大震,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怪女人竟自稱是「魔母」,那自己以往的推斷全錯了,怎麼可能呢?當下向後一挪步,栗聲道︰「前輩便是‘魔母’?」
「一點不錯,老身現在孤孑一人,三子業已在太行山之役後傷重不治。」
「哦!」
笆棠面紅氣促,腦海里亂成一片,天下竟有這等出人意料的奇巧事,「魔母」既然要探查血洗「聖城」的凶手,這證明事非她作為,但林雲的姨母該是誰呢?還有「奇門今主」、「三目老人」?
「魔牌」為證,她們縱非不是「九邪魔母」,但仍是凶手無疑。
令人想不透的是對方也姓朱,恰巧又是母子四人,大莊主自稱使用的是奇形劍,同時不擇手段地追問「魔牌」的來路。
敝女人自稱是「魔母」,追查血洗「聖城」的凶手目的何在?
她的話可信嗎?
心念之中,目光迫視在對方面上,凝聲道︰「前輩的確是‘魔母’?」
「老身難道有說謊的必要?」
「前輩提出這條件的動機是什麼?」
「這並不包括在條件之內。」
「可是晚輩必須要知道!」
「如果老身不說呢?」
笆棠一咬牙道︰「晚輩非要知道不可。」
「莫非你要動武?」
「必要時會的。」
「你自認能勝得了老身?」
「必然。」
「好狂妄,你不打算交換條件了?」
「大丈夫一言九鼎,條件當然要履行,但這一點非明白不可?」
「何不出手試試?」
笆棠冷冰冰地道︰「晚輩尚不打算取前輩的性命!」
「魔母」面色一變,道︰「什麼意思?」
「本門定例,如非取對方性命,不許主動出擊!」
「你能取得了老身性命?」
「能!不信的話可以一試。」話聲中,身形一挪,雙掌飄然劃出,比了一個招式,接著又道︰「前輩如能化解得了這一招,無死無傷,晚輩不再多言。」
「魔母」目瞪口張,半晌無言,她只覺得甘棠劃出的這個招式,奇詭厲辣得世無其匹,無論自己是主攻或主守,都無法化解,而且死傷立見,久久,才嘆了一口氣道︰「罷了,老身認輸。」
笆棠這才緩聲道︰「如此請見示前輩的動機!」
「魔母」面上掠過一抹恨毒之色,徐徐開口道︰「老身九子,悉數死于甘敬堯之手,含恨隱修,目的要報仇,卻不料竟被別人捷足先登,使老身空遺終天之恨,是以要查出真凶,殺之以滅心頭之恨。」
笆棠不由機伶伶打了一個冷顫,暗忖︰好辣的心腸,竟然遷恨于人。當年她積惡如山,婬毒武林,父親出手的動機是挽救蒼生,造福武林,無可厚非,若非念在她九子已亡,隱遁深山,不再為惡,目前就該把她除去。
心念之中,淡淡地道︰「前輩何苦遷怨別人?」
「魔母」恨恨地哼了一聲道︰「言止于此,你不配教訓老身,照你所說,凶手雖非你所猜測的人,但證據確鑿,毋庸置疑的了,你且說被你疑是老身母子的對方,現在何處?」
笆棠心念疾轉,此事內中大有蹊蹺,如果說了出去,「魔母」勢必不擇手段地去做,這對自己報仇之舉,影響極大,當下凝重地道︰「對方原住在洛陽城外的一所巨宅之中,但業遭‘死神’光顧,雖已逃出性命,但下落不明,目前無法奉告。」
「你似乎不想履行所約了?」
「沒有這回事。」
「那你準備怎麼辦?」
笆棠轉念與對方所約條件,只是提出凶手之名,自己若先報了仇,再履行此約,並不違約,親仇與義父兄之仇孰先孰後,無關宏旨,反正凶手業已在握,只是多費一番周折而已,隨著︰「晚輩確實查明凶手是誰之後,再來踐約。」
「魔母」思索了片刻,道︰「好,一月為限,過了限期,老身取消此約,‘天絕門’這段公案將成為不破之謎,你看著辦吧!」
笆棠沉重地一頷首道︰「一言為定,一月之內晚輩必來此復命。」
「你可以走了,記住,一月之期。」
「放心,晚輩必來踐約,告辭了!」
說完,轉身向谷外奔去。
一路之上,思緒起伏如濤,事實的變化,的確太出人意料之外,他認定的仇家,竟非想象中的人,當然,若非有這麼多的巧合,就不會發生這錯誤的判斷,如果在當初,自己指名道號,或叫破自己的身份,情況定必改觀。不過,「魔牌」是最起初的證據,對方仍是凶手無疑。
一個月,往返桐柏山,足夠了。
最令他痛楚莫釋的是「魔母」所透露的那句話,母親「鳳凰女」與父親仳離,是因為母親不貞,難怪父親生前絕口不提母親的事,陸秀貞不稱側室稱繼室,足見父親心中恨怨之深。
他一直祈望著母親仍健在人世,使劫後孤雛的他能重敘天倫,承歡膝下,想不到母親竟然是個不德之婦,這像一根刺,深深戳在他的心房上。
他有一種欲哭無淚之感。
但母親仍然是母親,尋親的決心,並未動搖,現在,他祈望事實推翻「魔母」的說詞,父母仳離另有原因。
由此,他想到了繼母陸秀貞,她怎能月兌出死劫?她與「玉牒堡主西門嵩」之間的奸情是發生在父親生前,抑或死後,這中間的差別很大,她為什麼伙同奸夫三番兩次地迫害自己?
為什麼?
「武聖」之名不容玷污,奸夫婬婦應該受到應得的制裁……
心念之中,馳出了漫長的峽谷。
略有停稍,取道直奔「桐柏山」。
桐柏山與太行山南北相對,正好縱橫豫省,迢迢遷余里,甘棠披星戴月地奔馳,僅只六個晝夜,便趕到了桐柏山下。
人,總是血肉之軀,長途奔馳之後,疲憊在所難免,無巧不巧的他又投宿在上次住餅的茅店,所不同的是上次易了容,這次是本來面目。
落店之後,先洗一番,用罷酒食,立即上床憩息,並盤算行動的步驟。
此地並非通衢要道,投宿的多是土著客商,宿客不多,所以沒有一般旅邸的嘈雜,掌燈之後,便一片冷寂。
一燈艽然,甘棠大興飄零之嘆,雖然他「奇緣迭遇」,獲得了一身睥睨天下的武功,而且貴為「天絕門」掌門的繼承人,但,仍不免有孤苦無依之感,尤其在得悉未謀面的母親,竟是如德不修的女子,使他如芒刺在心,悲苦莫明,這對他的自尊心與孺慕之思,是慘重的打擊。
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于發現了心目中認為最完美的東西有了殘缺,最聖潔的偶像有了玷污,更甚的是不能逃避,非承受不可。
他投店的目的是息養疲乏的身軀,但心靈的痛苦使他目不能交睫。
他想調息,但心神不寧,無法入定。
二更!
三更!
房門起了一陣輕輕的叩擊聲。
笆棠矍然警覺,一躍下床。
「何方朋友駕臨?」
「是我!」
「你是……」
你是兩個字月兌口而出的剎那,他已從對方口音中听出了來者是誰,以下的話,自然地剎住,拉開門栓,一條嬌俏的人影,翩然而入。
來的,正是使甘棠感到無以自處的林雲。
林雲午夜到訪,的確是甘棠決料不到的事。
「雲姐!」
林雲幽怨至極地一瞟甘棠,口里發出了一聲︰「唔!」
笆棠帶上房門,再次道︰「雲姐怎知小弟下榻此間?」
林雲淒冷地道︰「本門自有耳目,你遠在百里之外,我便已了然。」
「哦!請坐!」
「我們到店外一談。」
「這……在此間不是一樣?」
「不!」語意堅決,表示毫無商量的余地。
笆棠內心大是忐忑,直覺告訴他,林雲是有為而來,他此番前來,最怕的便是踫上林雲,她將使他無法放手了仇,偏偏林雲自動找上門來,一時之間,使他感到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應付這場面。
「雲姐,有事麼?」
「當然。」
「不能在這里談?」
「不能!」
笆棠皺了皺眉頭,無可奈何地道︰「好,走吧!」
兩人雙雙掠店而出,顧盼間來在一處荒郊,身形站定之後,甘棠首先開口道︰「雲姐,什麼事?」
「你到我師伯隱居的地方探問我外祖父的行蹤?」
「什麼?‘雲漢一鶚’樊江是你師伯?」
「不錯!」
笆棠驚愕得莫知所以,「桐柏掌門」是她的師伯,「奇門令主」是她母親,而「三目老人」又是她外公,這種關系的確是相當復雜而且驚人。
林雲一頓之後接著又道︰「你不是已與我外公見過面了嗎?」
「那時小弟不知道他是‘三目老人’!」
「找他有什麼事?」
笆棠窒了片刻,道︰「想探听一個人的下落!」
「誰?」
「時過境遷,目前已無須問了。」
「你此番前來要進桐柏山?」
笆棠知道瞞也無益,坦然道︰「是的!」
「找我姨母?」
「是這樣!」
「動機何在?」
笆棠把心一橫,道︰「了斷血仇!」
「血仇?」
「不錯。」
「如何了法?」
「以血還血!」
「‘天絕門’如此做法,豈非是一手遮天?」
「事與‘天絕門’無涉!」
「什麼,不關‘天絕門’的事?」
「是的!」
「那是另有主使之人?」
笆棠不願多做分辯,也不願在此刻露出身份,轉口道︰「雲姐,你可否置身事外?」
林雲冷冷地道︰「你認為辦得到嗎?」
笆棠面露苦笑道︰「雲姐,我不知怎麼說才好,總之我希望你能置身事外!」
「辦不到!」
「雲姐今晚來的目的是……」
「最後進言,我請求你不要為他人作嫁衣裳!」
「這是我自己的事。」
「你執迷不悟?」
「這並非悟與不悟的問題。」
林雲沉默了半晌,突地厲聲道︰「施天棠,事無兩全之策,你殺了我!」
笆棠全身一顫,激動地道︰「林雲姐……」
林雲不等甘棠說完,歇斯底里地狂叫道︰「否則我殺你!」
笆棠早已知道必有今天這個場面出現,反而冷靜下來,幽幽地道︰「雲姐,我自知欠你太多,此生無法償還,重申前請,待小弟本身事了,這顆頭顱誓必雙手奉上!」
林雲眼圈一紅,栗聲道︰「你此上桐柏,勢非送命在我外公之手不可,所以與其這樣,不如你先殺了我,讓我一瞑不視,不然我殺了你,然後隨以赴黃泉之路。」
語含肅殺,但卻充滿了無比的痴情。
笆棠由內心感到了一陣愧栗,這不了之情,使他無以自處。
但,家門百余條人命,豈能因兒女之私而勾消!
「雲姐,你堅持要這樣做?」
「沒有第二條路。」
「那你出手好了!」
「你以為我不會殺你?」
笆棠痛苦地道︰「你盡避出手就是,小弟我決不還手!」
林雲嘶聲道︰「賢弟,這是孽,不是緣,我要出手了!」
笆棠心亂如麻,雖然不甘心就死,也不能現在死,他沒有解月兌之道,對方的恩與情,在他心中已形成了一個牢不可破的觀念,這觀念像一把枷鎖,束縛了他的意志,這也是本性之中尚義的表現,否則,以他目前的功力,何事不可為。
終于,他口里迸出了一個字︰「請!」
林雲粉腮一慘,滾下了兩粒晶瑩的淚珠,縴掌也告飛劈而出。
「呼!」
笆棠身形一晃,硬承了一掌。
林雲暗啞地叫道︰「你……真的不還手?」
第二掌又告拍出,這一掌挾以十二成功勁而發,勢道之強,令人咋舌。
笆棠木立以承,不閃不避。
「砰!」
笆棠連退三步,逆血幾乎奪喉而出。
林雲淚落如雨,以帶哭的聲音厲吼道︰「好,讓死來解決一切!」
雙掌一劃,一取「天靈」,一指「七坎」,這兩處均是致命所在,而「天靈」更是人身最為脆弱的地方,「天絕」武學雖異于武林常軌,但「奇門派」的功力,走的全屬邪門路數,在一方不存心反抗,一方全力出手的情況下,竟不可同日而語了。
笆棠心頭一緊,但仍沒有逃避的念頭。
「砰!砰!」
挾以一聲悶哼,甘棠張口噴了一股鮮血,身形搖搖欲倒,俊面卻是一片湛然之色,像一個無畏的殉道者。
林雲「哇」地哭出聲來,雙手抓住笆棠的肩臂,連連搖撼著,狂呼道︰「你……為什麼不還手?……為什麼不殺了我?你……」
笆棠舉目向天,默默不發一語。
他能說什麼呢?他有什麼好說呢?
一陣瘋狂的激動之後,林雲似乎已平靜了下來,松開了手,悲淒欲絕地道︰「也許是我錯了,但我情不自禁。賢弟,告訴我,為什麼你仇恨如此強烈?我不懂,這種態度,應該是我外公和姨母他們以之對‘天絕門’才對……」
破空之聲,倏告傳來。
笆棠心中一震,只見數條人影突破沉沉的夜幕,疾射而至,以他目前的修為,雖在暗夜,十丈之內可辨人形,五丈之內可分面目。
彼盼之間,已到了身前。
笆棠游目一掃,熱血陣陣沸騰。
迎面,是「三目老人」、「奇門令主」、「桐柏掌門」、被誤為「魔母」的巨宅主人,也就是林雲的姨母,側方,是誤認為「邪子」的大莊主,二莊主,還有林雲的胞弟林鵬。
笆棠不由振聲狂笑道︰「好,全都到齊了!」
一旁的林雲,粉腮泛白,嬌軀簌簌而抖,突地厲聲道︰「生不能比翼,死當為連理,賢弟,我先走一步了!」
豎指便朝太陽穴戳去……
笆棠出手如電,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激越地道︰「雲姐,你做什麼?」
面蒙黑紗的「奇門令主」厲喝一聲道︰「放開她!」
笆棠咬了咬牙,松手退開兩步。
「奇門令主」目射寒光,狠狠地盯著林雲道︰「雲兒,你這是悖乖倫常,忤逆不孝,親仇不分……」
「哈哈哈哈……」
林雲驀地淒厲地狂笑起來,彈身便朝暗影中奔去。
林鵬大叫一聲,「姐姐!」跟著追了下去。
笆棠听著那漸去漸遠的瘋狂笑聲。內心有如刀扎一般。
「三目老人」重重地哼了一聲,厲聲道︰「小于識有你一人來麼?」
笆棠冷森森地道︰「本來是我一個人的事。」
「天絕掌門何故不出面?」
顯然,武林中對于「天絕門」上兩代掌門被肢解太行山的慘案,還沒有人知道。
「我說過我一個人的事。」
「好,現在你坦白說出‘鷹龍魔牌’怎會落在你手中?」
「當然,今夜正好徹底了結,現在請報來歷。」
「是老夫在問你!」
笆棠激動得身軀直抖,仇與恨,在血管中急劇地奔流,殺機,像熊熊的烈火,焚燒在胸頭,俊面,因過分激憤而扭曲,雙目暴射厲芒,暗夜中更顯得恐怖迫人。
「說!」
「三目老人」再次喝問。
笆棠咬牙切齒地道︰「各位想必都是當年有份的了,但不知道還有誰沒有到場?」
「老夫問你‘魔牌’來路?」
「是閣下或是哪一位不慎遺落的吧?」
「什麼?」
「這‘魔牌’是在血案現場所獲!」
「現場?」
「一點不錯,‘聖城’現場,而且還執在‘武聖’之手!」
所有在場的齊齊面罩殺機。
原先被誤認為是「魔母」的洛陽城廂巨宅女主人,突然厲哼了一聲︰「父親,把這小子擒回去再細細拷問吧!」
「三目老人」頷了頷首,挪步前欺。
笆棠心念電轉,只留一個活口,便可追查全部血案始末,今夜決不讓任何一個漏網,心念之中,也向前舉步。
場面在雙方欺近的時間,緊張到無以復加。
場面在雙方相距八尺之處,各自止步。
「三目老人」沉聲道︰「小子,你是乖乖束手,還是要老夫出手?」
笆棠恨恨地哼了一聲道︰「用不著多費唇舌了,今夜到場的全得流盡最後一滴血。」
「嘿嘿嘿嘿,小子,你狂妄得相當可以。」
「看在林雲的份上,讓各位得個全尸,現在從你老匹夫開始!」
「三目老人」暴喝一聲,「躺下!」
隨著喝話之聲,雙掌閃電般劃出,似掌非掌,似抓非抓。
「唔!」
悶哼聲中,「三目老人」踉蹌暴退了四五步,滿頭白發根根倒豎,老臉全變了色。
「奇門令主」等,全驚呼出了聲。
沒有人看出,甘棠用什麼手法反擊,這太令人難以置信了,以「三目老人」的身手,竟然一招鎩羽。
「三目老人」面目還現酡紅,雙掌半揚,掌心外亮。
笆棠上次在桐柏山中,與對方遭遇,險些喪命在對方這種殺手奇功之下,現在自己雖已悟徹,武功精微,但不敢大意,他知道對方這門功力,威力在于震擊敵方的心神,當下抱元守一,以至高心法維護住心神。
「三目老人」面色愈來愈紅,奕奕生光,看來他是全力施為。
空氣在死寂中透著無窮的殺機。
每一個人的呼吸,似乎都停頓了。
驀地
「三目老人」雙掌一顫。
一道駭人的暗勁,在一顫之間,撞向了甘棠。
「波!」
潛勁及體,與護身罡氣相觸,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爆響,四外的氣流,隨之一陣涌卷,甘棠但覺心神一震,但沒有異樣。
人影一晃,「三目老人」爪影已緊跟著電抓而至。
「哇!」
慘呼聲起,一個個驚魂出了竅。被武林人視為神龍般的人物「三目老人」,兩番出手,竟然一個照面也走不出去,這教人難以置信,但鐵一般的事實,又不能使你不信。
在場的以「三目老人」能為最高,他既如此,旁的就不用提了。
兩個多月前,他不堪「三目老人」一擊,這轉變太大也太可怕了。
難怪世間有所謂奇跡。
笆棠心中早有定見,在場的人,他準備留「奇門令主」一個活口,一方面算是報答林雲,另一方面當年「聖城」血案始末可以從她口里發掘真相。
報仇,必須言正名順,現在是抖露身份的時候了。
銳厲的目光,逐一掃過眾人的面部,然後停在巨宅女主人的面上,森然道︰「太夫人,請教尊名大號?」
「什麼意思?」
「殺而不教謂之虐,本人下手自有下手的理由,現在先請教名號。」
「你……莫非有意折辱老身?」
「不敢!」
「連老身是誰你都不知道,憑什麼尋仇挑釁?」
「憑一塊‘魔牌’!」
「憑‘魔牌’?」
「不錯,當初本人誤認尊駕母子是‘九邪魔母’,想不到卻是‘魔牌’主人,這叫做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魔牌之主怎樣?」
「殺人者死!」
「奇門令主」接口道︰「施天棠,你說事緣‘魔牌’而起?」
「並非‘魔牌’而起,而是‘魔牌’揭露了真相!」
「什麼真相?」
「尊駕明知故問!」
「你曾一再否認事與‘天絕門’有關?」
「有這回事!」
「那凶手該是誰?」
笆棠不由大感愕然,這話問得他莫名其妙,冷冷地道︰「尊駕為何有此一問?」
「本座問你‘魔牌’得自何人之手?」
「本人自己得到的!」
「放屁!」
笆棠一瞪眼,殺氣騰騰地道︰「誰放屁?」
「你,信口胡謅!」
「什麼意思?」
「你目前至多不過二十多,敢說參與其事,這話……」
「天下事豈能盡如人測,本人是當年親身經歷者。」
「三目老人」倏地彈身上前,厲聲道︰「算你親身經歷,當年主其事的是哪些人?」
笆棠茫然了,這些話令他迷惑,似乎牛頭不對馬嘴,一怔之後道︰「主什麼事?」
「三目老人」咬牙切齒地道︰「血洗‘聖城’的真凶是哪些?」
笆棠像觸電般地一震,蹬蹬蹬連退三四個大步,瞠目結舌,不知所雲,他本是報仇雪恨而來,對方卻反問他血洗「聖城」的真凶,這話從何說起?
「閣下……說什麼?」
「老夫問你血洗‘聖城’的真凶是哪些,你既然親自承認親眼目睹,‘魔牌’不是在你身上……」
笆棠心念一轉,突地暴喝道︰「住口!」
「怎樣?」
「‘魔牌’是閣下傳家之寶,不錯吧?」
「不錯!」
「武聖遇害之後,何以緊握‘魔牌’?」
「三目老人」白眉一蹙,張口結舌,答不上話來。
林雲的姨母巨宅主人激顫地道︰「魔牌得自‘武聖’遺體?」
笆棠強忍住無比的悲恨,咬牙道︰「一點不錯!」
巨宅主人目眥欲裂地道︰「說,誰是主謀者?」
笆棠嘿嘿一陣冷笑道︰「證據確鑿,殺人者死,不必枉費心機,巧言詭辯于事無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