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慕秋把自己的-襲長衫月兌了下來,包起了那支離破碎的骨骸苞那件讓血染紅了的灰衣跟鞋襪。
十丈飛紅跟呼延明靜靜的站在一旁看著,沒幫忙。
這種事只有讓卓慕秋一個人去做,別人不能幫忙。
卓慕秋左手提著那血跡斑斑的「小包袱」,右手提著他那把跟隨了他多年的長劍,黯淡的目光在十丈飛紅跟呼延明兩人臉上掃了一下,緩緩地說道︰「二位珍重,或許將來咱們還有再見之期。」他要走。
十丈飛紅道︰「三少不等佟老人家了?」
卓慕秋微微一怔道︰「他也會到這兒來麼?」
十丈飛紅當即把踫見佟埃的經過說了一遍。
听畢,卓慕秋搖頭說道︰「我不等他了,他為卓家忙碌了大半輩子,如今也該坐下來安安靜靜的歇歇了,日後金兄要是踫見了他,請代我致個意。」
說完了這話,他走了,他看上去很泰然,也很安詳,但他那頎長的背影,總給人-種淒涼的感覺。
偉人從此逝,江海慶額生,一代「神劍」就這麼走了!十丈飛紅跟呼延明默然地望著卓慕秋遠去,心里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受。
這種感受很清晰,但兩個人都說不出來那是什麼,只知道心口悶悶的。
口口口
十丈飛紅坐在山腳下等佟埃。
呼延明沒走,陪著他等。
可是佟埃沒來,一直到天黑還沒見他來。
可能他被什麼事兒絆住了!其實,對佟埃來說,世界上應該沒有比攔卓慕秋代父還債這件事更重要的事了。
那麼他為什麼不來呢?誰知道?
口口口
這是另一座山,另一座不知名的山。
山下有片楓林,一條清澈的小溪從楓林里流出,緩緩地流向了遠處。
它不知道從那兒來,也不知道它要往那兒去。
楓林邊,有一座新蓋的小茅屋,很小巧、很玲瓏的房子。
茅屋門口有一條青石鋪成的小路,直通小溪邊。
楓葉如火,連小溪里的水都被染紅了。
嚴寒貞蹲在小溪邊彎著腰洗衣裳。
她永遠是那麼嬌艷。
女人最怕年華早逝,最怕老。
可是嚴寒貞不怕,她似乎永遠不會老。
她只有越變越成熟,越變越動人。
難道說她吃了什麼長生不老藥?世上該沒這種藥。
當年秦始皇曾命徐福渡海求長生之藥,結果徐福一去不回,秦始皇死了,徐福自己也死在東洋。
歷來當皇帝的都想永遠的坐在那張龍椅上,要想永遠坐在那張龍椅上只有一個辦法,長生不老、青春永駐。
歷來的皇帝十有八九都曾遍求術士練長生之金丹,可是歷來的皇帝沒有一個能活到如今的。
打古至今,在傳說中只有一個人長壽,一個人不死,彭祖壽登八百,嫦娥永駐廣寒。
只是,誰也不能證實彭祖壽登八百,誰也沒親眼看見嫦娥永在廣寒。
在另一種傳說里,有一種讓人臉紅的法兒可以讓男人或女人青春永駐,不易衰老。
只是會這種法兒的人不多,而且男人要想青春永駐不衰老,看上去永遠像二十許人,就非得害一個女人不可,同樣的,一個會這種法兒的女人要想青春永駐不衰老,她也非得害一個男人不可。
嚴寒貞蹲著身,彎著腰在洗衣裳,她永遠是那麼嬌美艷麗,看上去永遠無憂無愁。
住在這種地方,一如神仙中人,又有什麼值得她憂愁的?溪水緩緩的往東流。
一片片火一般的楓葉也隨著水往東流去。
西門厲從茅屋里走了出來,打了個呵欠,伸了個懶腰,四下看了看,道︰「這地方真不錯,比卓家‘劍莊’強多了!」
嚴寒貞沒回頭,道︰「是麼。」
西門厲帶著笑走了過來,道︰「這地方要是沒有你在,可就比任何地方都差了。」
嚴寒貞嗔道︰「貧嘴;」
西門厲到了她身後,腰里往下一彎,兩只手從她脅下穿過到了她胸前,跟著他探過頭去,臉貼上了她的臉。
嚴寒貞那一雙眉梢兒上倏即泛起一絲兒春意,揚起濕淋淋的手扳開了西門厲的手,粉頰上紅紅的,嗔道︰「把你的爪子拿開,讓人家看見多不好。」
西門厲笑道︰「讓人家看見?誰?這一帶百里以內除了咱們夫妻倆之外還有誰?」
嚴寒貞道︰「你是眼大無神,這兒還有兩個人在,你就沒看見,低頭往下看看。」
西門厲低頭往下一看,可不?溪水里還有兩個人在呢,他笑了,仰起頭哈哈大笑道︰「原來你是說他們倆呀,我不怕……」
「怕」字甫出口,他笑聲突然斂住,低頭又往水里照照,抬手模了模臉,道︰「我的臉怎麼那麼紅?」
嚴寒貞沒在意,道︰「怎麼不紅,楓葉火也似的,連溪水都被染紅了。」
西門厲一怔笑了,他笑聲剛白臉上浮現,一眼又瞥見了他眼前那只手,他又一怔,道︰「我的手怎麼也紅紅的?」
不錯,他的手也泛著紅,那點紅意來自肉里。
嚴寒貞似沒在意,道︰「誰叫你築廬在楓林之旁?」
西門厲搖頭說道︰「不,寒貞,你臉上手上怎麼不紅?」
嚴寒貞在水里照了照,道︰「誰說的,好像也有一點兒。」
西門厲道︰「不,寒貞,我看得清清楚楚,你身上沒有。」
說著,他看看另一只手,另一只手也透著紅意,他忙解開了衣裳,低頭一看,身上赫然也泛著紅意,他道︰「寒貞,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兒?」
嚴寒貞轉過身站了起來,伸出那欺雪賽霜、晶華如玉的柔荑在西門厲胸前那泛紅的肌膚上模了模,道︰「怪了,你喝酒了麼?」
西門厲道︰「沒有啊,就是喝了也不應該這樣啊,我以前又不是沒喝過酒。」
嚴寒貞道︰「那……你是不是吃了什麼……」
西門厲道︰「我吃了什麼?咱們倆吃的喝的都一樣,要是因為吃了什麼身上泛紅,你身上也應該……」
「傻子!」
嚴寒貞白了他一眼道︰「人跟人不一樣,就拿酒來說吧,有的人喝一杯臉就會紅得跟關公似的,有的人喝個幾斤都面不改色!」
西門厲道︰「是這樣麼?」
嚴寒貞道︰「不是是什麼?一定是!」
西門厲呼了一口氣,笑了,道︰「嚇了我一跳……」
嚴寒貞白了他-眼嗔道︰「瞧你那個膽小的樣兒,那像是睥睨縱橫殺人不眨眼的‘魔刀’西門厲?你不知道,在我看你這樣紅得還挺好看呢。」
西門厲道︰「真的麼?」
嚴寒貞道︰「怎麼不真?瞧你這一身紅,紅得逗人。」
說著說著她嬌靨為之一紅。
她嬌靨這一紅不要緊,紅得西門厲一陣激動,伸手把那成熟動人的胴體摟進了懷里,道︰「待會兒再洗,好不?」
嚴寒貞的嬌靨更紅了,道︰「不,大白天的,像什麼樣子……」
她擰身要掙出西門厲懷抱。
西門厲卻攔腰把她抱起,轉身往茅屋行去。
嚴寒貞急了,又踢又捶的,叫道︰「放開我,放開我,衣裳流走了!」
西門厲哈哈一笑道︰「這時候還管什麼衣裳,休說是一件布衣裳,即使是綾羅綢緞又能值幾何,只別把你流走就行了。」
他騰身一躍撲進了茅屋,只听見他笑,沒再听見她叫。
一陣風過,吹落了好多的楓葉,這回真把溪水都染紅了。
只這麼一陣風過,然後這一帶就恢復了寧靜。
楓葉沒再落。
溪水靜靜的流。
良久,良久,驀地,-聲大叫劃破了寧靜,茅屋里一陣風般沖出個人來,一個渾身上下紅得像血似的個人,只一閃就變成了個紅影,又一閃就跑得不見了。
茅屋里又出來了個人,是嚴寒貞,她手扶著門框,嬌慵無力,不勝疲累,烏雲蓬松,衣衫零亂,衣襟放開著,雪白的酥胸露出一大塊。
她好像不覺得,臉上木木然沒有一點表情,一雙黯淡無神的目光直楞楞地望著那「紅人」的逝去處。
半晌,她那失色的香唇邊泛起了一絲令人心酸的笑意,她喃喃說了一句︰「慕秋,我總算對得起你了。」
她緩緩地出了茅屋,緩緩地進入了楓林,像個幽靈似的。
茅屋前又歸于寧靜。
茅屋前剛歸于寧靜。
紅影隨風飄到,那血一般的紅人又回來了,他瘋狂似的沖進了茅屋,轉眼間又從茅屋里沖了出來,喉嚨里發出一聲聲吼叫,那不像人聲,簡直就是野獸的咆哮。
他的確像個瘋狂了的野獸,他三拳兩腳就把茅屋搗塌了,他還不肯罷休,又在已然塌了的茅屋上一陣跳,一陣跺,茅屋頂被跺得粉碎,碎草四射,塵土激揚。
他轉過身,嚴寒貞洗的那件衣裳還在溪邊,他一陣風般撲到溪邊抓起衣裳就要扯,溪水里出現了一個血一般的倒影,他厲嘯一聲把剛抓起的衣裳往小溪里一丟,轉身如飛馳去,一轉眼工夫便成了一個淡淡的紅影。
又歸于寧靜了,可卻是一片狼藉。
前後沒多大工夫。
誰會想到差別會那麼大?
口口口
一座小草棚搭在路邊陰涼下。
里頭有酒,也有菜。
卓慕秋坐在一張桌子後,他面前擺著兩樣鹵菜,那「小包袱」
就在桌子上,外頭已多了一層油布。
酒還沒來,賣酒的站在酒壇旁,一手拿壺,一手拿勺正在舀酒。
草棚子里一陣風般沖進來個人,是個穿粗布衣褲的年輕漢子,他劈手奪過了賣酒的手里的酒壺,一口氣咕嚕咕嚕的灌了下去。
壺里的酒沒了,他拿壺的手垂了下去,酒順著他嘴角往下流,他臉煞白,直喘,胸口一起一伏的,一雙眼珠子直直的,不知道在看誰。
賣酒的定了定神,劈手一把奪過了空酒壺,罵道︰「大狗子,你瘋了。」
大狗子像從睡夢中被人叫醒了一般,開口說了話︰「嚇,嚇死我了……」
賣酒的道︰「誰嚇你了?你差點沒把我嚇著,你是怎麼了,發什麼瘋?」
大狗子道︰「爹,我,我看見個……個人,不,不是人,是,是個怪物……」
賣酒的目光一凝,道︰「怪物?你在那兒看見了怪物?」
大狗子道︰「我,我剛……剛才不是到……到高梁地撒……
撒尿去了麼,尿著……尿著听見對面呼……呼地直……直響,我,我還當是誰,誰在里頭睡覺……打呼嚕呢,抬眼-看,您,您猜我看見什麼?」
賣酒的道︰「我怎麼知道你看見了什麼,八成兒是你看見鬼了!」
「鬼?」大狗子機伶一顫道︰「不,不是鬼,是人,不,不是人,是個怪物,渾身上下跟活剝了皮似的,血紅血紅的好嚇人,他還沖我瞪眼呲牙呢,差點沒把我的魂兒嚇沒了,我扭頭就跑了回來。」
賣酒的看了看他道︰「大狗子,你偷喝了酒沒有?」
大狗子忙搖頭說道︰「沒,沒有,誰說我偷喝酒了。」
賣酒的道︰「你既然沒偷喝酒,怎麼說酒話,光天化日那來的怪物,我在這兒賣酒這麼些日子了,怎麼我就沒看見過什麼怪物。」
大狗子伸手抓住了賣酒的道︰「不,爹,我說的是實話,要不我怎麼會嚇成這樣子……」
賣酒的道︰「那……八成兒你看花了眼了。」
大狗子道︰「沒有,爹,我沒看花眼,咱們別在這兒賣酒了,還是回城里去吧。」
「你胡說八道些什麼,」賣酒的一巴掌揮了過去,打得大狗子人一晃,他擰著大狗子低低說道︰「你嚷嚷什麼,幸虧現在客人少,要是人多你這一嚷嚷,往後我還做不做生意了?不做生意吃什麼,都餓死?」
大狗子苦著臉道︰「爹,我說的是實話,我……」
「少廢話了,」賣酒的沉臉叱道︰「還不快把酒給客人拿過去。」
他舀好了一壺酒順手遞了過去。
大狗子接過酒壺走向了卓慕秋,手腳都在發抖,不听使喚。
好不容易挨到了卓慕秋桌前,把酒在桌上一放,陪上個勉強的笑,哈個腰要走。
卓慕秋叫住了他,道︰「小兄弟,你剛才看見什麼了?」
大狗子要說話,賣酒的一步跨了過來,陪笑說道︰「這位客官,您別听他的,他沒事兒淨愛瞎胡扯,他不想在鄉下待,想回城里去,老是編故事嚇我,您可別听他的……」
轉身一推大狗子,道︰「去,去,躲一邊兒去,明兒個你就給我回城里去,待在這兒淨幫倒忙,這回如你的意了吧。」
大狗子帶著滿臉委曲走開了。賣酒的又沖卓慕秋哈個腰,陪個笑也退走了。
大狗子把賣酒的拉了一旁,低低說道︰「爹,我真……」
賣酒的沉臉喝道︰「別說了行不行,你不說話沒人拿你當啞巴,你要再敢多說一句,現在就給我回城里去。」
大狗子沒敢再吭氣兒了,他倒不是不想回城里去,他是不敢一個人走這段路,卓慕秋听得清清楚楚,可是他裝作沒听見。
他相信大狗子不是說瞎話,也不是像賣酒的所說為了想回城里淨編故事嚇人,看大狗子剛才嚇得那個樣子,一定是看見了什麼。
扁天化日之下那來的鬼怪?鬼怪也都是無稽之談。
他認為大狗子可能看花了眼,看見個穿紅衣,又以紅巾蒙面,或者是戴有紅色面具一類東西的人倒是真的!那麼,穿紅衣,又以紅巾蒙面,或者戴有紅色面具一類東西的人,躲在高梁地里干什麼,必然是有所圖謀,而且是不能讓人看見的圖謀。
他留了意,人坐在草棚子里喝酒,一雙銳利的目光,卻盯在棚子對面路那邊那一大片高梁地里。
斑梁地里高梁棵一根根老高,長得也很密,風過處沙沙作響,很難看出什麼。
他的酒喝完了,連一點淡淡的紅影都沒看見,他想大狗子剛才看見的那紅衣人,可能已經跑了。
他是個江湖人,他熟知江湖,有見不得人圖謀的江湖人,只一被人撞見他的好事,就會馬上轉移陣地。
他會了酒帳出了棚子。
他走了一段路,然後繞到了高梁地後。
斑梁地後有一條小溪,水色清碧可以見底,一片片楓葉隨水飄流著,他沒有留意這些,他用長劍撥開高梁棵走了進去。
他走了沒幾步便發現地上有幾對濕濕的腳印,沒有穿鞋林的腳印。
長這麼大他還沒看見過光著腳往外跑的人。
那倒不是說世上沒有光著腳往外跑的人。
據他所知,有三種人會光著腳往外跑。
一種是南荒的土人,他們沒有穿鞋的習慣,長年光著一雙大腳丫到處跑,登山也好,涉水也好,都是光著一雙大腳丫。
一種是種田的莊稼漢,可是莊稼漢只有在下田的時候才光腳,而且這是高梁地,不是麥田或著是稻田,用不著光腳。
第三種人是瘋子,瘋子沒有意識,休說是不穿鞋襪,就是不穿褲子他也敢到處跑。
照大狗子的說法,他看見那人從頭到腳一身紅,嘴里呼嚕呼嚕的,還沖他直咧嘴,直呲牙。
如今再看看這沒穿鞋襪的腳印,九成九,大狗子是踫見了瘋子。
卓慕秋笑了,他搖搖頭走出了高梁地。
小溪里片片紅葉隨水飄流,另外還飄著一件衣裳。
粉紅色的,是女人的衣裳。
八成兒是上游那個洗衣裳的女人不小心,讓衣裳隨水飄走了。
真是太不小心。
要是個有婆家的,回去非被公婆罵不可。
要是個還沒出嫁的姑娘,也少不了挨爹娘數說一頓。
怕的是有婆家的踫見個惡婆婆,說不定為這件流失的衣裳能逼她跳井,逼她上吊。
卓慕秋又搖了搖頭,要走。
可就在這時候,他看見那件粉紅的衣裳上繡著一朵花,一朵梅花。一件衣裳算不了什麼。
一朵繡的梅花也算不了什麼。
可是,一朵梅花繡在衣裳上,那就不尋常了!對卓慕秋來說,那是太熟悉,太熟悉了。
他清晰地記得,嚴寒貞身上穿過這麼一件衣裳。
嚴寒貞人本來美,穿上這件衣裳的時候更美。
他還記得,他夸她像一朵雪里寒梅,清奇艷麗,香意沁人,第二天,嚴寒貞就在這件衣裳上繡了一朵梅花。
他用長劍挑起了那件粉紅色的衣裳,繡梅花的部位右襟上,連部位都不錯。
他挑著那濕淋淋的衣裳往上游看。
他只看見了一座山,別的他什麼也看不見。
他想順著這條小河找上去。
他幾度舉步,卻又幾度遲疑。
他是否該再去找嚴寒貞。
嚴寒貞是否還值得他去找她。
自然,答案是否定的。
可是有一點使他擔心,嚴寒貞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她跟西門厲在一起,西門厲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
他曾經跟竹樓玉姬白娘子過往甚密,可是他把白娘子棄若敝履。
他也曾經跟蘇曼雲,新寡文君葛天香有過山盟海誓,最後他也把她們丟棄在腦後。
怎見得他不會丟棄嚴寒貞-
個男人要是變了心,昔日他愛過的女人在他眼里就值不了一文,甚至能變成他的眼中釘。
突然間,卓慕秋騰身直往上游掠去。
口口口
小溪汨汨地流著。
楓葉一片片的飄著。
卓慕秋看見了那片楓林,也看見了那座被毀的茅屋。
一條碎石小徑正對著的溪邊,有一塊發白的大石頭,石頭旁邊放著一根棒錘。
他自信找對了地方,可是他沒看見一個人。
那座被毀的小茅屋,使他心底泛起了一絲不祥。他挑著那件衣裳,踏著那條碎石小路緩緩地走了過去。
他沒發現別的什麼,只看見了幾雙穿鞋襪的腳印。
那瘋子到這兒來過。
一個瘋子對付得了嚴寒貞,可絕對付不了「魔刀」西門厲那麼一個凶人。
難道說西門厲真變了心,撇下嚴寒貞走了,那個瘋子闖到這兒來毀了這兒的一切。
這一切當然包括嚴寒貞在內。
卓慕秋放下了左手的油布包袱,也把那件濕淋淋的衣裳放在了地上。
長劍出鞘,他運劍如飛,轉眼工夫把那一堆碎草斷木都挑開了。
一個小家庭該有的東西他都看見了。
只沒看見人。
人到那兒去了?讓瘋子擄走了,洗衣裳的時候讓瘋子擄走了。
卓慕秋下意識地抬眼四下看。
最後,他的一雙目光落在了那片楓林里。
他走了過去。
口口口
停車坐看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金陵」棲霞」的楓材是有名的。
這片楓林也不錯,長得挺密、葉大,完整而且干淨,不帶一點塵埃。卓慕秋站在楓林的正中央。
他面前有一座墳墓。
這座墳墓剛營不久,土色還是新的。
墓前矗立著一方墓碑。
一般的墓碑都是石頭的,這方墓碑卻是一塊木牌。
墓碑上寫的有字,是用鮮血寫的,可見立這方墓碑的人,當時是多麼的悲痛。
墓碑上寫的是︰「亡妻嚴寒貞之墓」。
既稱亡妻,立墓碑的人自然是嚴寒貞的丈夫。
嚴寒貞的丈夫是誰?自然是西門厲。
嚴寒貞死了,卓慕秋也認為她死了,不死怎麼會埋在墳墓里?從這方墓碑看,西門厲並沒有變心,而且還深愛著她,要不然他不會為她營墓,不會為她立碑。
只是,有兩件事卓慕秋並不知道。
第一、西門厲現在已經不是西門厲了,可以說西門厲已經不存在這個世界上了。
原來的西門厲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人見人怕,甚至于連他自己都怕他自己的怪人。
武功雖在,人已變形,毫無人性、嘗殺、殘暴,等于是一個怪物,一個野獸。
西門厲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這秘密只有嚴寒貞一個人知道。
第二、嚴寒貞是一個人走進這片楓林的,沒人知道她是否活著或是已經死了,即使西門厲能找到她,也絕不會再認識她,又怎會為她營墓?起先,西門厲還有些意識,他也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要不然他不會有一度折回來找嚴寒貞,沒找著嚴寒貞拿茅屋泄憤,甚至要撕碎嚴寒貞的衣裳。
奈何,這種意識現在已經不復存在了。
卓慕秋默立墓前良久,他撿了幾片楓葉放在了墓前,以紅葉代鮮花,盡他最後一點心意,然後,他向著那座新墳,那墓碑投下最後一瞥,默默地往外行去。他又出了楓林,走到那座已毀的茅屋前,俯身拿起了地上的油布包袱,他走了,沒再回頭。
口口口
卓慕秋走遠了。
楓林里那座新墳前,多了兩個人,一男一女。
男的是個身穿灰衣,身材瘦削,五十多歲年紀的老者。女的赫然是嚴寒貞。
兩個人都望著楓林外,只听那灰衣老者輕嘆一聲道︰「寒貞,你這是何苦?」
嚴寒貞臉上沒有表情,緩緩的說道︰「我傷透了他的心,他一定很恨我,干脆讓他恨我一輩子,這樣對他對我都好!」
灰衣老者道︰「你看看墓前這兩片紅葉,他未必恨你。」
嚴寒貞香唇邊浮起一絲令人心酸的笑意,沒說話。
灰衣老者又道︰「你為卓家犧牲得太多了,不管怎麼樣,我會把你當成卓家的人。」
嚴寒貞搖搖頭,道︰「謝謝您,伯父,我不會計較這個的,我自小是個孤兒,您收養了我,撫育我長大成人,我已經很感激了!」
「不,寒貞,」灰衣老者道︰「無論如何,這件事我會讓慕秋明白的。」
嚴寒貞霍地轉過身來,道︰「不,伯父,您不能,我求您,您要是這麼做等于害了我,也害了慕秋。」
灰衣老者臉上掠過一絲抽搐,道;「我欠你良多,也欠慕秋良多,我一身罪孽,自己沒有勇氣去償還,卻讓你們一個個地為我犧牲,我怎麼能……」
嚴寒貞道︰「伯父,您別這麼說,慕秋身為人子,他為您的事盡心盡力是應該的,至于我,我這麼做並不為誰,而是為了我自己,說得大一點,我也是為世上的女兒家,西門厲毀了我,我不能讓他再去毀別人。」
灰衣老者搖搖頭,道︰「寒貞,我心里明白,我比誰都明白,慕秋是我的兒子,可是我不配做他的父親,只有我欠他的,沒有他欠我的,他沒有義務管我這件事,他要是不管,我絕不會怪他不孝,心里也會好受-….」
「伯父,」嚴寒貞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事情已經過去了,您又何必再過于自責,再說,您已經死在西門厲手底下一回,也算能償還他西門家的債了!」
灰衣老者道︰「事實上我現在還活者……」
嚴寒貞道︰「恕我直說一句,您現在的這條命是我給您的,您並不欠西門家什麼,當初您救了我,十幾年後的今天我救了您,您不欠我什麼,我也不再欠您什麼……」
灰衣老者苦笑說道︰「可是你的一生幸福……」
嚴寒貞道︰「那是我的事,我遇人不淑,害我的是西門厲,我為了不讓世上的女兒家跟我的命運一樣,所以我毀了他!」
灰衣老者道︰「寒貞,他還有救麼,還有辦法使他恢復本來麼?」
嚴寒貞搖搖頭道︰「我沒有辦法,恐怕任何人也沒有辦法,習‘血花錄’到了某一境界一定會這樣,武林中人人都以為‘血花錄’是冊武學寶典,誰得了它誰就能夠稱霸天下,事實上他們都不知道,一旦開始研習‘血花錄’上武功,便永遠不能再近,恐怕連慕秋都不知道。」
灰衣老者訝然說道︰「寒貞,要是你今天不說,連我也不知道,你不諳武學,也沒學過武,你怎麼知道?」
嚴寒貞道︰「您忘了那冊‘血花錄’是誰帶進‘劍莊’的了?」
灰衣老者怔了一怔道︰「對了,你不說我都忘了,這冊‘血花錄’原是你家的東西,只是你那時候那麼小,怎麼知道……」
嚴寒貞道︰「我母親臨終前把這冊‘血花錄’交給了我,同時她老人家告訴我,她不希望我研習這冊‘血花錄’上的武學,因為我要是研習了‘血花錄’上的武學,我一輩子就不能嫁人,將來我要是把這冊‘血花錄’交給了那個男人,我就不能嫁給他,要是我打算嫁給他,就別把這冊‘血花錄’給他!」
灰衣老者點頭說道︰「原來如此,想不到要研習這冊‘血花錄’上的武學,還有這種禁忌尸嚴寒貞目光一凝,道︰「您剛才問有沒有辦法使他恢復本來,是……」
灰衣老者道︰「當年的-切你都知道了,是我欠西門家的,西門家並沒有欠我什麼……」
嚴寒貞微一點頭,道︰「我明白您的意思,您已經不再欠西門家什麼了,這件事是我跟西門厲之間的事,他害了我,我不能不在他身上施報復,他也害過不少的女兒家,我不能讓他再去害人,請您相信,沒有人比我更了解西門厲,他是天生的一個凶人,性情狠毒殘暴,無論對他怎麼好都換不了他的心!」
灰衣老者沉默了一下,點了點頭道︰「也許你說得對,我已經拿一條命償了這個債,我不再欠他西門家什麼,真要說起來,西門厲搶走了我的賢孝兒媳,殺害了跟隨我多年的弟兄,只有他西門家欠我的,只是,寒貞……」
頓了頓接道︰「西門厲現在變成了這個樣子,已經沒人性,完完全全成了個野獸般的怪物,他不是照樣會害人麼?」
嚴寒貞一雙美目之中閃漾起一種怕人的異樣光彩,道︰「不會的,他的武功已經在慢慢消失了,用不了多久他就會成為一個尋常人,到那個時候他就只會躲人,絕不敢再害人了。」
灰衣老者道︰「那……在他的武功還沒有完全消失之前……」嚴寒貞道︰「伯父,這一點我也想到了,只是您想想,他改變成這樣以前他也會殺人,在那種情形下殺人,誰也克制不了他,而且他害的人要比現在多得多,是不?」
灰衣老者默然了,現在他確信,嚴寒貞這麼做,無論從那個角度看,都算得上是慈悲的。
忽然,他神色一懍又開口說道︰「照這麼說,他將來的下場……」
嚴寒貞緩緩說道︰「他害過不少人,償一條命又算得了什麼,要是他沒變成這個樣子,也絕不會管別人是個什麼下場。」
灰衣老者一怔又復默然,半晌之後才道︰「寒貞,你難道不打算再見慕秋?」嚴寒貞道︰「伯父,嚴寒貞已經不在人世了,陰陽隔絕,人鬼殊途,我怎麼能再跟任何人見面。」
灰衣老者嘆道︰「我本來打算讓你給慕秋帶句話的,如今只有算了。」
嚴寒貞道︰「您打算讓我給慕秋帶的什麼話?」
灰衣老者道︰「我不再欠西門家什麼,可是另一筆債我不能不償還,讓他不要找我,不要管這件事!」
嚴寒貞道︰「無論什麼恩怨,總要做個了斷的,我不便說您,只是,您要真有意償這筆債,又何必讓慕秋知道?」
灰衣老者呆了一呆,唇邊浮起了一絲異樣笑意,微一點頭說道︰「你說得對,我要不讓他知道,他又從何管起,那麼,寒貞,我該走了,你打算……」
嚴寒貞搖搖頭,道︰「您不必管我,我自有我的去處,在您臨走之前,我只要求您一點,永遠別讓慕秋知道這件事的真象,為我,也為他。」
灰衣老者淒然笑道︰「傻孩子,我還有機會告訴慕秋什麼嗎?」
嚴寒貞香唇啟動了一下,然後說道︰「凡事不能不作萬一的打算,您說是不?」
灰衣老者沒說話,一雙目光凝注在嚴寒貞臉上,目光中包含著一種令人難以言喻的神色。
嚴寒貞道︰「伯父,我求您!」
灰衣老者道︰「我一身廣積罪過,但我卻認為這件事是我所做的最殘酷的事……」
嚴寒貞道︰「至少我會感激您!」
灰衣老者須發皆動,微一點頭道︰「好吧,我答應你,孩子,你太可憐了,來生我會報答你的。」
他身軀一閃,這楓林里馬上就只剩下嚴寒貞一個人。
她緩緩轉身,把一雙目光投注在墓前那兩片紅葉上,兩眼之中升起了一層薄霧……
口口口
順著這片楓林外這條小河再往上去,小河穿過了兩片樹林,又來到了一處山腳下。
這處山腳下沒有楓林,也沒有茅屋,只有幾個黑黝黝的洞穴。
這一帶沒有住家,也沒有人煙,只住著一個年輕輕的姑娘,這個年輕的姑娘就住在這些洞穴里。
她並不是茹毛飲血的野人,茹毛飲血的野人穿著不是這個樣子。
她穿的那件衣裳質料挺好,是緞子的,恐怕還是大綢緞莊買來的。
衣裳質料不錯,是藍色里,深藍,只是已經破了,好些地方都破了,下擺扯得-條一條的,都毛了,袖口也破了,右邊那一只袖子都破得露出了胳膊,女敕藤般的一段粉臂露在外頭,而且衣裳上髒兮兮的,好像很久沒洗了。
她那一頭青絲也披散著,長長地垂在肩上,顯然她是沒梳理。
倒是臉上干干淨淨的,洞外就是小河,還能不洗臉!臉上干淨是干淨,只是臉色有點蒼白,本來也是,住在這種地方吃不好,喝不好,臉色那能不蒼白?不知是誰家的姑娘,一個人跑到這兒睡,許是無家可歸的可憐人,要不就是沒生在好人家,受不了逼害跑出來的。
看是人有幸有不幸,這麼一位姑娘要是生長在好人家,怕不是千金大小姐一個?吃喝都得自己動手,沒有那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命。
洞口用幾塊石頭搭了一座土灶,火正旺,一根樹枝穿著一個暗紅色的東西,正在烤,姑娘她坐在灶前不住地轉動著那根樹枝,不知道她烤的是什麼,倒是挺香的。
吃喝一頓不容易,姑娘聚精會神地烤著那塊暗紅色的東西,生怕烤焦了。
烤焦了難以下咽事小,好不容易得來的一頓吃糟塌了事大,姑娘一雙大眼楮緊緊地盯在那塊東西上,一眨不眨,連別人到了她身後她都不知道。
這個到了她身後的,也是位姑娘,穿一身雪白的衣衫,年紀比她大些,長得很美,還帶點兒媚。
這位白衣姑娘不知道從那兒來的,反正現在是站在這位藍衣姑娘身後,而且那誘人的香唇還掛著一絲森冷的笑意。
突然,這位白衣姑娘開口說了話,話聲嬌滴滴的。煞是好听︰」這是什麼啊,山雞吧,怪不得這麼香。」
藍衣姑娘嚇了一大跳,整個人從土灶上竄了過去,一直竄出丈余才落地,半空中她已經轉過了身,落地後臉色為之大變,失聲說道︰「是你!」
「不錯,是我,」白衣姑娘笑吟吟地望著她道︰「難得你還認得我,好久不見了,你好麼?」
藍衣姑娘驚聲說道︰「你,你是怎麼找到這兒來的?」
「我呀,」白衣姑娘指了指烤的那只山雞,吃吃一笑道︰「我的鼻子好,我是聞見香味兒找來的,剛才我問你好,看來我是多余一問,有烤山雞吃,日子一定很愜意,早知道你在這兒我早就跑來跟你做個伴兒了……」
她伸手拿起那把穿雞的樹枝,就近鼻前聞了聞,「嗯」了一聲道︰「真香,我正覺得餓呢,有酒沒有?倒一杯給我,幕天席地,烤野味下酒,人生難得幾回……」
翹著小手指,伸出水蔥般兩根指頭就要去撕,只一踫她便縮了回來,「喲」地一聲道︰「還挺燙的呢,只好涼涼再吃了。」
她手一松,那只烤熟了的山雞掉在了地上,沾滿了土,她卻連看也沒看一眼地望著藍衣姑娘笑道︰「小青,來,咱們先聊聊,不管怎麼說,咱們總是主婢一場,以前那段日子里,咱倆也一直處得很好,是不?過來呀,怎麼,許久不見就生分了不成?」
小青已經定過了神,趨于平靜,眼見剛烤好的一只山雞硬被糟塌了,兩眼之中立即冒出了怒火,冷冷說道︰「白娘子,你的心腸仍是那麼毒,我看你是不會改了。」
「改什麼呀?」白娘子含笑說道︰「又為什麼要改,我倒是挺欣賞自己這付心腸的,沒听人家說麼,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刺,兩者不為毒,最毒婦人心,咱們女人家反正已落下這個名兒了,何必要改,你說是不?」
小青道︰「你要這樣下去,總有一天……」
白娘子搖搖頭道︰「我不在乎,真要到了那一天,我也值得了,吃喝玩樂,那一樣我也沒少過,還有什麼不值的,倒是你,跟著我的時候,吃也沒好吃,喝也沒好喝,玩也沒好玩,樂也沒好樂,現在更慘,你看看你這付模樣兒,真讓人心疼,那十丈飛紅也是,既然要了你就該好好兒的養活你,至少嘛也該有個飽暖,現在可好,把你弄得衣難蔽體、三餐不繼、蓬頭垢面跟個灶下婢似的。連一個老婆都養不了,這種男人,還有什麼用?偏你要跟著他!燕爾新婚都這個樣,要再等幾年怕不非把你折磨死不可……」
小青冷冷說道︰「你說完了沒有?」
白娘子道︰「小青,我看著心疼,有話不能不說,怎麼說我總是你的娘家人,不!他人呢?還是讓他出來見見我!」
小青道︰「我不願意讓你誣蔑他,寧願告訴你實話,你不必有什麼顧慮,我沒跟他,根本就沒跟他在一起。」
白娘子一怔,訝然說道︰「你沒跟他?根本就沒跟他在一起?這是為什麼?你不就是為了他才離開我的麼?是他嫌你,不直歡你,還是……」
小青道︰「他說我的出身太好,他高攀不上。」
白娘子臉色一變道︰「他這是什麼意思,小青啊,咱們可是正正經經居家過日子的人啊,他十丈飛紅又有什麼了不起的,還不是天生的壞胚賊種,小青,別難過,這口氣讓我給你出!」
「心領了,」小青冷冷一笑道︰「我寧願受這個氣,要是再跟你在一起混下去,恐怕我到青樓去人家都嫌我爛。」
白娘子臉色當真地一變,但她旋即笑了,笑吟吟地道︰「小青,沒想到這些日子不見,你可真學了本事了,連罵人都不帶一個髒字兒,既然這樣那我就不便再說什麼了,我要看看,我要看看你的膽究竟大了多少。」
她擰身緩步逼了過去。
小青明知道不是她的敵手,到底怕她,不由自主地往後退去。
白娘子吃吃一笑道︰「別想跑,小青,你用不著跑,你自己也知道,除非你現在長了翅膀,要不然你絕跑不掉的,我現在突然改變了心意,你不是說你到青樓去人家都會嫌你爛麼?我倒要試試,我廢了你一身武功,然後再把你賣到妓院去,看看人家會不會嫌你,我越想越覺得這主意好,這麼-來你不是吃喝玩樂都有了麼……」
她嘴里說著話,腳下不停地向著小青逼了過去。
小青也不停地往後退著,她心里怕,也氣,她咬著牙說道︰「你別想再害我,我跑也許跑不了,可是到了必要的時候我能死,我能嚼舌……」
「好啊,」白娘子嬌笑說道︰「那最好不過了,長這麼大我還沒看過人家嚼舌呢,你嚼吧,我看著呢,你要真嚼了舌,那倒省了我的事了。」
話聲方落,她臉色突然大變,跟著就停了步,一雙水靈靈的桃花眼,瞪得圓圓的望著小青身後,目光之中充滿了驚駭。
小青微微一怔,旋即停步冷笑說道︰「我小青不傻,你那一套我見多了,還跟我施詐,我不會上你的當的。」
她說完了這番話,白娘子突然往後退了兩步,然後一轉身如飛掠去,一轉眼工夫就跑得沒了影兒。
小青怔住了,她不明白白娘子怎麼會突然跑了。
起先她以為白娘子是對她施詐,騙得她一扭頭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撲過來制住她。
可是施詐的人不會突然跑了啊。
難道她身後真有什麼不成。
小青剛想到這兒,忽覺背後鼻息咻咻,那股熱熱的氣息都吹到了她脖子後頭。
她猛一驚,霍地轉過身去。
她看見了,就在她眼前。
她眼前站著個赤身露體血一般的「紅人」,頭發,五官無一不是紅的,簡直就讓人分不出那是眼楮那是鼻子來,那張怕人的臉只差幾寸便踫著了她的臉。再膽大的人也見不得這個,何況小青這個女兒家。
小青連那聲驚叫都沒來得及叫出口便嚇昏了過去,嬌軀一晃倒在了地上。
那血紅的怪人瞪著一雙紅楮直直地望著小青。
他喉嚨里發出一聲野獸咆哮般聲響,俯,彎下腰,一雙血紅的手落在了小青那雪白的粉頰上。
看樣子他要扼死小青,他要殺害這可憐的姑娘。
可憐小青躺在地上人事不省,一點兒也不知道。
突然,那血紅的怪人停了手,轉頭一望,一雙目光落在土灶前地上那只烤熟了的山雞上,然後他直起腰走了過,從地上抓起那只山雞一口咬了下去。
他吃起來連撕帶扯,像極了野獸吃食,他不管什麼土不土、髒不髒,沒多大工夫便把一只挺肥的山雞吃了個淨光,連骨頭都嚼了。
饑餓的野獸最危險。
傷人的也大半是饑餓的野獸。
假如你踫見一只吃飽了的野獸,其危險性要比你踫見一只饑餓的野獸要小得多。
小青的運氣不錯、命也大,她不該死。
她先起踫見的是只饑餓的野獸,可是這只饑餓的野獸在要傷她的時候看見了別的東西,撲過去吃飽了。
也可以說小青的心不錯,好人是該有好報的,好人要是遭了惡報,那天道就不公平了,也沒人一天到晚吃齋念佛行善事了。
樹枝不能吃,那血紅的怪人吃了一只肥山雞後,隨手把那只穿雞的樹枝扔了。
他轉過身,一雙怕人的目光又落在了小青身上。
他又走近了小青,俯把小青抱了起來,然後緩步向他來的方向行去。
一個人不管是嚇昏了也好,氣昏也好,在旁邊手忙腳亂的朋友總希望他能快點醒過來。
假使小青這時候有朋友在,他絕不會希望小青醒過來,相反的,他會禱告上蒼,讓小青多昏一會兒。
小青這時候沒朋友在,不過還好,她並沒有醒。
口口口
西門飄站在那座已經毀了的小茅屋前直發呆。
他不知道是听誰說的,他的兒子跟他的兒媳婦住在這兒,可是他來遲了一步。
他已經到那片楓林去過了。
無論是誰,他要是到這兒來找人,他一定會到那片能藏人的楓林里去看看。
他判斷,兒媳婦去世了,兒子傷心之余葬了愛妻,毀家離開這傷心地了。
盡避西門飄來遲了一步,沒能找到他分別二十年的兒子,可是有一點使他很欣慰。
這一點連卓慕秋當日到這兒的時候都沒發現。
那倒不是卓慕秋粗心大意,而且他那時候沒心情去留意別的。
西門飄在那片楓林里發現,一百零八棵楓樹每一棵都有著數不清的刀痕。
當然,那表示他的兒子曾在這片楓林內苦練刀法。
他是個大行家,從這一百零八棵楓樹上的無數刀痕看,每一個刀痕的深淺都一樣,是割透了橫枝,沒傷著一點木質。
楓林一百零八,分散得很廣,練刀時必須騰躍縱撲,騰躍縱撲的搏殺間力道能捏得這麼準,刀法不到爐火純青境界是做不到的。
別的事物都可以假,唯有武學一點是假不了的。
從這一百零八棵楓樹上的刀痕看,西門飄認為他兒子的刀法已爐火純青。
他自己浸婬武學,在一把刀上下功夫卅多個寒暑,他在刀上的造詣雖然敢夸無敵,但卻算不得爐火純青。
有子如此,做老子的心里能不欣慰?西門飄呆呆地站在那座已經毀了的茅屋前,心里恨只恨他來遲了一步。
突然間,他有些驚覺,他听見一陣步履聲從小溪的上游傳了過來。
因為那片楓林擋著,他只听得見步履聲,卻看不見人,他轉過了身,一雙銳利目光逼視楓林旁那條小溪的彎曲處。
步履聲漸漸近了。西門飄一雙眼眨也不眨。
步履聲終于到了楓林旁那條小溪的彎曲處。
西門飄看見了,他看見一個渾身血紅,寸縷未著的可怕怪人,懷里抱著個昏迷不醒的藍衣女子。
西門飄的膽不能算不夠大,可是他也看得心頭-驚,因為他以前沒見過這種怪人,便連听也沒听說過。
這時候那血紅的怪人也看見了他,突然停了步,一雙血紅的目光直望著西門飄。西門飄沒動,他在想這個渾身血紅的怪人是那兒來的,懷里抱著這麼一個昏迷不醒的女子是怎麼回事。
突然,那血紅的怪人腳下移動,似乎要往後退。
西門飄還沒有想明白,不過他認為至少那個藍衣女子是個人,跟他是同類,這就跟看見一只野獸嘴里咬著人一樣,不能不救。
他人離地飄起,電一般地撲了過去。那血紅的怪人也夠機警的,轉身奔去。
他跑得相當快,奈何他不及西門飄快,西門飄只兩個起落便已越過他,攔住了他的路。
那血紅怪人,倏然收身停步,向著西門飄怒目而視,喉嚨里發出一聲野獸咆哮般聲響。
這一聲野獸咆哮般聲響,使得西門飄馬上做了這種判斷,他判斷這血紅的怪人是個人,但生出來的時候,就是這麼一個嚇人的模樣,他的父母不敢要,把他棄諸于荒郊曠野,他命大未死,為野獸所飼養,他吃獸女乃長大,過的是野獸生活,終日在山林間跟野獸為伍,完全月兌離了人的世界。
那麼,這麼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女子落在了他手里,其危險是可想而知的,更該救。一念及此,西門飄抬手一指點了過去,他是一流高手中的一流,出手不能說不夠快。
可是那血紅的怪人應變也相當快,一閃身便躲向一旁,向著西門飄又是一聲咆哮。
這,看得西門飄為之一怔。
他是個識貨的大行家,馬上看出這血紅怪人的閃身一躲,居然是武學中的上乘身法,這使得西門飄馬上又做了另一種判斷。
完全月兌離人的世界,自小在山林間與野獸為伍的一個人,斷不可能會武。
這個人可能後來為那個武林人物收服,為那個武林人物養在了身邊,只有在這種情形下他才會武。
既然是人養的,這個血紅的怪人就一定懂人語。
西門飄望著他說了話︰「你把這個人放下,我不傷害你。」
那血紅的怪人卻又沖他咆哮了一聲。
西門飄當即又道︰「我的話你听得懂麼,把你懷里的姑娘放下,我不傷害你。」
那血紅怪人一連幾聲咆哮,腳下移動往後退去。
西門飄道︰「你要是不把你懷里的姑娘放下,你走不了的。」
隨話他舉步逼了過去。
那血紅怪人忽然把懷里的藍衣女子放在了地上,沖著西門飄揚起雙手,連連呲牙咆哮,作勢欲撲。
這一姿式,也完全像一個練家子的架式,唯一跟練家不同的是,練家子不會連連呲牙以張聲勢。
西門飄越發肯定這個怪人學過武了,也越發肯定這個怪人是那一個武林人物豢養的,當即他又說道︰「你既跟人學過武,就不會听不懂我的話,你不是我的敵手,我不願意傷害你,你還是趕快走吧!」
那血紅怪人似乎沒听懂西門飄的話,不過他看西門飄已經停步不前,所以他也垂下雙手沒再躍躍欲撲,轉身就要去抱那藍衣女子。
西門飄一見怪人垂下雙手,只當怪人听懂了他的話,再一見怪人轉身又要去抱地上的藍衣女子,這才明白怪人剛才所以垂下雙手,收住撲勢,是因為見他沒再往前逼。
藍衣女子已不在怪人懷里,不必有什麼顧忌,要救人此正其時。西門飄既然想救人,自不肯放棄這機會,當即抬手一指點了過去。
他的指風強勁,帶著異響,怪人立時有所驚覺,連忙閃身躲向一旁,用的身法跟剛才一樣。
西門飄身隨意動,看準了這個好機會,容得指風逼得怪人從旁邊一躲,他電一般地掠過去抱起地上藍衣女子又退了回去,一進一退間勢若奔電,讓人連阻攔的念頭都來不及轉。
西門飄心知這麼一來非激怒怪人不可。
丙然,他退回原處,怪人便連連幾聲咆哮舞著雙手撲了過來,猙獰凶惡已極,似乎已「獸」性大發了。
西門飄著實是不願傷他,倒不是因為他是個罕見的怪人,而是西門飄眼見卓不凡慷慨赴死傷在他刀下之後,他已有所感觸地消除了殺心,要不然就是再有十個怪人也早躺在他刀下了。
西門飄沒有用刀,揮出一掌劈了過去。
那怪人的身法很靈活,似乎也看得出西門飄掌力強勁不能硬接,當即一閃避過,一陣風般到了西門飄身側,雙掌直往西門飄左肋抓去。
西門飄知道怪人可是相當機警他沒想到怪人一旦動起來會這麼快,而且一雙手掌也帶著逼人的勁氣。
他心頭一震,腳下往後滑步,避過怪人那雙掌一抓,揚掌截向怪人雙臂。
敝人哮咆一聲,這回沒閃沒躲,揚起左手抓向西門飄腕脈,右手則抓勢不變,直襲西門飄面門,一招兩式,快捷而凌厲,完全是一流高手的威勢。
西門飄陡然一驚,忙又往後退去。
敝人卻不肯放過他,低吼一聲跨步追了上去。
西門飄不願傷他,加之懷里還抱著個一昏迷中的藍衣女子,行動自然不及空著手方便,一連幾招,他不但沒能逼退怪人,反而被怪人逼得連連後退。
西門飄心驚之余不由倏生幾分怒氣,讓怪人一撲,以掌代刀,「龍蛇十八式」刀法用在了掌上,奇快無比,功凝六成的一掌閃電揮了過去。
這一掌奏了效,砰然一聲,正擊在怪人左胸之上,怪人一口鮮血噴出,踉蹌往後退去,退了五六步才站穩。
西門飄道︰「我再說一句,我不願傷你,你可不要再逼我。」
那怪人兩眼暴射凶光,直楞楞地望著西門飄,一動不動,一縷鮮血掛在唇邊,由于他渾身血紅,也分不清那是血,還是他的西門飄不敢大意,單臂功凝,以防怪人再行撲擊。
可是,怪人兩眼之中的凶光突然收斂了,而且退了幾步,轉身要走。
西門飄心中微松,及時又道︰「你要是能听得懂我的話,告訴你的主人,我叫西門飄,他可以找我。」
敝人轉付身去本來是要走的,听得西門飄這句話卻突又停了步,他緩緩轉回了身,一雙眼楮睜得老大。
西門厲畢竟還有些意識在,這三字西門飄似乎使他的靈智震動了一下。
可惜,他那靈智只是震動了一下,對他並沒有什麼多大的幫助,也只不過使他停步回過了身而已。
旋即,他又轉身走了,不,不是走,是奔跑,相當快,連頭都沒回。
親骨肉見面不相識,已經是一件令人悲痛的事了。
親骨肉見面之後,居然動起了手,做老子的把失散多年、遍尋未獲的兒子當成了怪物,而且還把他打傷了,那更是一件令人悲痛的事。
這件令人悲痛的事將來不知道還會怎麼演變。
這件令人悲痛的事將來也不知道會如何收場。
口口口
西門飄把了把腕脈,脈還在跳動。
他把小青輕輕地放在了地上,然後在小青後心上拍了一掌。
小青醒了過來,一聲尖叫這時候才沖出了口。
西門飄嚇了一跳,道︰「小泵娘,你不用怕了,那個怪物已經被我趕走了。」
小青霍然轉過了身,這才發現身旁站著個人,這個人在她眼里並不比那血紅怪人好看多少,她嚇得又一聲尖叫翻身滾了出去,滾出數尺外一躍而起。
西門飄呆了一呆道︰「小泵娘,你還會武啊。」
小青驚聲問道︰「你,你究竟是……」
西門飄道︰「小泵娘,不要怕,我是人,剛才是我救了你。」
不錯,小青已看出他是個人來了,雖然他臉上傷痕縱橫、丑陋怕人,可是他明明白白的是個人。
罷才那血紅怪人就不同了,簡直就不像人。
她微微定了定神道︰「是你救了我?」
「是啊,」西門飄道︰「是我趕走了那個怪人,把你救了下來,那個怪人當真是相當可怕,要不是我打傷了他,他還不肯走呢。」
小青的驚魂漸漸定了,一半也因為眼前這個是人的怪人說話和氣得很,看來他長得雖然很丑陋,很可怕,人倒是蠻祥和的,小青看了看他道︰「謝謝您,老伯伯!」
小青人長得很美,本就惹人喜愛,這一聲老伯伯更是悅耳動听、甜美已極。
西門飄那張丑臉上有了笑意,道︰「別客氣,小泵娘,人那有見危不救的,要是我被那怪物抱著走,你看見了也一定會想辦法救我,是不是?」
小青一听說「抱著走」,忙抬眼四下看了看,這才發現自己已經不在「自己家」門口了。
她看見了楓林,也看見了那座已毀的小茅屋,道︰「老伯伯,這是什麼地方?」
西門飄神色一黯,道︰「這兒原是我兒子跟我兒媳的住處!」
小青「哦」地一聲忍不住又向那座毀了的茅屋望了過去。
西門飄道︰「我是到這兒來找我兒子的,沒想到我來遲了一步,我的兒媳已經死了,我的兒子也不知道那兒去了!」
小青呆了一呆,回過頭來柔聲說道︰「老伯伯,您別難過,您會找到您的兒子的。」
西門飄一陣激動,道︰「謝謝你,小泵娘,你真好,幸虧我在這兒多待了一會兒看見了那怪物,像你這麼一個好姑娘,怎麼該遭難?」
西門飄困在前古迷城近二十年,也隔絕了人世上的溫情,自前古迷城月兌困之後又是滿腔的仇恨,他一直沒有機會接觸到人性的善良一面。
二十年來頭一回踫見這麼一位美麗溫柔的好姑娘,頭一回接觸到人世間的溫情,他怎麼能不激動?小青道︰「我該謝謝您,老伯伯您才是個好人,好人不會寂寞,好人也會有好報,所以我說您一定會找到您的兒子。」
西門飄呆了一呆道︰「小泵娘,你說我什麼,你說我是好人?」
小青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西門飄突然仰天大笑,震得空山回音,楓葉簌簌而落。
小青看得暗暗詫異,道︰「老伯伯,您笑什麼?」
西門飄笑得眼淚都出來了,笑得直喘,道︰「我活了這麼大歲數,倒是頭一回听人說我是個好人。我很高興,也覺得可笑……」
小青眨眨大眼楮,道︰「可笑?有什麼可笑的,難道您不是個好人?」
西門飄道︰「以前不是,以前從沒人說過我是個好人,可是以前我也沒做過什麼壞事,現在是了,現在有人說我是個好人了,而且我的的確確做了好事了。」
小青道︰「那麼我沒說錯,您還是個好人,看人只能看後半截,不能看前半截,您說是不?老伯伯?」
西門飄笑了道︰「小泵娘,你真會說話,也真可人,我是該救你,我要沒救你我的罪過就大了,小泵娘,您姓什麼叫什麼啊?」
小青道︰「老伯伯,我叫小青。」
西門飄道︰「小青?這個名字很好听,你別是‘白蛇傳’里的那個小青吧!」
小青笑了,多少日子她都沒笑過了,她頭一偏道︰「老伯伯,我要是‘白蛇傳’里的那個小青,你害怕麼?」
「害怕?」西門飄笑著搖頭說道︰「我不害怕,我怎麼會害怕,你長得這麼好,會說話又可人……」
「老伯伯!」
小青眨眨眼道︰「您可不能以貌取人啊,長得好的人不一定心好,心好的人不一定長得好,您說是不是?」
西門飄點頭說道︰「話是不錯,只是也有那長得好的心腸也好,長得不好心腸也不好的,是不是?」
小青也笑了,她確認眼前這個可怕的老人是個慈祥的老人,那張丑陋的臉並不是天生的,而是外力加諸于他的,照這麼看,他一定有一段慘痛的遭遇,她要問問,她打定了主意要問。
西門飄只看得見她笑,卻看不見她心里在想什麼,話鋒微頓之後道︰「小泵娘,小青,我應該叫你小青了,小青,你家住在那兒,怎麼會被那怪物……」
一句話觸中了小青的心事,小青臉上的笑容很快的消失了,道︰「老伯伯,您看我像個有家的人麼?」
西門飄被問得呆了一呆,他看得出,的確,眼前這位可人的姑娘,不像個有家的人,有家的人不是這個樣子的。
他道︰「小青,你的家怎麼了,親人呢,也沒親人了麼,告訴我,要是誰毀了你的家,殺了你的親人,我代你報仇。」
小青忽然心里一動,她想編一套謊話用這個老人去對付西門厲,可是繼而一想,她不知道眼前這位老人是不是西門厲的對手,而且她也不忍欺騙一個救過她的善良老人,她當即搖搖頭道︰「謝謝您,老伯伯,您有這心意我已經很感激了!」
西門飄道︰「怎麼,小青,你不願讓我代你報仇?」
「那倒不是,」小青搖頭說道︰「連我也不知道我的家怎麼了,我還有沒有親人,我自小就當丫頭,起先我小不懂事,等我長大之後懂事了,我發現我跟的那個人不是好人,所以我就離開了她!」
西門飄道︰「你跟的那個人怎麼不好?她打你罵你虐待你?」
小青道︰「那倒沒有,真要說起來她待我倒是不錯,只是她不是個正經人,甚至幫壞人害好人,您說她是個好人麼?」
西門飄一點頭道︰「不錯,幫壞人害好人的人,的確不是好人,這種人甚至比壞人還可惡,小青,你離開她得對,出污泥而不染,可見你是個好姑娘,讓人喜愛,也讓人佩服。」
小青道︰「老伯伯,您夸獎了,我不敢當。」
西門飄道︰「別跟我客氣,小青,真的,我一見你就喜歡你,也許咱們老少倆有緣……」話聲微頓,若有所感地接著說道︰「不知道我那兒媳是不是也像你一樣的討人喜愛,希望她不像你這麼討人喜愛,最好她惹人討厭,要不然我會傷心難受的。」
小青眨眨眼道︰「老伯伯,您說您遲來一步,沒見著您的兒子?」
西門飄點點頭道︰「是的。」
小青道︰「那您怎麼知道您的兒媳已經沒有了?」
西門飄道︰「小青,你跟我來。」
他轉身往楓林里行去。
小青是個聰明的姑娘,心竅兒玲瓏剔透,她一見西門飄往楓林里走,馬上就猜到西門飄一定在楓林里看見了什麼,要不然他絕不會知道,也不會說他的兒媳已經死了。
雖然她猜到是怎麼回事了,可是她還是跟了過去,因為她想看看這位和善而可憐的老人到底看見了什麼。
口口口
西門飄走到了那座新墳前,抬手一指,道︰「小青,你看。」
小青看見了,她看見了那座新墳,也看見了那方墓碑,她怔住了。
「亡妻嚴寒貞之墓。」
她知道「劍莊」里有個嚴寒貞。
她也知道嚴寒貞是「劍莊」卓大少卓慕嵐,也就是「魔刀」西門厲的嬌妻。
難道說世上有兩個同名同姓,都叫嚴寒貞的女人?難道說這座新墳里埋的嚴寒貞,就是「劍莊」里的那個嚴寒貞?難道說眼前這個和善可憐的老人會是西門厲的父親?不,也有可能是卓三少卓慕秋的父親,因為這塊墓碑也有可能是卓慕秋立的,不能說沒這可能。
小青定了定神道︰「老伯伯,您的兒子跟兒媳就住在這兒麼?」
「不,」西門飄搖頭說道︰「他們剛遷到這兒來不久,他們原住在‘劍莊’,知道‘劍莊’麼?」
小青心頭一震道︰「我听說過,只是您的兒子跟兒媳放著好好的‘劍莊’不住,怎麼跑到這荒山野地來……」
西門飄搖搖頭道︰「小青,這件事不是一言兩語所能說得清的。」
小青沉默了一下道︰「老伯伯,我听說‘劍莊’的主人姓卓……」
西門飄點頭說道︰「不錯,‘劍莊’的主人姓卓。」
小青眨眨大眼楮,道︰「據我所知,這位嚴姑娘是‘劍莊’卓大少的夫人。」
西門飄目光一凝,道,「小青,你知道得不少啊……」
小青心里下意識地一驚。
西門飄卻接著說道︰「嗯,我忘了,你會武,你也是武林中人,武林中人有那個不知道‘劍莊’卓家的?小青,我不相瞞你,事到如今也無須瞞你,也許你已經知道了,卓慕嵐就是我的兒子,可是我不姓卓,他原來也不姓卓……」
小青大驚,月兌口叫道︰「那麼你是西門厲的……」
突然想起了這話不該,她連忙住口不言。
可是已經遲了,西門飄已經清清楚楚地听見了,他微一點道︰「不錯,我是西門厲的生身之父,你的確知道得不少。我叫西門飄,你听說過麼?」
小青好不心驚,可是她是個聰明的姑娘,她知道這時候她不能不保持鎮定,她勉強一笑道︰「‘劍莊’卓家的事已經鬧得滿城風雨了,武林之中誰不知道,只是我卻不知道西門厲還有老伯伯您這麼一位父親。」
西門飄嘆了口氣道︰「知道這件事的原本不多,連我的兒子恐怕都不知道他的生身之父還在人世!」
小青「哦」了一聲道︰「是麼?那怎麼會?」
現在她不敢多說話,甚至不敢作明顯的問話。
她原已確認這位老人是個和善的好人,現在她也把原先的確認推翻了,連猶豫都沒猶豫。西門飄搖搖頭道︰「這件事說來話長,你不明白西門家跟卓家的仇怨,你要是知道你就不會這樣問了。」
小青道︰「武林中只知道‘劍莊’的卓大少具有雙重的身份,他既是‘劍莊’的卓大少,又是‘魔刀’西門厲,只知道卓大少奪了卓三少的愛侶,殺害了卓老莊主,但卻都不知道究竟為了什麼?」
西門飄目光一凝,道︰「你想知道麼?」
小青心理一驚道︰「那看您願不願意說了,不過我認為您該說一說,因為西門厲所以這麼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在,可是大家不明白個中的道理之前,一定會把不是都推在西門厲的身上……’西門飄突然笑了,他道︰「小青,你很會說話,的確是個很會說話的姑娘,你何不干脆明說你好奇,你想听听?」
小青嬌靨微紅,赧然一笑道︰「老伯伯,您好厲害!」
西門飄笑道︰「豈不聞姜是老的辣?要知道,我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都多,你這點小心眼兒還能瞞得過我……」
笑容微斂,接著說道︰「小青,我老實告訴你,我西門家不在乎世情之毀譽褒貶,不過,你既然想听,我願意告訴你,只是,你現在已經知道我是誰,難道你就不怕我麼?」
小青心里一連跳了好幾跳,她搖搖頭道︰「我不怕,我為什麼要怕?您的兒子固然是個很讓人怕的人物,可是您是您,您的兒子是您的兒子,何況您剛才還救過我,是不?」
西門飄哈哈一笑道︰「小青,你的確是個很可人的姑娘,我這一趟總算沒白來,不管你說的是不是實話,我都愛听,來,咱們倆就在這兒席地坐下,讓我慢慢的說給你听。」
他伸手拉住小青。
小青臉上一點兒也沒露怕色,而且很溫順地跟著他坐了下去。
坐定,西門飄把卓不凡害他,冒充他到「海角紅樓」去騙色騙情以及奪他愛妻的經過,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小青听畢,小青只說了這麼一句話︰「老伯伯,您說的話要是真的,那就是卓不凡的不是了,令郎西門厲殺害了他,而且奪了他兒子的愛侶,這無可厚非。」
西門飄道︰「我說的都是真的,卓不凡當著我的面也都承認了,當時‘霹靂斧’呼延明也在場,他可以作證。」
小青怔了一怔道︰「卓不凡當著您的面承認了,卓不凡不是已經……」
西門飄搖搖頭,把卓不凡詐死避仇,他來中原之後從白娘子口中得知西門厲在「劍莊」,他誤以為卓慕嵐又要害他的兒子,當即趕往「劍莊」相救,無巧不巧踫上了卓慕秋得知真象,卓慕秋願代父償債,正在危急時卓不凡打出斑指引走了他,以及卓不凡如何還債,如何跟他談條件的經過又說了一遍。
小青一直在靜靜的听,可是她的心神卻是禁不住連連震撼,西門飄把話說完,她幾幾乎要叫出聲來,而畢竟她忍住了。
小青不是個不明善惡是非的人,要不然她不會毅然離開「竹樓玉姬」白娘子,她不會冒死故意撞到西門厲面前去,讓西門厲搜出十丈飛紅以魚肉之軀換來的那張圖。
听完了西門飄這番敘述,她這麼想︰假如西門飄這番話屬實,那的確是卓不凡的不是,「劍莊」的這位主人該死。
而事情有「霹靂斧」呼延明為證,西門飄的話應該不假。
卓不凡曾經先後兩次陷害西門飄,而且是奪人之妻,無怪乎「魔刀」西門厲會這麼施報復。
西門厲報的是父仇、母恨、父被害,母被奪,這個仇恨誰能忍得下?現在,小青的想法又有所改變了。
西門飄還是一個和善而又可憐的老人。
她認為,西門飄、西門厲父子沒有錯,卓慕秋也沒有錯,錯的只是卓不凡一個。只因為當年卓不凡那一念之誤,一行之非,二十年後的今天,腥風血雨一場,他償債固屬應該,失了基業也不算什麼,拖累得兒子失了愛侶,鑄恨終生,「劍莊」的那些人個個慘死,這都是卓不凡多添的罪過。
小青沉默了半晌之後,輕輕地嘆了口氣︰「老伯伯,辨別好人壞人可真不容易啊,到現在我才知道,令郎‘魔刀’西門厲的所作所為並不為過。」
西門飄拍了拍她的手,道︰「謝謝你,小青,仇已經報了,我也已經心灰意冷了,我本打算找著我的兒子兒媳之後,勸他倆跟我一起離開武林,誰知道……」
嘆了口氣接著說道︰「看樣子我又要在武林中多待些時日了。」
小青反手抓住了西門飄的手,道︰「您放心,老伯伯,我還是那句話,您一定會找到他的。」
西門飄凝望著小青,一雙老眼之中突然泛起了淚光,道;「打從武林中有‘天魔教主’那一刻一直到現在為止,世上從沒有人,敢近我,你是頭一個,我縱橫武林、睥睨宇內,到頭來我得到了什麼?」
一臉黯然之色住口不言。
這時候要是有人說︰這就是「天魔教主」西門飄,只怕誰也不會相信。
難怪,西門飄現在只是一個滿懷淒涼的可憐老人!小青忽然問道︰「卓不凡償還了他對你欠了近二十年的債,死在了您的刀下,這,卓慕秋知道麼?」
西門飄道︰「他會知道,我離開那座山的時候正好他趕去,呼延明就在我身後,他會告訴卓慕秋的。」
小青道︰「你想,卓慕秋會找您尋仇麼?」
西門飄道︰「誰知道,他要是個明理的人,他就不該找我,真要說起來,我沒再找他,已經是他的便宜了。」
小青倏然一笑道︰「我說句話您可別生氣,您要是個明理的人,您也不該再找他。」
西門飄笑了,點點頭道︰「說得是,小青,你說得是,我不但不生氣,反之我倒很高興,畢竟有人敢當著面說我了。」
目光一凝,道︰「小青,他要是來找我呢?我該怎麼辦?我听你一句!」
小青眨了眨美目,道︰「您真听我的?」
「當然,」西門飄道︰「要不然我怎麼會問你?」
小青道︰「您不後悔?」
西門飄一搖頭道︰「不後悔,你就是讓我死在他的劍下我都願意。」
小青美目一瞪道︰「真的麼?老伯伯?」
西門飄毅然點頭道︰「真的,我從來沒踫見過一個對我這麼好的人,我也從來沒有這麼喜歡過一個人……」
小青嘆了口氣道︰「老伯伯,您要是知道我是為什麼離開了我的主人,您要是知道我曾經幫卓慕秋對付過令郎,恐怕您就不會喜歡我了。」
西門飄目光一凝,道︰「你曾經幫卓慕秋對付過我的兒子,究竟是怎麼回事,小青?」
小青當即把她為什麼離開白娘子,十丈飛紅怎麼為卓慕秋以身試西門厲的刀,她怎麼冒死去找西門厲的經過,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
靜靜听畢,西門飄忽然搖著頭笑了︰「好個于金,好個于金,他冤得我好苦,我說嘛,憑他的心智跟武功,不像個藉藉無名、默默無聞的人,原來他就是……我到處找十丈飛紅,卻沒想到十丈飛紅就在我身邊……」
小青听得心頭一陣猛跳,急道︰「老伯伯,他冤得您好苦?十丈飛紅就在您身邊,究竟是怎麼回事,老伯伯?」
西門飄神色一肅道︰「他雖然騙了我,可是我不怪他,反之我還敬重他、佩服他,能跟他在一起這麼些日子,我也深感榮幸,小青,你好眼光,你沒看錯人,我向不輕許,今天我卻要許十丈飛紅是世間第一條奇男子,第一個大英雄!」
小青道︰「究竟是怎麼回事,您倒是快說啊。」
西門飄當即把他如何救十丈飛紅,十丈飛紅如何詐稱于金騙他的經過說了一遍。
小青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驚喜說道︰「真的麼,老伯伯,他,他現在在那兒?」
西門飄搖頭說道︰「記得我追趕卓不凡的時候他沒趕去,後來我離開那座山的時候踫見了卓慕秋,卻沒看見他,我不知道他現在在什麼地方。」
小青兩眼含淚,激動地道︰「不管他在那兒,我一定要找到他,就是走遍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他。」
西門飄猛一點頭道︰「對,小青,你應該找到他,無論如何你也該找到他。」
小青目光忽然一凝道︰「只是,老伯伯,您真認為是他麼?」
西門飄道︰「錯不了的,孩子,他說過,他是傷在西門厲的刀下,而且,你剛才告訴我他姓什麼叫什麼?」
小青道︰「他姓金,單名一個羽字。」
西門飄道︰「這就更不會錯了,他告訴我他叫于金,你試把于金兩個字顛倒過來看看,不正是金羽麼!」
小青笑了,帶著眼淚笑了︰「這麼說果真是他了,這麼說果真是他了,老伯伯,謝謝您救了他,您救了他又救了我,這恩……」
「別提什麼恩,孩子,」西門飄拍拍她的手,含笑說道︰「將來只請你老伯伯多喝兩杯就夠了。」
小青笑了,臉上紅紅的,那甜美,那嬌羞之態好不動人!西門飄本就喜歡她,這一來更是愛煞了她,伸手又抓住了小青的手,激動地道︰「孩子,我要是有你這麼一個女兒該多好,卓不凡要是遲害我幾年,我也許會有一個女兒……」
小青目光一凝,道︰「老伯伯,這樣好不?我自小是個孤兒,既沒爹又沒娘的,您要這麼喜歡我,我就拜在您的膝下,您願意要不?」
西門飄大喜,猛然一陣激動,道︰「固所願也,未敢求耳,孩子,我求之不得,那有不願意要的道理,咱們一言為定……」
小青道︰「光說不行,得行大禮!」
她翻身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西門飄大為激動,旋即仰天哈哈大笑,笑得老淚都流出來了,他一邊舉袖抹淚一邊說道︰「我太高興了,我太高興了,從現在起,我什麼都可以不要了!」
小青道︰「您連您的親生兒子都不要了?」
西門飄目光一凝,毫不遲疑地道︰「兒子與干女兒之間要是只能要一個,我只要你不要他。」
小青道︰「謝謝您的好意,我可不敢讓您不要您的親生兒子。」
西門飄忽地赧然一笑道︰「孩子,別的什麼都不用說,我這個干爹現在可拿不出什麼見面禮來……」
「不要緊,您以後再補好了。」
西門飄道︰「現在你干爹寒傖,見面禮暫且不談,將來我一定補上一份重重的,現在我先陪你找我那人間奇丈夫的干女婿去,走,孩子,咱們走。」
他站起來把小青拉了起來。
小青忙道︰「干爹,別忘了,您還有個親生兒子。」
「忘不了的,」西門飄道︰「咱們找兩個,既找我那干女婿,也找我那親兒子,看看咱們先找著誰,走。」拉著小青往楓林行去。
小青好高興,心上人有下落了,又拜了這麼一位干爹,從今後再有十個白娘子怕也不敢惹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