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沙」在歷史上是一個有聲有色的地方。
青年才子賈誼,被謫「長沙」,文風大噪,今大西門內太平街仍存賈誼祠,即漢賈誼故宅。
賈誼在「治安策」一謂︰「長沙西在二萬五千戶再,功少而最完,勢疏而最忠,非獨異姓人也,亦形勢然也。」
然而漢文帝並未為所動,他痛哭上書于「長沙」,後人尊崇賈太傅,故別號賈長沙。
在「長沙」離定王台不遠在城垣上,有座閣,這座閣,名喚「天心閣」,登其樓以望「瀟湘夜雨」湘江巨流,水陸洲的飄渺煙迷,湘中文人墨客常喜于重九之日,登臨賦詩,遠望妙高峰,遙遙相對,長沙晚炊,煙火迷離之景,盡收眼底。
今天,不是重九,在「天心閣」頭,卻面對湘江巨流地站著個人,這個人是個身著一衫白色長衫的老者。
他不知是文人抑或是墨客,人顯得清-,長眉,鳳目,懸膽鼻,長髯玉繒,飄逸,灑月兌,更帶著些感人的孤寂,落寞意味。
他,未賦詩,也沒有吟哦,就背負著雙手,一個人靜靜地站在「天心閣」頭,望著那湘江巨流出神。
他人靜默,這兒的景色寧靜,「天心閣」四周,整個兒地浸沉在一個「靜」字之中,那麼幽美,那麼……
驀地里,一陣輕捷步履聲劃破「天心閣」的寧靜,似乎又有人登上了城垣,往「天心閣」而來。
白衣老者顯然為這陣步履聲所驚動,他長眉微微一皺,那孤寂落寞神色更濃,但他並未轉身。
步履聲越來越近,轉眼間一陣輕微的砰砰然,「天心閣」頭登上一人,那是個面目陰沉,滿臉透著狡猾奸詐的瘦削黑衣老者,看年紀,他要此白衣老者年輕幾歲。
很顯然地,他沒有想到「天心閣」頭會有人先他而至,他甫登上「天心閣」,神色先是一怔,繼而一驚,立刻停了步。
但旋即,他神色一轉平靜,步履適中,走進了「天心閣」中,靠向左邊一排朱欄,然後負手站在了那兒。
正好,白衣老者面南,他面北,跟白衣老者背對著背,看樣子,他也是來登臨眺望的。
事實不錯,因為他站在朱欄前之後,也沒動,沒說話,兩眼直盯著「天心閣」外北方,
一瞬不轉,一眨一眨。
剎時間,這「天心閣」周圍歸于寧靜。
然而,這寧靜沒有持續好久,便被白衣老者的一聲輕咳劃破了,只听他喃喃自語地道︰「人生難得遇同好,更難得這麼背對背地互不搭訕,不發一言,直挺挺地各望一方像兩尊石像……」
黑衣老者身形微微一震。
白衣老者接著噢了聲︰「閣下!」
黑衣老者沒答話。
白衣老者雙眉微揚,提高了聲音又一聲︰「閣下!」
黑衣老者顯然在一種不願答理,可又不得不答理的情形下,他略一遲疑,緩緩轉過身軀,含笑問道︰「閣下是叫我麼?」
白衣老者淡然一笑,道︰「這‘天心閣’頭,還有第三個人麼?」
他並未轉身。
黑衣老者笑道︰「說得是,那麼閣下該是叫我了,有何見教?」
白衣老者道︰「不敢,正要請教。」
黑衣老者忙道︰「不敢,閣下請說。」
白衣老者道︰「閣下是文人。」
黑衣老者笑道︰「我胸無點墨,算不得文士。」
白衣老者道︰「過謙,那麼閣下是墨客?」
黑衣老者笑道︰「也當不起這墨客二字。」
白衣老者微笑道︰「忒謙了,那麼閣下是……」
黑衣老者道︰「貪戀這登臨‘天心台’,可盡收眼底的景色。」
白灰老者「哦!」地一聲,笑道︰「果然是人生難遇的同好,閣下是本地人?」
黑衣老者點頭說道︰「不錯,住在城內‘馬王街’。」
白衣老者點頭嘆道︰「我是個外鄉人,‘長沙’有十多年沒來了,站在‘天心閣’頭眺望,眼前的景物較當年改變了不少,閣下可曾發現。」
黑衣老者搖頭笑道︰「我是每天必到這‘天心閣’上來一趟,也許由于天天看,所以並未發現有什麼改變。」
白衣老者點頭說道︰「說得是,說得是,每天……」
黑衣老者突然截口說道︰「閣下由何處來?」
白衣老者道︰「遠得很,白山黑水之間。」
黑衣老者「哦!」地一聲,道︰「白山黑水之間,那地方是遠得很,我听說白山黑水間奇景到處,比這‘長沙’……」
衣老者搖頭說道︰「外人都這麼說,其實,住久了觸目皆冰天雪地,實在體會不出它奇在何處,倒是江南風光,處處宜人。」
黑衣老者笑道︰「在文人墨客筆下,江南確令人神往……」
白衣老者點頭說道︰「來了之後,便會留連忘返。」
黑衣老者笑道︰「江南美景處處,閣下都去過了。」
白衣老者道︰「雖未全去過,但也已邀游十之八九。」
黑衣老者目光一轉,道︰「‘長沙’名景頗多,岳麓山上之古‘岳麓書院’、‘笑啼岩’、‘雲麓宮’、‘禹王碑蹬’、‘飛來鐘’、‘響風嶺’、‘意晚亭’,閣下可曾去過?」
白衣老者搖頭說道︰「尚未,我預備明天再登臨岳麓,揮然攬勝。」
「明天!」黑衣老者道︰「閣下預備在‘長沙’住一宵?」
白衣老者點頭說道︰「我要在這‘天心閣’上站到明天,以便欣賞‘瀟淵夜景’……」
黑衣老者眉鋒一皺,道︰「這幾天旱燥無雨,若沒雨,瀟湘夜景便沒什麼可看的……」
白衣老者搖頭說道︰「那難說,天有不測風雲,也許蒼天憐我情痴意誠,今晚特在瀟湘間隙下一場雨也未可知。」
黑衣老者笑了,只是笑得有點勉強,道︰「閣下誠乃雅人,那麼閣下就站在這‘天心閣’頭,留待夜幕低垂,大雨下降吧,我失陪了。」
說著,他身要走。
綁下,請留一步,白衣老者適時一句,轉過了身,兩道湛湛眼神直逼黑衣老者,黑衣老者下意識地為之一驚,忙強笑說道︰「閣下,還有何教言?」
白衣老者倏地一笑,道︰「不敢,能得相逢便是緣,我想請教上高名。」
一頓接道︰「如一旦難耐這高處之寒,也好到府上借宿一宵。」
這人也是,「長沙城」客棧處處,干什麼非到人家借宿不可。
黑衣老者遲疑了一下,笑道︰「那是歡迎不過,我姓徐草字漢中,就住在‘馬王街’,閣下如果蒞臨,到‘馬王街’一問便知。」
白衣老者笑道︰「多謝了………」
黑衣老者一聲︰「豈敢」,又邁步要走。
白衣老者及時說道︰「閣下奈何去意匆勿,莫非嫌我這俗客打擾,敗了清興?」
黑衣老者忙道︰「不敢,不敢,若論打擾敗興,那該是後人而至的在下,我是有事待辦,未克久留……」
白衣老者雙眉微聳,道︰「人生同好難遇,更難得這般相逢,本欲邀閣下在這‘天心閣’上多作盤桓多談談,既是閣下有事待辦,我未敢強留,容我向閣下打听一人之後……」
黑衣老者忙道︰「我世居‘長沙’,交往雖不敢謂廣闊,但認識的人卻也不少,閣下要打听誰,只管請說,只我知道……」
白衣老者截口說道︰「此人原住‘南岳’,我這趟南來前往拜訪時,他已遷往他處,人去樓空,听說他搬來‘長沙’居住……」
頓了頓,接道︰「此人復姓皇甫,單名一個林字,閣下……」
黑衣老者神情猛震,忙搖頭說道︰「皇甫林?我交往之中,沒有此人,也未听說過……」
白衣老者眉鋒一皺,道︰「那就難了,像閣下這麼一位世居‘長沙’的人卻不知道他,今後這‘長沙城’中,讓我何處去找。」
黑衣老者神色漸趨平靜,笑了笑道︰「那想必閣下听錯了,是誰告訴閣下……」
白衣老者道︰「他一位舊識,‘南岳’上的一名佛門僧人。」
黑衣老者道︰「閣下找這位皇甫林是……」
白衣老者道︰「多年前他欠了我一點債……」
黑衣老者截口笑道︰「這麼說閣下是來討債的。」
白衣老者點頭說道︰「也可以這麼說,不過主要的我還是想游覽江南這處處如畫美景,要債那只是順便。」
黑衣老者笑道︰「說不定這位皇甫林是避債……」
白衣老者點頭說道︰「那也有可能。」
黑衣老者笑道︰「借債容易還債難,這是人之常情……」
頓了頓,接道︰「還未請教閣下……」
白衣老者笑了笑,搖頭說道︰「世外野人,隱居多年,那幾字姓名便連我自己也記不得了。」
黑衣老者笑道︰「顯然閣下不願將姓名示人,既如此,我不便再問,閣下請自覽景色吧,我要告辭了。」
白衣老者眉鋒一皺,道︰「如果閣下一定要問……」
黑衣老者手停在胸前,未動,雙目凝注,眉宇含喜,靜待下文。
白衣老者接著說道︰「我也並非不可將姓名告人,只是,有件事令我頗為不解。」
黑衣老者忙道︰「閣下何事不解?」
白衣老者目光一轉,道︰「閣下竟會不知皇甫林此人,就是這件事令我不解。」
黑衣老者一驚,忙笑道︰「閣下說笑了,我為什麼非知道……」
白衣老者淡淡一笑,截口說道︰「因為閣下姓沈而不姓徐。」
黑衣老者臉色一變,但他猶強自鎮定,笑道︰「閣下益發地說笑了,‘馬王街’試打听,沒有不知我徐某人的。」
白衣老者搖頭說道︰「我不用去‘馬王街’打听,單憑我這雙眼,我就能一眼認出,你閣下是名滿武林的‘惡師爺’沈東山。」
黑衣老者大驚道︰「閣下究竟是……」
白衣老者笑道︰「且莫問我是誰,先答我,這看對了沒有。」
黑衣老者略一遲疑,猛然點頭,道︰「閣下法眼高明,我正是沈東山,只是閣下……」
白衣老者哈哈笑道︰「那麼,師爺閣下,你就不該不知道皇甫林的所在。」
黑衣老者雙眉一揚,道︰「我再問一句,閣下是……」
白衣老者搖頭笑道︰「忘了,忘了,我說過,連我自己都記不得了。」
黑衣老者笑道︰「那我真不便再問了……」
臉色一寒,陰鷙目光暴閃,探掌向著白衣老者當胸抓去。
白衣老者哈哈笑道︰「沈東山,你有多大氣候,敢對我以武相向,斗膽出手。」
突出一指點上沈東山掌心。
別說躲了,沈東山連躲得念頭都未及轉,掌心中指,機伶一顫,嚇得慌忙抱腕飛退。
白衣老者及時笑道︰「沈東山,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你若不說出皇甫林所在,你以為你出得這‘天心閣’一步麼?」
沈東山一語不發,騰身揚起,掉頭向「天心閣」外遁去,眼看已越過朱欄,好主意,打不過就跑。
然而,白衣老者身手驚人,只一跨步,已一移數丈地到了沈東山掠出的朱欄前,探手一抓,輕易地攫上沈東山後頸,硬把他揪了回來。
沈東山被揪回「天心閣」中,白衣老者立時松了手,笑道︰「如何,不服盡可再試試看。」
沈東山面色如土,驚駭暴顫,沒動,也沒說話。
白衣老者含笑又道︰「你該有自知之明,既不願再試,那就快說吧。」
沈東山不傀出了名的「惡師爺」,他目光一轉,表面上已恢復了鎮定,凝注白衣老者,道︰「沈東山自知燭火比皓月,差人太多,不願也不敢再試,只是,閣下總該示下個稱呼。」
白衣老者一搖頭,道︰「不對你說,我忘了麼?就是還記得,憑你‘惡師爺’沈東山三個字也不配動問我的姓名。」
沈東山冷冷一笑,道︰「閣下真是……好吧,我告訴你,不過我先要弄清楚,我一旦說出皇甫林行蹤後,閣下是否……」
白衣老者截口說道︰「你說出皇甫林行蹤之後,再據實答我一問,我立即放你走路。」
沈東山兩眼略一眨動,道︰「閣下,你該是位高人。」
白衣老者笑道︰「沈東山,對你,我還不屑失信。」
「那好!」沈東山一點頭,道︰「‘南令’皇甫林正在往‘南岳’途中,閣下要找他可盡快趕去。」
白衣老者雙眉一聳,道︰「沈東山,我剛由‘南岳’來。」
沈東山道︰「那是什麼時侯的事。」
白衣老者道︰「十日之前。」
沈東山笑道︰「但三日之前,‘南令’已由‘洞庭’去了‘南岳’。」
白衣老者道︰「真的?」
沈東山點頭說道︰「自然是真的。」
白衣老者道︰「你要知道,我並不好騙。」
沈東山雙手一攤,道︰「你就是殺了我……我也是這麼說。」
白衣老者微微一笑,點頭說道︰「好,人言‘惡師爺’萬不可信,我姑且相信你一次,可是我要告訴你,你要是騙了我,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你誅斃掌下,任何人也救不了你。」
沈東山一點頭,道︰「使得,我若是騙了你,他日相遇,任憑你閣下處置就是。」
白衣老者笑道︰「那怕你不任憑我,如今再據實答我一問,你據實答過此間後,就可以安然走路了,但要記住,據實。」
一頓,接問道︰「皇甫林已去了‘南岳’,你跑來‘長沙’‘天心閣’作甚?」
沈東山一驚忙道︰「我是忙里偷閑……」
白衣老者搖頭淡笑,道︰「不對,不實,倘是忙里偷閑,剛才你怎會想騙我離開此地!以我看,你到這‘天心閣’來,必有什麼重要大事。」
沈東山臉色一變,強笑說道︰「正如你閣下所說,‘南令’已去了‘南岳’,既如此,我會有什麼……」
白衣老者目光一凝,道︰「不願實說,是麼,那好,我不勉強……」
沈東山略一咬牙,猛一點頭,忙道︰「閣下,算你厲害,我認栽就是,我約了兩個朋友在此會面,如此而已,行了麼?」
白衣老者道︰「約兩個朋友在此會面,用得著避人麼?」
沈東山道︰「這算是閣下的第幾問。」
白衣老者微微一愕,笑道︰「‘惡師爺’果然難對付,你是看準了我自詡身份,絕不會再逼你答第二問,好吧,行了。」
沈東山一喜,道︰「那麼,我告辭了。」
匆忙一拱手,他就要走。
「慢著!」白衣老者突然一聲輕喝。
沈東山喜色未退,猛然又是一驚,忙道︰「怎麼,閣下莫非要……」
「別緊張!」白衣老者擺手笑道︰「我向不食言背信,我所以叫住你,那麼是告訴你,你既約了朋友在這‘天心閣’頭會面,那你便不能走……」
沈東山難卜禍福地猶豫說道︰「那麼閣下……」
白衣老者一笑說道︰「那皇甫林正在往‘南岳’途中,我走。」
話落,雙袖一擺,逕自飄射出閣,順著那高高的城垣,步若行雲流水,飄然而去。
沈東山怔住了,一直呆呆地望著白衣老者不見,他方始定過神來,定過神後,不禁暗捏一把冷汗。
他雖然不是禪門弟子,如今卻也暗暗誦佛不已。
忽地,他皺了眉,他在想,這位身手高得嚇人的白衣老者究竟是誰?究竟是武林中的哪一位。
于是,他又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