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濱踏前一步,圓大的面孔上每一條疤痕都泛著赤紅,他仰望著魯魁,語調粗厲︰「你是戴玄雲那一伙的?」
魯魁點點頭,神態十分平靜,沒有一丁一點殺戈之前的緊張味道︰「不錯,我是戴玄雲一伙的,更清楚的說,戴兄是我拜把子大哥,我們要幫著他對付各位!正如同各位想對付我們那樣。」
修長生打量著魯魁,緩緩的道︰「如果我猜得不錯,你就是‘猛先鋒’魯魁了?」
魯魁忽然露出笑容,好像自己的名號被人知道,是一椿很有光彩的事︰「我是魯魁,但很抱歉,我卻不能確定你們當中誰是誰,要拿名姓去對照本人,在這麼倉促的時間里,不是容易做到的……」
「嗤」了一聲,仇濱凶狠的道︰「用不著對照我們誰是誰,姓魯的,你只須認定一個結果就行,這個結果就是你該死,你非死不可!」
魯魁不慍不惱的道︰「在你的立場,你有這種企望並不足怪,問題是我的生死不合僅以言語來論斷,這要看你們的手段高低才行,想置我于死地,恐怕各位多少得費點手腳。」
仇濱狂傲的道︰「省著吧,姓魯的,別看你個頭大,身子橫,充其量也不過是頭狗熊罷了,沒什麼驚人之處,爺們整日降龍伏虎,還在乎你這頭狗熊?」
寬闊的臉膛上有一絲憨厚的微笑,魯魁雙肩輕聳,意態消閑︰「一個口無遮攔,喧染夸大的人,他的真才實學必也有限,否則,便不會以嘴巴去強調他的本領;你長得這麼丑陋,我不敢說你的功力深淺,但我卻能以斷定,你不會降龍,亦未嘗伏虎,說不準你連龍虎是種什麼模樣都沒見過。」
話說得平平實實,而且魯魁既不激動,也不生氣,侃侃言來,卻極其諷刺譏侮之能事,仇濱這一下憋不住了,滿臉的疤痕不但透紅,更且泛紫,一大一小的兩只眼楮就像能噴出火來!
修長生一看不是路數,趕緊走到一傍,壓低嗓門道︰「這小子不簡單,表面像是傻大個,骨子里卻深沉得緊,仇兄,他是要故意激怒你,從而乘隙揀便宜,可千萬別著了他的道!」
仇濱一口牙咬得略咯響︰「修兄,姓魯的這廝,交給我來宰殺,我要叫他一口氣喘得到明朝,我便跟著他姓魯!」
修長生慎重的道︰「無須賭氣,仇兄,我們還是相互支援,彼此呼應要緊——」
一直沒有開口的趙起凡暗暗向修長生使了個眼色,故意把腔調提高︰「搏命斗狠的場合,爭的是個生死存亡,沒那多的規矩道理可講,誰能活下去才是誰的本事。橫豎將人放倒算完——」
魯魁一派安詳的道︰「你們也不用演雙簧了,這一位說得對,橫豎將人放倒才能算完,各位打譜要我的命,我亦在設計要各位的命,不如趕緊卯上,方可盡快知道結果如何……」
大吼一聲,仇濱怒極狂笑︰「看看這廝,沒說他胖,他倒搶著喘起來了,二位兄台一傍閃著,且讓我拔個頭籌!」
不請一傍「掠陣」或「觀戰」,月兌口竟是一傍「閃著」,這等口氣,不但囂張,尤其失禮貌,修長生難色十分難看,悶不吭聲的退回他原來的位置,而趙起凡除了表面苦笑,也只有暗里搖頭的份……
魯魁右手的「金背砍山刀」往肩頭一抗,完全是「泰山石敢當」的架勢︰「你請,可得小心避免急功輕進,別那頭籌拔不了,先扭歪自己脖子。」于是,仇濱便有如一只灌飽氣的圓球,在怒慣地下之後又猛力彈起,以那般驚人的快速撲向魯魁,一溜耀目的芒彩,亦隨著他凌厲的去勢罩瀉而到。
仇濱的家伙,是一只小號的亮銀狼牙棒,長只兩尺,粗約兒臂,但休看這玩意份量不大,在仇濱強有力的內勁貫注中亦足以洞壁碎石,更何況血肉之軀?
魯魁早有防範,芒彩突映的瞬息,他的牛皮圓盾暴接硬迎,「咚」聲踫擊里,金背砍山刀橫空如練,鏑鋒割分空氣,發出尖銳裂帛之聲,仇濱身形倒翻,以狼牙棒強截,「克嚓」一聲斷響傳出,他人飛丈外,狼牙棒上的利齒亦被生生削斷三枚!
一傍守侍的修長生剛剛驚呼半聲,丈外的仇濱竟突然懸虛打了個空心筋斗,就那麼急勁狂悍的一頭又翻了回來!
大砍刀霍霍揮閃,將十八刀凝聚在一剎的流光騰舞間,仇濱卻在冷焰般的光網中穿飛滾動,一口氣做著身不沾地的撲擊——由外看去,仇濱和魯魁的軀體巨細相差極大,然而仇濱的那股驃驍之概,卻決不因他身形的矮小有所遜色,「不死三郎」之名,果然不是虛得!
猝然間,仇濱斜旋暴切,魯魁刀鋒揮空,狼牙棒已在他胸前帶起一片血雨,魯魁的皮盾倏揚,卻未及踫上敵人的身子,仇濱怪笑著掠出九尺,雙腳觸地,人往回轉,疤痕斑斑的臉孔上充滿得色。
一條鬼魅也似的瘦削影子驀而從一個狹窄的泥沼邊緣飄出,霧靄迷蒙中但見寒芒隱閃,仇濱臉上的得意表情已突兀僵窒,他往前踉艙一步,大旋身,狼牙棒劃過一道全弧,風震力嘯下,竟見連一塊衣角也沒撈著!
修長生發覺情形不對,快步搶前,嗓調已經帶著那種驚震的嘶啞︰「仇兄,仇兄,你還好吧?」
仇濱顫巍巍的挺立著,用一手捂住左側腰眼,鮮血卻不停的從他指縫間溢出,而只這俄頃前後,他的面容血色業已大大的消褪了。
修長生神情大變,急促的道︰「可是中了暗算?那暗算你的人呢?仇兄,你且坐下,我先給你看看傷勢——」
仇濱搖了搖手——手上沾滿血跡;他吃力的喘息著道︰「這些王八羔子實在陰毒到了十分,擺我這一道更擺得狠……修兄,你得留心,姓魯的是步明棋,他還有幫手窩在暗里打接應,那雜種夠滑溜,我回敬他一記竟沒沾上,你多防著,抽冷子他仍會出現……」
修長生忙道︰「我們會拎他出來,仇兄,你歇著,姓魯的交給我們收拾。」
嗆咳幾聲,仇濱笑得好不猙獰︰「不,我非將姓魯的干掉不可,我要親手殺他,他的伙伴在我身上開了彩,我就要這魯魁來補償,連本帶利,分毫不少!」
修長生耐著性子道︰「仇兄,你傷成這樣,實在不宜劇烈勞累,血氣耗傷太大,將來復原的時間就會受影響了,還是讓我們代勞吧。」
大小不同的雙眼在痙掣性的收縮著,仇濱的視線望向空茫的一點,喃喃的道︰「我有個感覺,修兄,我大概不會有將來了,不知怎的,連下一時下一刻,我都覺得恍惚,恍惚得非常遙遠……」
心腔子猛然抽搐,修長生的背脊冒起一陣冰涼,他強笑著道︰「什麼話?不過是受了這麼點傷,何來生死之涉?你寬懷,我們好歹保著你平安回去,叫你結結實實再活上三十年!」
又是咻咻急喘,仇濱掙扎著道︰「他們早已安排下趕盡殺絕的毒謀,修兄,不把我們做光,他們是斷斷不會甘休的……我,我來殿後,修兄,你與趙兄準備突圍!」
修長生只覺頭皮發麻,但一股要強的怒火卻在胸中燃燒,他額頭青筋浮凸,兩側的「太陽穴」不停跳動,連聲音都啞了︰「大不了拼死而已,仇兄,我們固非金剛羅漢,對方亦不是三頭六臂,折騰到底,總有補綴,卻不能讓你獨擔大險!」
仇濱忽然唱目咆哮︰「不管你怎麼說,那魯魁都要交給我處置,我要抗不過叫他活殺了,才能輪到你們,而待走待留,也全憑二位自行斟酌!」
趙起凡有些看不過去,冷冷發聲道︰「現在不是自己人爭執的時候,修兄,仇兄要怎麼樣,何妨依了他……」
好像台前觀戲的魯魁,根本無視于個人胸前那一片血糊淋灕,他居然笑得出來,而且笑得頗有意思︰「各位也不用推來推去了,誰待上來收拾我都成,那一位不是早有言語麼?橫豎把人放倒算完,我等著叫你們放倒,可千萬別學這使狼牙棒的,放人放不倒,自家的模眼瞅著便倒他個丈人的啦!」
仇濱喉管中「咕嚕」一響,胸月復間起伏急劇,他手指魯魁,嘶嘶嘯吼︰「你逃不掉,你跑不了。姓魯的,我非殺你不可,我要把你殺透殺爛——」
魯魁淡淡一笑︰「這邊廂久候著了,我的兒。」
仇濱手中的狼牙棒倏然揮舞,人掙撲著往前沖,口中一邊囂叫︰「好雜種,咱們一塊上路吧——」
魯魁霍然錯步拋肩,圓牛皮盾泰山壓頂般蓋向仇濱,前沖的仇濱貼地斜竄,狼牙棒快不可言的橫掃敵人陘骨,而只見銀幌幌的光華陵映,他人已暴騰九尺,一棒如電,猛搗魯魁面門!大砍刀飛閃猛卷,硬生生的與狼牙棒踫擊,火花四濺中,仇濱的身形竟不可思議的繞著刀鋒往內翻滾,藉著棒體蕩揚的勢子,狠狠一記砸打魯魁小骯。
魯魁第一次狂笑出聲,龐大的身軀往側搶躍,當他的皮盾撞上仇濱的腦袋,仇濱的家伙也失去準頭的剛剛從他腰肋擦過,固然又是一蓬血雨灑現,但仇濱卻被撞出七八步遠,人落地的時候,一顆大好頭顱業已縮進了頸腔子里!
修長生急忙趨前救護,卻在湊近的一瞥之下頹然僵立——死人和活人的模樣是很不相同的,仇濱此刻的形狀便已不帶絲毫活人的味道,活人是擺不出那種姿勢來的;修長生久經戰陣,歷閱生死,見多識多了,用不著再去檢視探看,只要一眼,他就知道仇濱算完了,「不死三郎」這一次可叫澈底砸了招牌!
趙起凡眼神暗淡,遙遙相問︰「他過去了?」
修長生沉重的點點頭,目光冷森的注視著魯魁,魯魁夷然不懼的笑了笑︰「這不是游戲,絕對不是游戲,在你們投入胡非烈的陣營為他助拳開始,你們就都明白事關生死,而且連串的慘烈殺戈亦無可避免,現在不過是預料中的景像成為事實而已,所以,你們不必有什麼怨恨,保命求存的爭斗,原就欠缺人性里的悲憫。」
修長生凜烈的道︰「你能明白最好,因為你所施諸于仇濱的,馬上就要輪到你頭上了!」
魯魁那張並不好看的臉寵上浮現著一抹更不好看的陰沉笑意︰「相信二位會明白,我要是含糊,此刻便不可能站在這里向二位討教了,老實說,看破生死不容易,但一口氣卻憋不得!」
趙起凡慢慢逼前,音調不帶平仄的道︰「姓魯的,你們的機運不見得強過我們,若是你認為業已泰山篤定,恐怕稍微樂觀了一點,我們和仇濱不盡相似——」
魯魁坦白的道︰「不錯,你們和他,的確不盡相似……」
趙起凡的巨型手掌便在這時猝然合擊魯魁腰脅,手起風動,「呼轟」有聲,果似兩枚鐵錘發力揮舞,聲勢不凡!
皮盾猛旋里魯魁刀閃如輪,硬是強拒對方攻勢,趙起凡身騰形移,又快又疾,眨眼間掌揮拳出,彷佛飄飛著漫天的弧翼錘影!
另一邊,修長生掀開長衫,從左右腰板帶上各抽出一截焦鐵扁擔來,只見他將兩截扁擔接頭處的暗荀卡合,「嚓」的一聲便連成了一根扁擔,扁擔兩端還鑄著倒勾,顯然是件要命的家伙!不見手上的香褶扇,卻換成了這麼一樁替代香褶扇的利器,修長生的形象亦極快發生了變化——那股瀟灑味,立時被煞氣掩遮了。
魯魁的長處在于力大招猛,皮粗肉厚,短處卻在于行動較慢,靈巧不足,他當然明白自己技藝上的優劣,是以游閃的動作少,強斗的手法多,趙起凡比他固是腿快掌俏,但也不敢正面攫鋒,以魯魁的勁道來說,任是誰也挨不起一下!
修長生緩緩向前,焦鐵扁擔握在手里,表情之自信活月兌能挑起兩座山!
大砍刀縱橫劈斬,皮盾應合揮舞,魯魁舌吃吃的吆喝︰「別延宕辰光啦,並肩子上吧,好歹分個結果出來,彼此也算了卻一椿心事!」
修長生冷澀的道︰「姓魯的,你的希望不大,再要笑下去,希望就更小了。」
原地翻身,刀掠盾轉,魯魁硬生生將趙起凡逼出三步,他笑得更帶勁了︰「話是你們說的,把人摔倒了才算完,人還豎著,定論就不合下得太早——」
焦鐵扁擔一顫之下便到了魯魁咽喉,他橫刀暴截,扁擔已換了角度,快得無可言議的頂上他的前胸,倒勾挑處,血糊糊的一塊皮肉應聲彈飛,魯魁堪堪退出一步,趙起凡雙掌倏抖,打得他一個踉蹌!
盾回刀翻,魯魁努力保住自己,依舊笑容不改,這兩掌外加一扁擔,好像是挨在別人身上︰「夠勁頭,二位是與先前斷氣的那一位不大同……」
繞步疾走中,修長生漠然道︰「你的本事不怎麼樣,強在有一把笨力氣,勝在挨得起捶打,但人總是肉做的,魯魁,多挨幾下也一樣吃不消!」
魯魁混身是血,血不僅浸透衣衫,更隨著他身形的動作而濺灑,好幾處翻裂的傷口,赤肉外現,顫蠕張合,模樣十分可怖,他卻眉頭都不皺,該笑還是笑,該拼依然拼,半點不泄氣!
趙起凡左右幌閃,在躲過刀盾的交擊下拋起一掌,重重拍在魯魁小骯,魯魁雖說被這一掌打得身子側旋,眨眼又已勇猛如常,連臉色都沒變。
驟然里,修長生彈躍丈許,焦鐵扁擔對準魯魁頭頂掃落,魯魁的皮盾「呼」聲上揚,修長生雙腿飛絞,人已到了魯魁背後,扁擔暴揮,「吭」的一起打得魯魁腳步歪斜,而趙起凡騰撲若風,六掌融成一掌,斗然重擊在魯魁右胸。
于是,魯魁拋去刀盾,雙臂合圈,一下子便將趙起凡抱在懷中,他抱得那麼緊迫,那麼熱烈,好像擁著的是他久別的愛侶,是他重逢的老友,他以全心全力抱著趙起凡,而趙起凡的感覺顯然沒有這等親切美好,只見這位「大涼山」來的「雙手錘」悶嗥如號,臉孔泛紫,一雙眼珠都差點凸出了目眶!
修長生大喝連聲,焦鐵扁擔閃掣似竄,「劈啪」的鈍器擊肉聲不絕于耳,但魯魁恍同不覺,只是山一樣的挺立著,只是緊緊擁抱著趙起凡。
說是心焦如焚,已不能完全形容修長生此時的心情,他簡直急瘋了,氣狂了,一聲嘯叫之後,他拔身而起,雙手握著扁擔,以平生之力揮向魯魁天靈!
魯魁的左臂便在扁擔揮落的一瞬里橫抬,粗壯的手臂與沉重的扁擔在剎那間相觸,骨骼的折斷聲傳揚,焦鐵扁擔反震斜飛,受到如此猛烈的力道回彈,修長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形,運連打著旋轉向外翻滾——
那條細小的人影再度出現,就把時間拿捏得這麼準確,這麼湊巧,剛好從後面迎上了修長生不受控制的軀體,寒芒映處,修長生已慘叫出聲,他最後的一眼,看到的正是那透穿出他心窩的劍尖!
慘叫聲悠悠消失,剩下的是一片死寂,一片令人欲哭無淚的死寂。
馬小七抽出透穿修長生心窩的短劍,步履不穩的走到魯魁身前,而魯魁仍然挺立如山,仍然面帶笑容,仍然以一只右臂緊抱著雙腳懸空幌蕩的趙起凡,他的左臂還在高舉,卻有一截連著皮肉垂吊下來,和趙起凡的兩只腳一樣在搖幌。
凝注著魯魁臉上僵冷又空茫的笑顏,凝注著他木然不動的雙眸,馬小七不禁熱淚盈眶,哽咽著難以出聲。
這就是江湖廝混的結果,恩怨纏連的下揚?多麼無趣,更多麼摧肝斷腸……
「罩魂燈」費杰坐在一段橫倒的樹干上,微胖的面孔透露著倦色,體魄修偉,臉若垂棗般的「獨臂肩山」楊宗則默默堅著四周飄緲的霧靄發楞;有「鷹俠」之稱的齊崗背著雙手來回不停的跺踱,如鷹目似的眼楮里卻閃漾著不安的光芒,他那只正如其號的鷹勾鼻也就免不了時而聳動了。
四名楊宗「大風旗」屬下的好手在側傍一字排開,有如四根木樁般站在那里,四個人亦和他們的主子一樣,望著飄緲的霧嵐發楞。
嘆一口氣,費杰沙沙的開口道︰「楊當家的,咱們進入這‘十里混沼’,也搜索老大一會了,卻是連條鬼影都沒踫上,除了先前隱隱約約听到那麼幾聲哨音之外,連別隊的情況亦一概不明,像這樣耗下去,我看不是辦法……」
楊宗陰著臉道︰「說得是,當初敵情判斷是否正確,我就頗有疑問,但一看胡老哥那等成竹在胸,十掐八攢的模樣,亦不好多說,如今行動展開,卻毫無接觸,事實上透著玄奧,入山打虎,竟不見虎蹤,可不是好兆頭!」
費杰輕揉著大腿,搖頭道︰「尤其對這片沼澤,我們不夠熟悉,蔡心悟固然曾經畫圖指點,但圖示與現地不一定對照得起來,他又只派了一個喬澹來做引導,我們這麼些人,又分了好多個隊,姓喬的不能分身,顧得了這一隊就顧不了那一隊,到頭來還得靠自己模索,這種險惡地形,唉,別說搜索敵蹤,自己不迷路就算燒了高香……」
哼了一聲,楊宗道︰「說句得罪人的話,那蔡老頭子,我總認為他誠意不夠,有幾分敷衍搪塞的味道,嘴巴講得漂亮,辦起事來虛虛浮啊……」
費杰苦笑道︰「我也有這種感覺,但各人與胡老爺子的交情深淺不同,我們能替他賣命,卻無法勉強別人也替他賣命,蔡心悟肯這麼幫襯,說不定已經認為仁盡義至了!」
「鷹俠」齊崗停止了踱步的動作,頗為不耐的望了望天色︰「遇不上對方的人,又不聞撤退的號角聲,像這麼干熬著,不知熬到幾時才算個了局?半輩子拼生搏死,還是頭一回經歷如此陣仗,各位不知是否覺得有些滑稽?」
費杰無精打彩的道︰「豈止滑稽?簡直無聊,大伙全是一把年紀的人,少時不會玩過躲躲藏藏的游戲,趕到這個歲數卻返老還童起來,淨繞著一片沼澤兜圈子,咳,這又是從何說起?」
齊崗模了模他的鷹勾鼻,沉沉的道︰「如果再沒有動靜,我們干脆轉回去算了,橫豎今天找不到,明朝仍得來,不弄出個結果,胡老爺子是不會甘休的!」
擺擺那只獨臂獨手,楊宗道︰「使不得,小齊,角聲不鳴,不宜擅自收兵;我們這一遭既然陪著胡老哥淌了這灣混水,便只有淌到底,些許委屈,受了也罷,設若出力之後還落人閑話,那就大大不上算了……」
齊崗悻悻的道︰「要麼索興真刀實槍拼個了斷,否則就搞明白對方窩藏的所在再來,這般要死不活的拖下去,把銳氣都拖跨了……」
楊宗勸慰著道︰「好歹再等一時,我們干脆也別往前搜了,只等角聲響起,便鳴金收兵,明天再做打算吧。」
費杰接口道︰「可不是?再往前搜,是越走越深,一個弄不巧,連回路都找不著,笑話就鬧大啦。」
沉默片刻之後,楊宗若有所思的道︰「不知道其他各隊踫上情況沒有?別都像我們一樣途勞無功,假若此次行動全然白搭,傳出去怕不好听。」
齊崗深皺著雙眉道︰「老實說,楊老大,我已經懷疑姓戴的那一伙人是不是真個躲藏在這‘十里混沼’里?保不準他們早已遠飆他方,就算他們躲在‘十里混沼’吧,只要縮著頭不出來,如此一片邪煙惡水,又往那里找去?」
楊宗抹了把臉,道︰「胡老哥是這麼說,我們只好照這麼听,消息正確與否,不干我們的事,出力效命之余,再要費心傷神,可就沒這麼大的精力了。」
費杰道︰「不過,傳聞那姓戴的稟性強悍,為人剛烈,不是個臨危退縮的角色,尤其這擋子公案,他自認行正立穩,情理不虧,就更不會低頭了,我看他必有打算!」
齊崗興味缺缺的道︰「無論那戴玄雲一干人有什麼打算,至今不見鬼影卻是不爭的事實,強悍剛烈並非掛在嘴皮子上,要拿出來給人看過才能作數,凡是人,再怎麼倔,怎麼硬氣,一朝性命悠關,怕就不見得能挺直脊梁了……」
強顏一笑,費杰道︰「姓戴的他們最好是逃之夭夭,也省了我們多少麻煩;家里軟床大被,不好倒頭困覺?誰願意來這個鬼地方窮耗?」
齊崗沒有回話,又開始背著雙手來回蹀踱起來,看他那模樣,還真是煩。就在這時,遠處有角鳴之聲隱隱傳來,角聲透過深深的霧氳,帶幾分不真確的蒙朧,但那是號角的聲響卻沒有錯。
費杰從樹干上一躍而起,興奮的叫︰「我的天,總算角聲起了,可以回去啦!」
楊宗傾耳聆听,頻頻點頭︰「不錯,是號角聲,我們打道回府吧。」
說著,他向四名手下示意行動,由那四個人在前開道,他與費杰,齊崗隨後,一行人眾,來得慢,去得卻相當的快。
煙靄浮漾里,費杰腳踩軟泥,心情倒挺開朗︰「這一陣號角聲,我說楊當家的,可真是救苦救難,再朝下耗,眼看著就天黑了。天一黑,走在這片惡沼之中,豈不是和夜探地獄一般?胡老爺子好歹還算體恤我們,沒叫大伙模黑找樂子……」
楊宗也顯得神清氣爽的道︰「早早趕回‘翠竹園’,先洗他個痛快熱水澡,去去這一身怪抹,然後再弄他兩壺老酒好好薰上一薰,解乏消倦,也算慰勞慰勞自己。」
胖敦敦的面孔上透著那一抹向往,費杰不由詆了舐嘴唇,笑著道︰「少不了再漆上幾道好菜下酒,這大半天,委實把人折騰得不輕。」
楊宗剛要回答什麼,他走在前面的四名手下已忽地上步,其中一個高舉左臂,連連擺動,並用一種極其警惕的聲調高叫︰「當家的,這里有點不對,好像布設著什麼機關,你老是不是過來看看?」
楊宗此次帶來的四名手下,亦是他的得力部屬,在「大風旗」里,分執著四大護旗「把頭」的軍職,一般人合稱他們四位為「大八刀」,一人雙刀,八刀分四,端的不是易與之輩。
出聲示警的人,是「大八刀」之首顧欽,他這時退向一邊,目光炯利的注視著五步之外的位置——那里貿然一見,只是一堆擋在路前,腐爛的藤蔓雜草,沒什麼特異之處,但若仔細觀察,則可發現有一條黑繩自其中引出,一直延伸到丈許外的那潭泥窩里,情形顯示頗不尋常。
楊宗來近一看,不由從鼻孔中冷哼一聲,面現不屑之色︰「雕蟲小技,也來班門弄斧,簡直不值一笑;顧欽,不必大驚小敝,只要人莫靠近,拿刀挑撥繩索,把那機關引發也就是了。」
彼欽答應一聲,反手拔出一柄斜叉倒背肩後的鬼頭刀,小心翼翼的去挑弄那根延伸于外的黑繩,刀刃觸切的一剎,黑繩立斷,但聞「蓬」聲彈響,一塊布滿尖銳竹簽的釘板自蔓草中霍然倒豎,聲勢好不驚人!
嘿嘿一笑,揚宗搖頭道︰「這種只能抓捕老鼠的玩意,也叫機關?我——」「我」字下面的言語尚未及接續,黑繩縮沒的那個泥潭里已毫無任何征兆的倏忽揚起一片嘯響——是利器破空之聲,是非常密集的利器破空之聲,瞬息間,滿天寒星流芒閃飛四射;光景宛如炸碎了一個懸空的巨大冰球!
楊宗反應奇快,上身一弓,人已出去三丈,費杰與齊崗亦難以自抑的驚呼著向心暴退,但是,「大八刀」那四位卻首當其沖,正在要命的位置上,他們想跑,距離與時間就未免過于局促了——
幾聲顫人心魄的號叫起處,其中兩位立即尸橫就地,另兩位雖沒斷氣,也比他們的伙計強不到那里,不管死的活的,身上全或多或少釘插著一種鋼矢,一種特制的,打磨得又小又尖的鋼矢;這種長只寸許,粗細如同大號鐵釘的鋼矢,不僅矢體上刻有細窄的血糟,而且尾分雙翼,由它現示的深藍色澤看來,顯然還是淬過毒的!
彼欽仍然活著,肩背上卻插著六七牧鋼矢,他掙扎著過去攙扶另一位腿肋間也釘進三牧鋼矢的同伴,兩個人都強忍痛苦不曾出聲,只是動作都已顯得十分滯重了。
楊宗驚魂甫定,滿口咒罵著撲了回來,他一見到顧欽與另一個手下的臉色,便不禁心往下沉,連說話也變成結結巴巴的了︰「你們,厄,你兩個,覺得怎麼樣?」
彼欽歪曲著面孔,十分吃力的道︰「傷口很痛,喘氣困難……有點發冷的感覺……」
那頭的費杰亦匆匆趕到,他先招呼顧欽和他同伴坐下,觀察過他們的氣色,扒開二人的眼楮看了看,又檢起一枚鋼矢仔細審視,在這一連串的過程中,他是神情越黯,頻頻嘆息,未了,他望向顧欽兩個,模樣就像在望著正待入殮的兩具尸體︰「這些鋼矢上面淬有奇毒,似乎是屬于溶血封喉那一類的毒性,除了對方配得有獨門解藥,我還不知道用什麼法子能把毒性祛除……」
這番話,說了等于是白說,顧欽同他的伙伴神情木然,都沒有什麼反應,楊宗到底是他倆的主子,卻有些憋不住了︰「費兄,好歹總得想個法子出來救人才是,可不能干瞪眼看著他們送死呀,對醫道,我是門外漢,你比我懂得多,請你務必費心救救他們……」
費杰苦笑著直搓兩手︰「當家的,你的人就是我的人,你的弟兄也是我的弟兄,能有法子,我會不想?這種淬毒的玩意,一定要明白它滲孱的各種毒物是什麼,從而尋求能以克制它的解藥,如今我只約略辨明它的毒性,卻不知是由那幾種東西合成,就算知道了,此時此地,要找克制它的解藥亦難以著手,當家的,我,我實在是心余力絀……」
猛一咬牙,楊宗氣急敗壞的道︰「馬上後送,只有這一條法子,馬上送他們回去醫治!」
望一眼沉沉的霧氣,四周彷佛張著巨吩般的陰暗沼澤,費杰再看看這兩位體重都在百多斤以上的負傷者,忍不位嘆氣︰「當家的,這個法子恐怕不切實際,你想想,天色暈暗,地形險惡,連我們幾個腰腿靈便的人都行動不易,設若再背負著他們上路,就越發舉止艱難了,再說,他們二位中毒已深,能夠支持多久,實在不敢斷言……」
呆立著,楊宗固是心中氣惱憤恙,但亦措手無策,費杰的話雖然過份現實冷酷,卻是實話,要把人背回去施救,不但沿途困難重重,而且時間上只怕不及,問題是,他總不能拋下這兩個尚未斷氣的伙計不管呀!
齊崗一直在那潭泥沼邊上,凝視著方才發射暗器的裝置——看起來很簡單,三排縮制的連珠弩緊緊縛結在六條細窄的橫木條上,橫木條分成一定的間隔釘牢衡接,每一把連珠弩的機簧全用一根鐵絲穿系于一條扭絞著的緊扯皮筋間,皮筋連著那根外露的黑繩,黑繩突斷,皮筋松旋,鐵絲便彈回經過倒裝並固定的機簣發射位置,于是,橫木震動,十八具連珠強弩齊時飛矢,便造成眼前的悲慘場面了。
此刻,顧欽抬起頭來,臉孔已是一片青紫,他急促的喘息著,聲吾卻很平靜︰「當家的……你們走……吧,我們眼看……是不行了,我們不能……不能給大家……憑添累贅……于其……于其折騰一頓死……不如……不如死在這里還……安穩!」
楊宗覺得鼻頭泛酸,欲哭無淚,他跺著唧,唉聲嘆氣的道︰「叫我怎麼辦好?卻是叫我怎麼辦才好?」
費杰一付滿懷同情,愛莫能助的無奈之狀︰「都是命,當家的,這都是命啊……」
站在泥沼邊的齊崗,緩緩轉回身來,不徐不緩的道︰「還有個法子,楊老大,我們吹哨子求援試試看。」
真是一言驚醒夢中人,楊宗拍了拍自己腦門子︰「可不是,怎麼剛才就沒有想到這一招?吹哨子求助雖然不大光彩,為了救人也說不得了,吹,我這就吹——」
伸手在懷里亂掏一陣,楊宗終于把那只銅哨找了出來,他匆忙湊往唇間,正待張口運氣,沉暗的霧氳中猝見藍芒閃動,兜胸射到!
楊宗一時間顧不得吹哨,身形側起,急掠五步,就在他躲避暗器的同時,立于沼澤邊緣的齊崗突兀厲叱一聲,搶飛七尺又凌空旋回,在齊崗回轉的一利,已可看到他滿臉的驚怒與痛苦之色。
楊宗大吼如雷,將銅哨往腰際一插,反手已拔出隱于長衫之內的那把短柄山叉,他目光四巡,氣沖牛斗般振吭怒叫︰「只敢窩在暗處打暗算的一干九流混子,有種就給你家楊大爺滾出來,人頭人面的明槍對仗,陰著使狠稱不得英雄!」
齊崗卻半聲不哼,雙眸火毒的搜視著沼澤附近,他的左肩肋下,竟已一片血浸!另一邊,費杰謹慎的,更有些草木皆兵的豎耳戒備著,他雖然盡力謀求鎮定,但眉宇神情之間,業已流現著難以隱飾的惶悚情態——
甭劍生掃描cndy001;OCR;舊雨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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