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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
罷下過一場小雪,遠山近水,便早就是凝固的了,一片蒙蒙的白,襯著灰暗陰霾的天空,而天地之間,便只剩下這兩種單調的灰白色,朔風未號,卷雲不揚,極目所盡的景致看起來是這般的平和與寂靜,但卻是一種屬于淒寒的寂靜。
雪地里,燕鐵衣仍然一身是紫,僅比平常多加上一襲紫緞狐皮裹的披風,他跨著那乘神駿昂揚的坐騎,在「快槍」熊道元的跟隨下,雙人雙馬,意態十分悠閑的往前趕著路。
秉著紫棉袍的熊道元,看上去更形魁梧粗橫了︰他坐在馬上,會令人擔心那匹也算強健的馬兒,是否能以負荷得了如此般龐然大物?
八只鐵蹄,輕巧的在淺淺的積雪里踩動,撥起散碎的雪花,蹄聲「得」「得」的響仍不失清脆,這也表示-們的主人並不急著兼程趲趕。
入冬的景色都免不了帶著落寞的情調,有幾分僵木的蕭索,可是燕鐵衣與熊道元的興致卻挺好,他們沒有那種瑟縮佝僂的模樣,也沒有愁眉苦臉的神氣,他們一路談笑風生,似是對這次的旅程相當愉快。
百里外的「雙鞍鎮」是他們此行的目地,他們將要在鎮上最大的一家客棧里住上幾天,等候從南邊運來交割的一票紅貨,那是「青龍社」在南邊的幾個堂口,每于天寒歲暮例進的「公積金」,這是一筆很大的數目,每一年,「青龍社」上下便靠著這筆錢過個熱熱鬧鬧、歡歡喜喜的肥年。
本來,迎護這票紅貨的責任,慣例是「青龍社」,三領主「九牛戟」莊空離的事,但這陣子莊空離不巧受了點風寒,身子不適,業已在病榻上躺了好些天,大領主屠長牧負有守山重責,向來不能輕離,二領主應青戈又早在月前奉派到金陵處理一樁糾紛去了,因此「青龍社」總壇里適宜代辦這趟差事的,還是燕鐵衣自己,他早就在堂口里悶得慌,找著這麼個機會,怎能不趕忙自告奮勇,挺身而出?
這是趟愉快輕松的差事,多少年來,由南方解運的這票「體己銀子」就未嘗出過紕漏,到達「雙鞍鎮」,已算入了北地的盤口︰「青龍社」是北地黑道的大霸天,任他是那條路,那座山,那個碼頭的江湖朋友,牛鬼蛇神,除非活膩味了,誰敢妄想伸手拈上半點油腥?
所以麼,這趟出來,于其說有任務,還不如說是旅游來得恰當,賞賞雪景,看看風光,散散心,透透氣,可愜意得很哩。
鼻子凍得紅通通的熊道元,擰了一把清鼻涕,順手在袍襟上擦了擦,他咧著嘴道︰「魁首,今年南邊押過來的孝敬銀子,听說比往年都要多,不知是否確實?」
點點頭,燕鐵衣道︰「不錯,報單我已看過了,大概比前兩年多了個三成。」
呵呵的笑了,熊道元開心的道︰「這可又是個大肥年啦,我早就盤算過了,得給家里多捎點錢回去,我大姑前個月托人帶信來,說老山腳下的那五十畝地主人家肯賣了,正好買它下來;還有我那老相好的,辛苦侍候了我這一年,說不得也多少給她添點什麼,犒賞犒賞。」
燕鐵衣莞爾道︰「你自己呢?不想添置點東西?」
熊道元笑嘻嘻的道︰「不嘍,在堂口里有吃有穿有住,啥也不缺,這回分了一份以後,我除開留下幾十兩銀子做賭本,剩下的全另派用場,說不定,大年下賭過來,還能從幾十兩老本翻成幾百兩。」
燕鐵衣笑道︰「說得倒好,天下的便宜事全叫一人佔啦?一賭起來,誰不想贏?平素里吉祥菩薩你拜得太少,到了節骨眼上,難說他佑你不佑,別輸月兌了底,又向伙計們做起伸手大將軍來。」
熊道元忙道︰「今年包管順風順水,摟它個滿谷滿坑,要不然,我情願摟著棉被困大覺,也不做伸手大將軍。」
燕鐵衣道︰「你在賭桌邊的德性我見過,只怕沒那麼大的耐心。」
尷尬的打著哈哈,熊道元道︰「其實這也不關緊,玩玩嘛,大家自己人,輸贏何須那麼個計較法?」
仰頭望望天色,燕鐵衣道︰「今天約莫趕不到‘雙鞍鎮’了,我們在‘拗子口’打尖落腳吧。」
坐騎的勢子稍稍快了些,熊道元快活的道︰「‘拗子口’隔這里至多二十來里路,幾句話的辰光便到了,魁首,那可是個好地方哩,熱鬧得緊,玩樂的名堂不少,別看那幾條窩在黃土里的破街,骨子里卻包羅萬象,要啥有啥。」
燕鐵衣無動于衷的道︰「我對‘拗子口’的情形雖不大熟,但也多少知道點那里的內容;那是個相當雜亂的地方,龍蛇混淆,五方齊聚,什麼樣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有,本來當著通邑大道的集鎮都是這種調調,但‘拗子口’又自不同,它更加上了後頭‘黑蟒山’的一干荒野老民,驃悍獵戶,再由于這個所在恰好座落在府邊縣界,形同三不管,情勢就更復雜了。」
熊道元自負的道︰「魁首,可不是我在講狂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北邊這一畝三分地里,我們是頭頂一塊天,腳踩香火壇,管他娘什麼三山五岳,黑白兩道,誰敢不看我們的顏色行事?管他‘龍蛇混淆’‘五方齊聚’尚能亂到我們跟前來?哼哼,便叫他加吃兩副狼心豹子膽,怕也挺不起脊梁骨-!」
燕鐵衣平靜的道︰「道元,‘滿飯好吃,滿話難說’,你不是不知道江湖上的詭詐,武林中的譎秘,人心卻更是難模難見的;就算以北地的環境來說吧,暗里想對付我們,坑陷我們的兩道角兒,不知有多少,想扯我們腿,砸我們悶棍的‘朋友’,更不知凡幾;江湖的形勢,原就不易絕對把握,由于人性及利害關系的變異,種種突兀莫測的變化,都有可能發生。昨天尚沖著你打躬作揖,唯命是從的同道,今天說不定就會血刃相向,青鋒加頸,而暗地里,那一股隱隱的逆流,便更不能不時刻防範了。」
熊道元嘿嘿笑道︰「魁首,我就不相信有那個不開眼的人熊,膽敢到太歲頭上動土!」
抿抿唇,燕鐵衣道︰「多著了,以往那連串的浴血鏖斗、生死之搏都是怎麼來的?天下硬是有些不懼不畏的人物,道元,不能看輕了自己,卻更不應低估了別人!」
熊道元——的道︰「魁首……我發覺,你似是越來越小心啦。」
笑笑,燕鐵衣道︰「那是我能活到現在的最大原因,而我還想活下去,領著你們這一大批酒囊飯袋活下去,所以,我不能不小心。」
吧笑著,熊道元道︰「其實,魁首大可不必如此謙虛自束,天皇老子是老大,魁首你是老二,憑魁首在道上的赫赫聲威,除非是那一個楞頭青嫌命長了,誰會來招惹你這位端要人命的活祖宗?」
搖搖頭,燕鐵衣道︰「我倒不覺得自己有你說的這種狂法兒,卻是你,令我感到你業已是個僅次于天皇老子之下的老二了。」
熊道元一張粗皮臉居然也泛了熱,他窘迫的道︰「魁首是在調侃我了。」
燕鐵衣正色道︰「總之,我們在‘拗子口’只住一夜,明天天亮就上道,你別想打什麼歪主意,乖乖跟我在客棧里蒙頭睡大覺,任那里也不準去!」
苦著臉,熊道元道︰「去逛逛總行吧?魁首。」
燕鐵衣淡淡的道︰「不準,你那身毛病我清楚得很,一逛,包逛出樓子來!」
緊了緊紫緞狐皮披風的領口,他又道︰「你要記得,我們這趟出門,是為迎護南邊押送來的那票‘體己銀子’,可不能出什麼差錯,否則笑話鬧大了不說,今年大伙這個肥年也就別過了;我不想在這樁事上背黑鍋,你呢?也就老老實實的陪我撐下去。」
熊道元嘆了口氣,只好死了這條心,跟著燕鐵衣朝「拗子口」走,在這時,他對那即將抵達的有趣所在,已忽然變得興味索落起來。
***
「黑蟒山」有如一條蜿蜓卷伏的巨大黑色蟒蛇,它是那麼陰森的,幽邃的,猙獰迤邐在這一片白色大地上,連善于粉妝萬物的雪花,也未能完全掩布住它那野性又濃郁的黑,遠處看過去,「黑蟒山」的山脊嶺峰是黑白交斑的顏色,在險峻崢嶸中,更似一條點綴著斑斑白鱗的黑色巨蟒了。
就在「黑蟒山」山下,旁依著南北大道,有一處凹進山腳里的集鎮,但見房舍綿密鱗次櫛比,橫豎也有幾條街道,老遠就能看見部分髹著朱紅油漆的樓閣高台,特意夸張挑起的各式酒招,搖搖晃晃的紅紙燈籠,以及自人家屋頂煙囪中冒出的裊裊炊煙,這一切,表示了一種熱烘烘的多人聚集處的氣息,尚未踏將進去,業已感染到那股子貼切的窩心味了。
是的,「拗子山」。
這地方熊道元走過好幾次,也算是識途老馬了,他前引著,直往橫街街頭上那一家氣派不差,卻帶著三分土俗味的客棧門前。
兩個人下了馬,正在店小二呵腰諂笑中朝店門里進,街道的那一邊,卻突然傳來一陣沸沸蕩蕩的人聲,拐角那頭大群漢子正向這里簇擁過來。
原本只隨意瞟了一眼的燕鐵衣,卻在舉步的一-那間又停了下來,他轉過頭,仔細望向那群人當中,不禁雙眉微微皺起。
苞在一邊的熊道元怔了怔,低聲問道︰「魁首,可是有什麼不對?」
燕鐵衣沒有說話,只管注視著逐漸來近的那干人群——這竟是一些處在極端忿怒與激動下的人群,他們在咆哮著,吼叫著,謾罵著,更不時一路走一路踢打唾吐他們當中一個︰那全身被剝得赤條精光,只剩下一條內褲,並緊緊倒縛在一扇門板上的一個!
這時,熊道元也看清了,他朝地下吐了口唾-,憎惡的道︰「魁首,沒啥好看的,這種情形在此地常有,人被如此剝月兌倒縛,游街示眾,則這人非奸即盜,斷不是好玩意。」
燕鐵衣緩緩的道︰「在沒有弄明白事情真相之前,不可隨意肯定什麼。」
熊道元陪笑道︰「魁首,就算那家伙非奸非盜,卻和我們無干,何苦費這些心思?請進吧,小二還在這里侍候著呢。」
望了望那仍在躬腰打恭的小二,燕鐵衣平淡的道︰「伙計,這是怎麼回子事,你可知道?」
瘦小吧黃的這位店小二,-起眼細細朝那群逐漸來近的人們打量著,卻猛的一楞,月兌口驚道︰「咦,走在前面的那位不是‘鐵中玉’孟季平孟爺麼?連‘大金刀’耿爺,‘小金刀’胡爺也都在,怪了,他們怒沖沖的是為了啥事呢?」
燕鐵衣道︰「我正在問你。」
向前走了兩步,店小二嘴里「嘖」「嘖」連聲︰「乖乖,今天是怎麼的啦?我們‘拗子口’地面上有頭有臉的大爺們幾乎十有八九都在里頭,喏,那位滿臉絡腮胡子的是山上獵戶首領‘搏虎神叉’廖剛,只剩一只獨眼的是廖爺的拜弟‘飛鷂子’彭彤,左邊長得活似白無常的那個是此地皮貨幫的老大‘白財官’趙發魁,跟在他後頭的兩個是他的大徒弟‘癩狼’孫九和二徒弟‘泡眼’葉福………嘿,連我們‘拗子口’的大鼎,‘雲里蒼龍’章寶亭章老爺子也在,不得了,定是出了什麼大事啦!」
燕鐵衣搖搖頭,懶得再問。
熊道元卻沒好氣的道︰「爺們又不是來拜碼頭,闖地盤,用得著你他娘的指點這些鬼頭蛤蟆臉?他扮他的土大王,我演我的金不換,你這鳥操的店小二卻至今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呀!」
店小二連連躬著身子陪笑道︰「是,是,這位爺,眼下的光景,約莫是那倒縛在門板上的人犯了婬行啦,在‘拗子口’,犯了婬罪的人大多是這麼個處置法,剝光了衣裳游街示眾,然後再豎插在場子口由大家活活打死;至于偷東西的毛賊或打劫的老橫(強盜),則一頓板子揍個殘廢,要不干脆吊起來風干。」
哼了哼,熊道元道︰「你們倒挺干脆。」
店小二脅肩道︰「干脆不敢說,多少能壓住一段時期不出案子倒是真的,這位爺,你不知道,在我們‘拗子口’這地方,執法不嚴可不行哪,這里不屬府不屬縣,官家是誰也不管,誰也管不著,全靠了‘坐地’的一些大爺們維持規矩,要不是他們呀,咳,就更不曉得要亂成個啥光景嘍。」
熊道元揶揄的道︰「小二,這些維持規矩的‘大爺’們,是誰封他們的官,授他們的權呀?生殺予奪,似是皆可隨他們高興呢……」
急忙擺手,店小二緊張的道︰「別,別,這位爺,你可千萬說話仔細些,若是不小心漏了風,一個傳到他們耳朵里只怕對你多有不便。」
熊道元嘿嘿笑道︰「我含糊個卵子,沒有三分三,還敢上梁山?我他娘生平最恨的就是一干關上門起道號的人熊,只看著就不禁犯心火!」
店小二驚恐的「噓」著聲道︰「我的祖宗,你就少說一句吧,又不干爺你的事,何苦平白惹麻煩?二位還是店里請,店里有酒有肉,有賭有色,至不濟熱哄哄的被窩里還可縮困上一覺,這種丑事,看著也犯嘔心,二位,里邊請啦。」
熊道元湊過去道︰「魁首,也沒啥個看頭,我們進店去吧?」
喧嚷吼叫的人群業已來近,怕沒有好幾百個?那扇門板被高高舉起,反綁在門板上的人是被極韌的細牛皮索與極細的鋼絲箍緊密縛住,捆縛的手法粗野而殘酷——全是捆綁野獸的方式,但顯然動手的人是行家,他們門板上的這位纏得如此牢靠,細韌的牛皮索及鋼絲完全嵌進了四肢的關節和筋脈連貫中間,更深深陷入了肌膚以內,形成一倏一條紫腫的,鼓漲的肉縫;這人四仰八叉的躺在門板上,瘦骨嶙峋的身體益發顯得骨突皮緊,由于天寒地凍,他的表皮全被凍得泛出了烏紫,混身更在不停的,劇烈的顫抖,那些遍布身上的笞痕,傷斑、瘀跡,尤其觸目心驚,看樣子,再這樣下去,便不用施以毆打,光是凍也就凍死了!
燕鐵衣對這種蠻橫暴戾的懲罰方式,打心底感到厭惡,他並不反對向犯罪者施以報復,但是,卻不能超逾出文明的範圍之外,過度的殘虐,則便失去儆尤的意義,顯然變成野性的宣泄了!
熊道元似是不願再看下去,他催促著道︰「魁首,進店歇著吧,這家伙自作自受,誰也幫不了他的忙。」
嘆了口氣,燕鐵衣望著門板上那人瘦長枯細的身子,那些傷痕、血跡,以及凍得烏紫的皮肉,這那里還像個活人?簡直是一條待宰的狗,一頭奄奄一息的瘦羊;他又搖搖頭,道︰「這人太受作踐了!」
熊道元忙道︰「萬惡婬為首,是他自找的,怨得誰來?」
叫嚷激動的人群這時喧騰得更厲害了,無數只手在向門板上的那人攫抓,-打,無數忿怒的聲音在咆哮︰「不用再游街了,就在這里打死這個狼心狗肺的婬棍!」
「這畜生,他還能算人?好好一個大姑娘,居然把人家先奸後殺……」
「造孽的東西,他和孟爺還是多少年的老交情呢……」
「放下他來,剝他這身人皮!」
「打死他,把尸身喂狗!」
「剁碎這雜種!」
「打,打死……」
「殺……」
群情憤激里,原來高抬著的門板在搖晃,在掀動,眼看著就要落入眾人之手,門板上的那位,也即將在這些充滿怨恨的暴民撲打下,化為肉糜血漿,就在這時,那位一直沉默無言的高大老者——店小二嘴里所說的「拗子口」那只「鼎」「雲里蒼龍」章寶亭,忽然舉起雙臂,重棗般的面孔漲得通紅,青髯拂動︰「各位鄉親,各位街坊鄰居們,大家稍安毋躁,我有話說!」
老人果然是個有分量的人物,他這聲若洪鐘似的一開口,原本沖動激昂得像是發了狂的人群立時便受到影響,先是停止了動作,再是一陣唧唧喳喳的私語,又迅速歸于寂靜,大家的眼楮,都注定在章寶亭的臉上。
一拂青髯,章寶亭扮像十分威嚴的繼續往下講︰「我們‘拗子口’有‘拗子口’的規矩與傳統,老夫我承蒙各位鄉親抬許,在這里擔負一點維持善良風俗的責任,我就必須向各位鄉親有一個明白的交代;這姓鄧的奸徒婬棍,將孟季平孟老弟的表妹先奸後殺,當然要受刑懲罰,他將按照我們‘拗子口’的慣例被豎立街場,活活打死,而他奸殺友妹,尤其不可輕恕,在將他活活打死之後,更要懸尸三日,以儆效尤。」
于是,群眾里裂帛似的爆出了一片鼓掌聲,喝彩聲,叫好聲。
那位面如冠玉,唇紅齒白的「鐵中玉」孟季平,則神態無限哀傷的垂下頭去,默默拭淚,模樣顯得淒慘痛苦之極。
連連揮動雙手,章寶亭似是在答謝著群眾向他的歡呼︰「鄉親們,但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我們‘拗子口’也有拗子口的傳統;在這姓鄧的婬棍尚未正式受罰之前,第一個動手的應是被害者的家人,而被害者的苦主只有一位年紀老大的娘親,如今老太太業已悲慟過深,倒了下來,因此,我們按規矩,便請被害者的表兄——也就是孟季平孟老弟,代表苦主動手施懲,在孟老弟尚未動手之前,尚請各位鄉親忍耐著莫要沖動,第一個報復的權力該予孟老弟,我們不可剝奪他這最後宣泄痛苦與仇恨的機會……」
群眾里又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與附合聲,表示贊同這位「雲里蒼龍」的意見。
目光一閃,章寶亭指著街口,大聲道︰「很好,我們也不再耽擱時間,就把這該死的婬徒豎在前面路口,然後,由孟老弟首先施懲,眾位鄉親再群起而攻——」
那種流循在人們血液中的原始獸性,似一把火般被燃燒起來,人們狂叫著,怪吼著咆哮著,有似一頭黑猩猩似的「搏虎神叉」廖剛在大喊︰「娘的個皮,孟兄弟下手輕些,容我來取他狗命,我他女乃女乃要一拳不搗碎他的五髒六腑,再從口里給他擠出來,我就不姓廖-」
獨目如鈴,滿臉橫肉累累的「飛鷂子」彭彤也粗暴的嚷嚷著︰「我要將這廝全身骨頭都給他一根根砸斷,再割下他那闖禍的家伙來!」
那頭頂癩瘡斑斑的「癩狼」跟著孫九怪叫︰「用刀子片他的內,娘操的,片下來喂狗!」
他師弟——生了一副豬泡眼,像根楞鳥一樣的葉福口-四濺的吼︰「打死他,打得死的……」
于是,那扇高抬著的門板,便猛的豎立起來——反綁在門板上的那人,卻垂不下頭臉去,他的腦袋也被一根牛皮索齊額勒住,脖頸上也扣緊一條深陷入喉的細韌鋼絲!
這是一張黝黑的,狹長的面孔,卻已經被毆打得幾乎不像一張人的面孔了——額頭橫眉一道傷口,兩只眼楮腫漲得有如兩顆紫中透青的核桃,鼻梁生生打斷,齊中凹陷成一道軟溝,鼻根及鼻準卻怪異的突凸歪斜,雙頰聳現著一個個大小不等的血泡,嘴巴差點裂到耳根,有兩顆牙齒,還連著肉筋搖搖晃晃的吊懸在唇邊,血已凝結成了瘀塊,瘀塊更黏上了他的發梢。
又嘆了口氣,燕鐵衣已經開始轉身,但在轉身之前,他帶有幾分好奇的輕瞥了那門板上的「婬棍」一眼,這一眼,卻使他驀地一震,陡然僵窒住了!
正在挪步的熊道元,見狀之下不由一怔,他迷惘的低問︰「怎麼啦,魁首?」
定定的凝視著門板上的人,燕鐵衣面色大變,呼吸急促,雙眼圓睜,兩頰的肌肉劇烈抽搐,甚至全身都在栗栗顫抖起來。
可以說從來沒有見過自己主子有這樣激動驚震的神情,熊道元不但是迷惘,更是惶恐了,他抓著燕鐵衣的手臂——感覺到那種強烈的顫抖——這位有快槍之稱的江湖好漢大大驚栗的道︰「你怎麼了?魁首,有什麼不對?你怎的忽然——」
燕鐵衣臉容灰白,握拳透掌,聲音自齒縫中迸出——也是抖索的︰「看……看門板上的那人……是他!」
熊道元不安的道︰「魁首說的是那婬棍?」
青筋浮額,兩邊太陽穴在「突」「突」狂跳,燕鐵衣咬著牙,幾乎申吟似的道︰「蠢才——我叫你看?」
熊道元滿心的驚疑,他趕緊移轉目光瞧向那業已被豎立起來的門板上的人,面對著面,他才覺得那人有些熟稔,再仔細端詳,突然間他也開始顫抖起來,整張臉孔也-那時扯歪了,倒吸著冷氣,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皇天……這……這不是鄧長麼?半個月以前才告假下山的鄧長?」
不錯,門板上被反綁著的「婬棍」,正是鄧長——「青龍社」的刑堂司事首領,大掌法,笑臉斷腸陰負咎手下的第一員大將,當然,亦是燕鐵衣的部眾,」青龍社」的一分子!
要從鄧長那張血肉模糊,創痕累累的變形面孔上辨認出他就是鄧長來,的確不是一樁易事,但長久相處的兄弟之情,手足之誼,那種息息相關的默契,肝膽相照的體認,使他們直覺間就能產生某一項下意識的關懷反應,而這反應更連系在事實的鑄定上,令他們終于在尚未釀成悔恨之前掌握住扭轉的機會!
喃喃的,燕鐵衣十分痛苦的道︰「是鄧長……一點不錯,是他!」
熊道元顯然尚不曾自突兀的震驚與意外恢復過來,他目瞪口呆,舌頭僵直的道︰「老鄧……他向大執法告了四十天假……說是去棗關參加一個多年摯友的大婚之禮……怎的……我的天爺,怎的卻跑來了這里,更被糟蹋成這般模樣?」
門板在這時已被十八個精壯大漢提將起來,在群眾的簇擁包圍下,正經過客棧門前,一路沸騰喧囂著朝街口那邊擁去。
燕鐵衣深深吸了口氣,大步行向眾人之前,熊道元也在瞬間的怔忡後,趕忙隨著跟上;那個猴頭猴腦的店小二情急之下,先是叫了一聲「二位爺」,立時又警覺到事情不妙,要出亂子,脖頸一縮,像躲什麼瘟疫一樣逃回店里。
吵鬧呼叫的人群,有如一波涌起的潮水般往街口上沖卷,而十步之外,燕鐵衣攔路于中——他淵-岳峙似的挺立在那里,堅定又沉穩,頭巾飄拂,披風輕揚,宛若抵擋狂瀾的中流砥柱!
燕鐵衣獨自站在街道的中間,雖然他並不粗橫,也不魁梧,但卻無形中流露著一股蕭蕭的煞氣,一片凜烈的威儀,一種強悍的霸勢——而世界上,再沒有比一個武士的孤獨更嚴肅與冷酷的了。
他的懾人的氣質威儀,有如中天的輝煌陽光,將陪侍在他幾步之外,腰粗膀闊的熊道元掩映得暗然失色,宛如整條街道上,只有一個燕鐵衣的身影-
「雲里蒼龍」章寶亭第一個發現燕鐵衣站在那里,由經驗及直覺告訴他,對方的意圖不善,頓時,他已料到了麻煩的意識!
而群眾還在呼嘯,還在謾罵著往前擁!
燕鐵衣石破天驚的怒吼出聲︰「一群瘋狗,通通給我站住!」
吼喝聲宛若九天響起的焦雷,帶著霹靂般的焦烈氣息,在冷瑟的空氣中回蕩顫揚,壓制得那一片喧嘩的聲浪迅速往下消沉,散落……
人群停頓了,先是迷惘的怔忡,接著是竊竊的互詢,而極快的,便又會結成激昂的怒潮,好些年輕力壯的漢子已在高聲叫罵及吼喝!
燕鐵衣面色陰寒,形容酷厲,雙目中的光芒閃閃似血,他兩臂在披風內叉起,顯得如此冷靜淡漠,恍若無視于面前這群憤怒叫囂的人。
又張開雙臂連連揮動,章寶亭搶前幾步,趕忙高聲叫道︰「大家靜一靜,靜一靜,天塌下來有老夫我先使頭頂,眼下的事,我來解決!」
說著,他轉回身來,以一種輕蔑不屑的口氣沖著燕鐵衣道︰「小友,你這是什麼意思。」
燕鐵衣冷冷的道︰「我已說過,要你們這群瘋狗通通站住!」
青髯拂動,兩眼驟睜,章寶亭開始動了真火︰「大膽小子,你知道老夫我是什麼人?這又是什麼地方?現在你又在招惹什麼禍事,乳臭未干的東西,你是活膩味了?」
燕鐵衣毫無表情的道︰「我知道你是什麼人,也知道這是什麼地方,當然更明白我在招惹什麼事,但是福是禍,現在還言之過早,你這點局面並糊不住我!」
章寶亭氣涌如濤,嗔目大喝︰「黃口小子,後生晚輩,你就要為你的狂言後悔!」
于是,群眾中,又立時爆起一片怒罵喧騰之聲︰「把這小王八蛋先綁起來!」
「揍,揍死這不開眼的渾帳東西!」
「砸斷他兩條狗腿,看他還敢不敢賣狂?」
「捆上了先掌嘴,打落他滿口牙再說!」
「打,打打……」
「要他跪下向章老爺子謝罪……」——
紅雪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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