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抹過臉,漱完口,祭罷了五髒廟,何如霞已是再也支持不住,由老汪渾家陪著到里間安歇去了,屈歸靈卻沒有法子跟著一頭倒下,他要先行療治這一身內外創傷,否則,可能一躺下去就再也起不來啦。
老汪目愣愣地瞧著屈歸靈,小心翼翼地道︰「呃,屈公子,你似乎是身子不大順當?」
就著粗瓷碗啜了口熱茶,屈歸靈咽下滿喉的糊澀味,點點頭道︰「不止是不順當,更且受了內傷,老汪,你有沒有熟識的郎中,請來給我看看?」
搔搔半禿的腦袋,老汪沉吟著道︰「二十里外的‘冬和鋪’,倒是有幾家開草藥店的兼替人把脈診病,不過,都是些野郎中,小小不言的什麼傷風咳嗽尚能治得,如果像你這種內傷,我看他們未必有法子醫,可別一個弄不巧,耽誤了大事……」
屈歸靈虛軟地道︰「難不成附近就沒有知名的大夫?」
老汪干笑著道︰「公子爺,你也知道咱們這里是什麼地方,一片貧瘠、百里惡山,住著的都是些窮人粗漢,如何養得起真正醫術高明的郎中?要是確有點門道的大夫,早進了大城鬧市去掛牌行醫,強似待在此處餓個半死……」
屈歸靈有些失望地道︰「若是不識診治內傷的郎中,自然不合下手,否則一朝出了岔錯,能治好的毛病也搞成不治之癥了……」
拳著一雙粗手,老汪著急地道︰「但是,公子爺,看你傷成這等模樣,不趕緊找人瞧瞧又實在不行,你自己看不到自己,公子爺,人都有點變形啦!」
屈歸靈又喝了一口令人無法回味的茶水,悶悶地道︰「有什麼法子?只有等何姑娘歇息過來,早早上道,到別的地方尋活路去。」
這時,一直站在門邊的老汪那個半樁小子,忽然木愣愣地插上話道︰「爹,現成有個救命菩薩,你怎的不去請?」
老汪呆了呆,隨即瞪大眼楮叱喝︰「噓,老子在這里住了大半輩子,卻不知何處有個現成的救命菩薩?二虎子,你休要在公子爺前胡言亂語,招一頓好打!」
二虎子委委屈屈地道︰「我可沒有胡說,爹,南山頭住著的秦藥師不就能治疑難雜癥麼?前年娘的那場咳癆,血吐了半面盆,還不是人家秦藥師給治好的?」
老汪先是一窒,馬上用力拍了拍自己腦門,笑呵呵地咧開大嘴道︰「好乖兒子,你可提醒我了,怎的就沒想起這號采野藥的伙計來?不錯,找他準行,別看老秦外貌不怎麼樣,手底下高得很哩!」
二虎子也喜孜孜地道︰「爹,我的記性還管用吧?你的兒子渾是渾,卻不是真渾……」
老汪「呸」了一聲,笑罵道︰「少他娘給了鼻子長了臉,自個兒起風騷,要不要找老秦,還得問過公子爺——」
屈歸靈道︰「老汪,照二虎子的說法,附近就有能夠醫治內傷的人?」
老汪忙道︰「是這樣的,屈公子,約模七八年前吧,那邊南山頭上,來了一個五十多歲的邋遢漢子,這漢子脾氣挺古怪,平常日里獨來獨往,悶不吭聲,見著人他也不招呼,只挑著藥擔子找生計,我同他面對面遇上不止幾十次,卻連半句話也說不上,我他娘一氣之下,以後再踫頭亦懶得搭理他。就這麼好些年過來,直到有一陣我老婆害了咳癆,找遍了‘冬和鋪’那干野郎中全不管用,老婆的病情來得越凶,從早到黑咳個不停,一咳就是一手巾紅,到末了,居然大咯起血來,正在我嚇得不知如何是好的當口,老秦竟木頭木腦的尋上門來,探過病人之後,管自動手升火熬藥,我一看這光景,不由他也只好由著他撥弄了。公子爺,卻萬萬想不到我婆娘服過老秦三帖藥下來,病情一下子好了大半,不到個把月,人已經活蹦亂跳啦!」
那二虎子也多嘴多舌地接著道︰「還不止我娘親呢,山腳下的李斜眼兒、北嶺鐵蛋他爺爺,害了重病沒法治,全都是秦藥師醫好的,他又什麼謝禮不收,只要一壺老酒就辣麻了,公子爺的傷,去找他包管沒錯!」
深山大澤之中,時有高士異人隱身蘆居,像這樣的可能,不是沒有,只是得要踫上運氣罷了,屈歸靈不禁精神振作起來,他從竹椅間略略坐直身子,卻仍帶著幾分顧慮︰「話是這麼說,老汪,但那秦藥師的性子既然如此古怪,他肯不肯惠駕幫忙倒也難言,像這一類人,大多特立獨行,不近常情,遇事得要他順心順意才肯插手,稍有拂逆,就請不動了。」
炳哈一笑,老汪道︰「你放心吧,公子爺,自從老秦治好了我婆娘的咳癆以後,我們已經變成朋友啦,雖說兩頭來往得不算怎麼親近,至少見了面還打個招呼,逢年過節,我也不曾忘記叫二虎子捎缸酒、帶兩斤肉過去,在這一圈地里,我們稱得上有交情……」
屈歸靈道︰「但願是這麼碼事,老汪。」
老汪一拍他那厚實的胸膛,道︰「錯不了,公子爺,你且憩息一會,我這就去請老秦來替你治傷,他要敢羅嗦,看我能不能把個活人捆著抬到!」
說著一扭頭,又沖著他兒子吆喝︰「兀那二虎子,我去叫老秦過來,公子爺這兒,你他娘可得小心侍候著!」
二虎子伸手擤一把鼻涕,忙不迭地點頭︰「一切有我,爹你就快去快回,別在路上耽擱了!」
老汪嘴里罵了一聲,急姥姥地沖出門外,看他那等興頭法,敢請對「秦藥師」的信心不小,打譜真個去請一尊再世華陀回來了。
屈歸靈閉上眼楮,腦海里思潮起伏,心緒不寧,任是乏累加上身子那股難受,卻打盹一下都辦不到,說他在想什麼,實則什麼也不能凝形,精神根本難以專注,但大小遠近的過往情景隱現如幻,宛若夢魘般擾得他煩躁不安——他警惕著,莫非這就是心中的意魔?
二虎子謹慎地走了過來,愣呵呵地垂著雙手站在椅邊,他有些好奇地端詳著微合雙眼的屈歸靈,說真的,江湖人與江湖事他也听說過,面前的江湖人,他卻委實看不出有什麼與眾不同的稀奇處。
也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屈歸靈精神與的交相煎迫下,在二虎子直愣愣地呆立里,老汪已經一頭撞進門來,滿額的汗水,吁吁喘著氣,臉上的表情似哭非笑,古怪得很。
二虎子一見他爹轉了回來,立時迎上前去,眼珠子瞪著門外,迫不及待地問︰「爹回來啦?可是去了有一陣子,秦藥師呢?秦藥師怎的不見?」
老汪仍在大口大口地喘息,目光顯得極不自然,僵滯中更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愧悸神色,他吃力的翕合著嘴巴,聲音低弱得宛似申吟︰「來了……老秦同我一道來了……」
二虎子拿腿就往外跑,老汪猛一揮手,把他兒子打了個踉蹌,不待莫名其妙挨了一巴掌的二虎子有所表示,他已咆哮起來︰「你給我乖乖待在這里,猴急著去趕死呀?娘的老秦又不是你親祖宗,用得著你這畜生去扮那孝子賢孫?」
捂著熱辣辣的面頰,二虎子實在搞不懂他老子是在發的哪門子火?好好的出去轉了一圈,怎的才回來就像變了一個人啦?
不僅二虎子滿腦袋疑惑,連屈歸靈也覺得有點不可思議,這是怎麼回事呢?老汪的態度只在個前腳後轉,就突然大不一樣,仿佛,呃,仿佛是受了什麼委屈似的,不,不僅是像受了委屈,更近乎遭遇到某種驚嚇——緩緩自竹椅坐起,屈歸靈靜靜地道︰「老汪,有什麼不對麼?是不是發生了意外?」
老汪張合著嘴,正想竭力表達或暗示些什麼,門外,一個五十來歲,面孔焦黃,蓄著一把雜亂胡須的瘦削漢子,已經猛古丁搶進屋里,他進屋的勢子歪歪斜斜,腳步不穩,差一點就撞上了老汪的背脊——顯然,這不是一個人正常的步速與姿態,他是被一股什麼力量硬推進門的!
隨在這人後面,出現了另兩位不速之客,一個高頭大馬,腰粗膀闊,容貌猙獰丑惡,混身黑毛茸茸,活月兌一只尚未蛻化周全的大猩猩,他的同伴卻矮小枯干,生像猥瑣,尖頷削腮,一雙鼠眼襯著兩撇鼠須,硬帶著幾分鑽壁打洞的味道!
這兩人一進屋,老汪的模樣非但是不自然,更且流露出難以自制的恐懼,他慌忙往後退了幾步,抖索索地道︰「二……二位好漢,請你們手腳放輕點,千萬別驚動了病人……」坐在椅子上,屈歸靈冷漠地打量著那兩個不速之客——固然,世上有千千萬萬的好人,也有干千萬萬的壞人,而好人與壞人之間,都不可能將記號刻劃在腦門上。一般而言,亦不合以相貌去論人之本性善惡,但是,相由心生,相由心顯的說法卻也不無道理,就有人頂了那付足以說明其稟性的嘴臉,讓識者一眼便看得分明。現在,面前的兩位,正就如此,要說他們是慈悲為懷的角兒,只有鬼才相信!
那猩猩沖著老汪「呸」的吐了口唾沫,瞪起一雙牛蛋眼,嗓音粗濁地叱喝︰「你給老子滾到一邊去,少在這里羅嗦,若是惹得老子性起,先把你活剝了!」
打了個哆嗦,老汪立即縮頭窩頸,噤若寒蟬,像個龜孫似的躲到了屋角。
矮小枯干的一位,伸手輕捻著唇上的一撇鼠須,眼珠子骨碌碌地在屈歸靈臉孔上轉動︰「听說,呃,朋友,你受了內傷?而且,傷得相當之不輕?」
屈歸靈淡然道︰「不錯。」
那人嘿嘿一笑,眯著眼道︰「朋友的尊姓,是姓屈?」
屈歸靈道︰「不錯。」
捻須的動作停止了,這一位目光凝聚,十分慎戒地跟著道︰「屈歸靈?」
屈歸靈道︰「不錯。」
腳步緩緩向後倒退,這人的神情在警惕中透著一股說不出地興奮︰「大寶,我們猜對了,他果然是屈歸靈,‘鐵槳旗’目下偵騎四出,十萬火急欲待追拿的屈歸靈,真個是得來全不費功夫!」
叫大寶的彪形漢子沒有什麼表情地道︰「不是說還有一個女的麼?那娘們人在哪里?小刁,要擒一雙才有意思!」
賊兮兮的笑了,叫小刁的這一位是胸有成竹般道︰「別急,大寶,別急,綴上一個就決計跑不了另外一個,至于那娘們藏在哪里,也自然會有人告訴我們,屈朋友,你說是麼?」
屈歸靈道︰「你們是誰?這又算怎麼一回事?」
小刁雙手互合,一本正經地道︰「大家不妨實話實說,辦起事來也彼此方便;屈朋友,我呢,叫刁雲展,江湖同源都稱我一聲‘三心鼠’,我的這位伴當,叫全大寶,人稱‘老黑猿’,我們哥倆自來是並肩混世,聯手闖道,干什麼營生也形影不離;當然,憑你‘孤鷹’屈歸靈,可能不把我們這種字號的人物看在眼里、記在心中,不過,我們兄弟,對屈朋友你,卻是仰之久矣,嗯嗯,仰之久矣……」
屈歸靈沒有說話,但有關對方的目的及來意,心底業已有數,他倒要看看,就拿這兩個三流混子,吃雜八地的青皮,能把他如何擺置。
刁雲展又接著道︰「說真個的,近些日來,百業蕭條,啥的營生都不大景氣,我們兄弟也實在窮瘋了,只因上幾次做的案子尚未銷結,風聲正緊,附近的城鎮難以下手,這才把主意打到此地來。誰知道竟是一腳踩進了窮神廟里,這山區僻野的住戶,居然比我們哥倆還窮,簡直就是家徒四壁,隔宿無糧,娘的,我們干了多年買賣,猶是頭一遭遇著這麼干癟的所在,兄弟倆一商量,好歹再找一個肉頭開刀,有收沒收,調頭走人,于是乎,恰巧就尋上了這采野藥的那片破窯。屈朋友,你猜卻怎麼著?我們搜遍了屋里屋外,僅僅搜得一塊三錢半重的銀棵子,外帶兩吊零一枚制錢,女乃女乃個熊,辛苦這一陣,連喝頓老酒都不夠!」
屈歸靈冷冷地道︰「後來,你們就踫上了登門求助的老汪?」
刁雲展望了瑟縮在屋角的老汪一眼,道︰「這老小子叫老汪?不錯,你說對了,我們兄弟正在大嘆時衰命背的當口,這老汪巧不巧的找上門來,說是要請采野藥的去替人診治內傷,我隨口問了一句傷者是誰?啊炳,他就把朋友你的尊‘萬兒’說了出來,還表示另有位姓何的姑娘與你在一道。我猛的記起這兩天來,」鐵槳旗「鬧得烏煙瘴氣,人仰馬翻,傾力四處追拿的主兒正是有個姓屈叫屈歸靈的麼?要說巧,天下哪有這麼巧的事?所以呢,我們兄弟便跟過來瞧瞧,看看朋友你是不是‘鐵槳旗’要逮的那一位?屈朋友,這步棋我們總算走對了,嘿嘿,果然正是閣下!至于姓何的娘們,不管她是什麼人,就當做加掛的綴頭吧!」
屈歸靈慢吞吞地道︰「刁雲展,你的意思是說,要把我與何姑娘兩個捆送到‘鐵槳旗’去?」
刁雲展笑哧哧地道︰「正是這麼個意思,屈朋友,你能說這不是一筆天降的橫財麼?」
搖搖頭,屈歸靈道︰「不是,對二位而言,我看這只怕是一場天降的橫禍!」
鼠眼驀地瞪大,刁雲展怒道︰「姓屈的,你想嚇唬我們兄弟?」
屈歸靈道︰「無須嚇唬,刁雲展,我所說的自非虛妄,當然有它的事實根據!」
刁雲展陰淒淒地道︰「你倒是說說看,有什麼叫我們發不得橫財的事實根據?」
屈歸靈道︰「第一,‘鐵槳旗’急著想找我們是不錯,但他們從來並沒有提出懸賞的表示,二位若是尋上門去強索硬討,不啻形同勒詐,憑‘鐵將旗’的聲威,豈會吃你們這一套?弄得不巧,二位只怕就得把兩條性命賠上——」
哼了哼,刁雲展道︰「還有第二個事實根據麼?」
微微一笑,屈歸靈道︰「有,那就是我這個人的問題。」
刁雲展不由一呆︰「你這個人的問題?你這個人會有什麼問題?」
屈歸靈道︰「二位要將我與何姑娘捆送到‘鐵槳旗’,莫非我們便如此乖順,毫不反抗的俯首就擒?其中或許多少有點波折吧?」
刁雲展忽然齜牙笑了︰「原來你所指的事實根據竟是這麼兩樁,屈朋友,我可以告訴你,我兄弟伙押人上‘鐵槳旗’的垛子窯,絕對是低聲下氣、誠惶誠恐,不開口要一個蹦子,只听憑他們打賞,江湖有規矩,價碼有行情,我們替‘鐵槳旗’建了這麼一記大功,姓魏的出手還少得了?至于擺平你和那小娘們,更是容易,屈朋友,我們不論你算什麼三頭六臂,眼下可是奄奄一息,人到了要請郎中來治傷的地步,還有何皮可調?待收拾過你,小娘們自無可慮!」
屈歸靈倚回椅中,雙目平視︰「讓我們賭一次運氣吧,刁雲展,看你們押得中,還是我押得中!」
刁雲展斜睨了全大寶一眼,慢條斯理地道︰「我說大寶,你成麼?」
丙真像巨猿般桀桀怪笑起來,全大寶喉管里不停打著呼嚕︰「看我使兩根指頭就活活掐死他!」
刁雲展擺擺手︰「別,可別掐死他,我們要活口,死人對我們就不管用了!」
全大寶開始緩緩向竹椅上的屈歸靈逼近,看他踏步沉重,塊頭雄偉,這一移動起來,幾乎和半座肉山也似,氣勢相當懾人!
老實說,屈歸靈對自己的體能狀況並無把握,他不知道是否搪得過眼前這一番搏擊,但他卻明白一點——要想活下去,就必須豁命以赴!
瑟縮在屋角的老汪,雙手緊緊抓著二虎子的肩膀,驚恐得一對眼珠子都差點掉了出來,二虎子則又是關切、又是焦急、又是不服氣地握著兩只拳頭,怒沖沖地瞪著那一雙凶煞,只有站在門邊的邋遢漢子較為鎮定,他默然注視著情況的演變,除了面頰的肌肉偶而抽搐,倒挺沉得住氣。
全大寶距離屈歸靈約有三尺遠近的當口,居然搓著一雙毛手站定下來,但他僅僅靜止了瞬息光景,人已猛向上聳,泰山壓頂般暴撲椅間的屈歸靈!
一道冷電似的寒芒便在這時猝閃倏映,全大寶的兩只毛手突兀血淋淋地拋擲空中,然而他卻原式不變,重重壓落,屈歸靈傾椅側翻,仍被全大寶粗壯的身體撞了個踉蹌,險些踣跌于地!
失去雙手的全大寶一聲狂嗥,又一頭沖向屈歸靈,屈歸靈身形飛旋,堪堪躲開,「三心鼠」刁雲展動作奇快,斜刺里飛竄而上,手中一對牛耳尖刀帶起一抹雪亮的光焰,屈歸靈的大腿部位立刻鮮血涌現,他人朝後挫的剎那,全大寶正好抬腳踢中他的小骯,力道之猛,竟將他整個軀體踢兜起來,口中噴血,倒撞上牆又反彈橫摔!
便在此際,內室里人影急掠,犀利的「鴛鴦劍」劍刃揮灑起朵朵劍花,而劍花飄忽于全大寶四周,只見這頭巨猿吼號如嘯,奔突沖撞,俄頃間身上已經多出十幾條縱橫交布的血槽!
不錯,是何如霞趕出支應了。
刁雲展一個空心斤斗翻到了何如霞背後,牛耳尖刀挑刺掛削,出手如風,何如霞回旋游走,雙劍吞吐伸縮,宛如蛇信,照面間,兩人已互換了七招十三式!
混身浴血,形狀淒厲可怖的全大寶,瞪著兩只銅鈴眼,恍若不知疼痛的虎視著穿掠閃騰中的何如霞,模樣像極了一雙發狂的瘋獸!
于是,就在何如霞的一次躲避動作下,全大寶半聲不響,身子仿佛莽牛奔沖,山搖地動般全力撞擊何如霞,何如霞雙劍分戳,「嗤」聲穿進了全大寶的左右肩胛,而全大寶驟然立定挺肩,將兩臂肌肉繃緊,何如霞用力抽劍,竟似劍鋒生根,連抽三次都沒有抽回!
刁雲展搶上一步,右肘倏起,重重搗在何如霞後腦之上,何如霞甚至沒有來得及哼唧一聲,身子業已軟軟滑倒。
一聲狂笑起處,全大寶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抬腿就待往何如霞的胸口踩落,刁雲展趕忙一把將他推開,瞪著雙眼吆喝︰「你是被宰瘋了?活生生一條財路擺在這里,你卻要踹死它?真正叫蠢!」
全大寶揮舞著兩只血糊淋灕的斷腕,似哭非笑地吼叫︰
「我要他們的命,他們把我糟蹋成這付樣子,我非殺掉這雙狗男女不可……」
往地下吐了口唾沫,刁雲展冷冷地道︰「要他們的命不用你動手,送他兩人到‘鐵槳旗’的窯口,自然有人代勞,包管便宜不了這一雙,但這兩人死活之分,對我們影響可就大了,送死的去哪比活的值銀子?」
猛一跺腳,全大寶仰天大叫︰「我恨,我恨啊……」
眼珠子上翻,刁雲展不緊不慢地道︰「恨?恨什麼?想發財豈有不付代價的道理?今天你賣了好幾斤人肉,明朝就會有大把銀子的找補,吃不了虧,如果將活人弄成死人,大把銀子變成小把,那才有得你恨的!」
全大寶咬著牙道︰「好吧,我就听你的,小刁,現在趕快給我止血治傷,要是流血流死了,大把大把的銀兩就全不濟事啦……」
刁雲展笑了笑︰「這才是聰明做法;要止血治傷,現成就有郎中在,包替你醫得順順當當——」
說著話,他目光轉向那門邊的邋遢漢子,放粗了嗓音︰「兀那采野藥的,我這伴當挨了這一身狠剮,你他娘沒見著?還不趕緊給老子滾過來侍候著?」
邋遢漢子顯然就是秦藥師了,聞聲之下,毫不反抗的乖乖走了過來,一邊順手將纏在腰上的一條灰色布帶解下,布帶內側居然縫制著無數個大小不一的暗袋,袋里裝著各種小瓶的藥物,他人一來到全大寶身旁,立時動作熟練的替這個凶神上藥扎傷,屋角里,老汪實在看得有氣,忍不住月兌口叫了一聲︰「老秦——」
秦藥師回頭望了老汪一眼,又毫無表情的繼續他的工作,刁雲展發火地吆喝︰「你叫喚什麼?想挨兩刀不成?」
老汪嚇得一機伶,趕忙低下頭去,二虎子血氣上涌,起了一陣沖動,差點就待往前躍撲——他卻硬生生忍耐住了,他當然明白,撲上去也只有一個後果,怕是自己非躺下來風涼不可。
刁雲展亦不閑著,到屋前找了一大段老汪平時捆柴薪的粗麻繩來,前三後四的把屈歸靈及何如霞綁了個結實,在撥弄著何如霞的身體間,他不止一次的呆呆端詳著這位二姑娘的臉盤身材,好像直到如今,他才發覺何如霞是個女人,而且,是個長得挺標致的女人。
全大寶齜牙咧嘴地受著秦藥師擺布,招子卻巡梭在刁雲展的動作上,他猛吸一口氣,又打著呼嚕噴出來,一面怪聲怪調地發話︰「小刁,你他娘的好興頭……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起什麼騷主意?八成是老毛病又犯了,唉喲……你這個采野藥的手腳輕點不行麼?我說小刁,嘗鮮可不能獨嘗,我也得佔一份……」
刁雲展站起身來,形容暖昧地一笑︰「我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麼,不過,你都給我省省吧,傷成這等熊樣,還能辦事?」
全大寶嚷著道︰「老子傷是傷在其他部位,那玩意卻毫發無損,活蹦亂跳得緊,又如何不能辦事?小刁,你他娘別想吃獨食!」
拍拍手,刁雲展賊嘻嘻地道︰「你這話可是說到哪里去了?我刁某是此等不講義氣的人麼?罷,只要你能行,咱們哥倆秋色平分,成了吧?」
別看全大寶一個人傷得只剩半個人,勁頭卻來得大,他呵呵笑道︰「這還差不多,那臭娘們,她割了我十幾劍,我就要在她身子上找補回來!」
刁雲展眨著一雙鼠眼道︰「但是,大寶,咱們仍照老規矩,得分個先來後到,我他娘要拔頭籌——」
全大寶又痛得身子一抖,他怒瞪了正在上藥的秦藥師一眼,才悻悻地道︰「每一次都是你拔頭籌,就不能有個例外?」
吃吃笑了,刁雲展坐到原先屈歸靈所坐的那張竹椅上,慢條斯理地道︰「上下尊卑,總該有點分別,我是兄長,當然遇事在前,你是老弟,自則往後排站,無規矩豈能成方圓?你多學著了。」
全大寶惱火地道︰「斷手挨刀的都是我,你卻連根鳥毛也沒掉,怎麼說是你遇事在前?」
刁雲展翹起二郎腿,晃晃蕩蕩地道︰「偶而一次,大寶,你就生受了吧……」
貪婪又急躁地瞧著昏迷在地的何如霞,全大寶是一付迫不及待的模樣︰「呃,小刁,什麼時候?」
刁雲展揚起眉梢子︰「什麼什麼時候?」
全大寶吼道︰「玩這臭娘們呀,你那一陣子才打算快活?我可不耐煩久等!」
刁雲展臉色一沉︰「大寶,你也不是沒見過女人,怎的這麼個猴急法?眼下是大白天不是?
又當著這一伙人,我問你,你待怎麼玩?「
窒了一窒,全大寶氣沖沖地道︰「你他娘要拔頭籌,就等于擋在我的前面,你不動手,我只有干耗著,這不是引人心火上燒麼?管他娘什麼白天黑夜,小刁,等我包扎妥了,把這一屋子熊人趕出去,你先上馬,完了事招呼一聲,我跟著跨鞍,消遙過了,也就好上道啦!」
捻著一根鼠須沉吟片刻,刁雲展的目光不停繞著何如霞的胸脯打轉,然後,他咽了口唾沫,點點頭道︰「好吧,咱們就這麼辦,也免得夜長夢多,娘的,這雌貨可刁蠻得很!」
全大寶立時急姥姥地催促秦藥師︰「采野藥的,你手法快點不行麼?沒見過像你這種半吊子郎中,要死不活的看著都有氣……你若是誤了老子好事,小心我來治你!」
秦藥師仍然一聲不響,只是進行著他的工作,神情專注仔細,似乎根本沒听到全大寶的叫囂辱罵。
老汪父子卻大大的震駭了,從這兩個惡煞的對話里,不是分明表白了他們的企圖麼?天爺,他們竟然堂而皇之的商議著一樁如此傷天害理的丑事,他們竟這般毫無羞恥、毫無人性的準備輪暴一位少女,而那少女又在全無反抗能力的境況中!這是個什麼世界,天理何在,王法何存?
內心在吶喊,情緒在翻騰,但他們卻什麼都不能做,他們是完全的無能為力,因為他們也想活命——別說刁雲展尚囫圇無缺,只算一個受傷甚重的全大寶,那份狂悍凶猛的獸性,就不是他父子得以消受的!
于是,秦藥師終于完成了他的治傷過程,他沉默著將藥物一一收回,又把那條灰布帶子系回腰間,僵木的面孔上沒有絲毫表情。
全大寶稍微伸展了一下肢體,卻痛得他脖子上那根粗筋猛的一抽,他咬牙強忍,瞪大雙眼,口里一疊聲地吆喝起來︰「哎、哎、哎,屋子所有的人都給老子滾出去,滾得越快越好!」
「別這麼雞毛子喊叫的,有的是時間,還怕你玩不夠?」
老汪突然扯開喉嚨喊︰「二虎子他娘,二虎子他娘啊,你倒是趕緊出來,跟我們到外頭躲著啊……」
全大寶「咦」了一聲,轉過頭來,正好看見老汪老婆趑趑趄趄,縮頭縮腦地從里間走出,他上下一打量,豁然暴笑︰「我操,原來屋里還有一個老幫子,可實在不中看,滾滾滾,一遭滾出去!」
老汪上前一把抓住老婆,另一手牽緊兒子,失了魂似地踉蹌奔出門外,秦藥師靜靜跟在後頭,形態間像是剛剛出過一次最平常的診療工作。
刁雲展笑哧哧地道︰「現在,輪到你了,大寶,你也請吧。」
全大寶舐舐嘴唇,眼珠子直勾勾地停在何如霞身上,神情顯得有些毛躁︰「可要快,小刁,我實在等不及了!」
揮揮手,刁雲展由竹椅上站起︰「再怎麼快,也得等到撥弄完事才行吧?不要羅嗦了,且往外請,延宕下去只是耽擱你自己的時間,大寶,外頭候著啦!」
全大寶嘴里咕噥著,好歹舉步走了出去,刁雲展急忙上前把門關上,搓著兩手轉回身來,目光接觸到何如霞的面龐,又不禁吞了口唾沫!
屋子里很靜,屈歸靈側身躺在牆腳下,臉孔朝內,仍然僵寂不動,何如霞仰臥著,雙目緊閉,鼻息微弱,若不仔細觀察,幾乎難以查覺她胸口仍在輕輕起伏。
于是,刁雲展三腳兩步來到何如霞身邊,先做了一次深呼吸,再蹲下來開始解除何如霞四肢的束縛,伸出手去,他發現自己的一雙手居然在微微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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