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萬武已經站了起來︰「我也想得要死。」戰宴還未開,泥濘的空地上已鋪滿圓潤
晶亮的黑石,但卻只擺著一張木質極好,雕刻極精致的胡床。胡床後百錦帳高高支起,
一個鬈須髯,凹眼碧楮的波斯奴,戴著頂鮮紅的帽子,帽子上垂著藍色的絲帶,穿著件
繡金的黑色長袍,系著條鮮紅的腰帶,手扶彎刀,肅立在胡床後。無十三就坐在這張胡
床上。
他看起來絕不像是個無名無姓無父無母的孤兒,更不像是個瘋子。他的臉色非常蒼
白,但卻非常英俊,也的態度溫文而優雅,蒼白的臉色使人很難看出他的真實年紀,文
雅動人的微笑,和華麗高貴的服飾,更使人根本就不會注意到他的年紀。
戰宴雖然仍未開,客人卻已經到了不少,絕大師他們居然也是他的客人,也像別的
客人一樣,站在胡床前面。因為這里除了這張胡床外,既沒有桌椅,也沒有可以讓人坐
下來的地方。
除了這張胡床外,這里根本連一樣東西都沒有。但是,到鐵震天和王萬武出來後,
主人居然用最客氣的態度,請他們「坐下來」。
他先問那波斯奴︰「你看還有沒有別的客人會來?」
「我看沒有了。」
無十三立刻舉手揖客,帶著絕無虛假的微笑說︰「請坐,請各位先入席坐下來再說
話。」
第一個「坐下」的居然是絕大師,坐在一張根本不存在椅子上,他的臉上還是全無
表情,懸空坐在那里,就好像下面真的有張椅子一樣。於是每個都「坐」下去了,只有
鐵震天還站著。
無十三問他︰「閣下為什麼不坐?」
「我喜歡站著吃東西。」鐵震天回答得也很妙︰「站著吃才能吃得多些。」
「有理!」無十三拊掌微笑,說道︰「今天各位一定要多吃些,今天我替各位準備
了東海烏魚,北海的魚翅,南海的燕窩和龍蝦,京城的羊羔和烤鴨,江南的醋魚和蒸
蟹,還有整只的牛羊,足夠讓各位開懷大嚼。」
他說的這些東西根本連一樣都沒有,但是他卻用最殷勤的態度一再勸客「多吃一
點」。他還替絕大師準備了一點素菜。
第一個開始吃的又是絕大師,連絕大師都已經在吃了,別的人當然也只好跟著吃。
這些人幾乎全部都是威鎮一方的武林大豪,江湖好漢,現在,卻像是小孩子在辦「家家
酒」一樣,每個人都合手拿起了一雙根本不存在的筷子,坐在一張根本不存在的椅子
上,開始吃喝那些根本不存在的東西。唯一和孩子們不同的地方是,他們自己也不認為
這種玩法很有趣。他們的動作看來雖然很滑稽,神色卻很沉重。
除了絕大師外,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好像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扼住了脖子。絕大師瞼
上卻還是全無表情,一筷子一筷子慢慢的夾菜,一口一口慢慢的咀嚼,咀嚼的也不知是
憤怒,是恐懼?還是一嘴苦水。自從他成名以來,從未在任何人面前做過一件丟人泄氣
事的。可是現在他已將他辛苦博來的聲名,捧著那些根本不存在的東西,一口口嚼碎,
一口口吞下肚里!
鐵震天看得全身的雞皮疙瘩都冒出來。他想不通絕大師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
對這瘋子如此畏懼。只不過現在他已明白無十三是個什麼樣的瘋子了。
大婉雖然已經將他描敘得很仔細,但是,鐵震天現在才知道,不管她說得多仔細,
還是不足以形容出他的瘋狂可怕於萬一。無十三也在盯著鐵震天,只有鐵震天一個人沒
有動筷子。
「你為什麼不吃一點?」
「吃什麼?」
「羊羔和醋魚的味道都很不錯,」無十三道︰「烤鴨也要乘熱吃才好。」
「烤鴨在那里?」鐵震天問︰「酷魚在那里?」
「你看不見?」
「我看不見。」
無十三道︰「別人都看得見,你為什麼看不見。」
「因為我沒有他們聰明,」鐵震天道︰「你說的這些東西,一定只有聰明人才看得
見。」
無十三又盯著他看了老半天,忽然大笑︰「原來你是個呆子,這麼多好吃的東西,
只有呆子才看不見。」
他的聲音忽然停頓,臉上忽然露出種憤怒之極的表情,轉過臉,狠狠的瞪著馮超
凡,厲聲問︰「你怎麼能做這種事。」
馮超凡怔了怔,「我做了什麼事?」
「有這麼多好東西你不吃,為什麼偏偏要吃我的小狽?」
「你的小狽?」馮超凡听不懂他在說什麼?「你的小狽在那里?」
「剛才還在這里的,」無十三道︰「現在已經被你連皮帶骨都吃了下去!」
他看來不但憤怒,而且悲傷︰「這條小狽我已經養了好幾年,就像是我的兒子一
樣,你為什麼要吃掉他?為什麼如此殘忍?」
馮超凡臉色變了,「奉天大俠」馮超凡三十年前就已成名,以一對六十三斤重的混
元鐵牌縱橫白山黑水間,什麼事他沒見過?他當然已看出無十三是存心找他的麻煩。他
希望絕大師能助他一臂之力,跟這瘋子拚一拚,他們是多年的好朋友,絕大師至少總該
替他說句話的!
想不到第一個替他說話的並不是他的好朋友,而是他一向深惡痛絕的大盜鐵震天。
「這里根本連一條狗都沒有,」鐵震天道︰「大狗小狽都沒有。」
「你是呆子,你當然看不見。」無十三道︰「我親眼看見的,絕不會假!」
「這次你恐怕看錯了。」
「你一定要說這里沒有狗?」
「絕對沒有。」
「可是我說有,而且已經被他吃進肚子!」無十三臉上忽然又露出種神秘的笑容,
一字字道︰「你想不想跟我賭?」
「怎麼賭?」
「賭那條小狽是不是在他肚子里,」無十三吃吃的笑道︰「用你的人頭做賭注。」
鐵震天忽然覺得手腳冰冷了,胃里好像已經開始要嘔吐,他已經猜出這個瘋子要干
什麼。馮超凡顯然也猜出來,忽然大吼一聲,向無十三撲了過去。他的「虎爪功」和他
的混元鐵牌,同樣都是威震關東的武林絕技。
絕大師的臉色居然也孌了,疾聲道︰「住手!膘住手!」他說得還是遲了一步,馮
趨凡的身子已撲起,無十三身後那波斯奴的彎刀已出鞘。
刀光一閃,鮮血如亂箭般射出。只有一種方法能看出一個人肚子里有沒有小狽,一
種最原始,最野蠻,最殘酷的方法,一種只有瘋子才會用的方法。這個瘋子用出來了。
縱橫江湖三十年的馮超凡,竟沒有閃過這一刀,開膛剖月復的一刀。
每個人臉色都變了,有的人已忍不住在嘔吐,有的人向外逃竄,有的人向前猛撲!
無十三還在吃吃的笑,笑聲瘋狂詭秘而淒厲,無論誰只要听過一次,一輩子都忘不了。
刀光還在不停閃動,一刀就是一條命。沒有人能避得開這波斯奴的刀,因為他一刀劈來
時,已經先有一枚黑石飛過來,是從無十三手里飛過來的。
無十三以中指彈黑石,風聲一響,黑石已打在對方的穴道上。能夠避得開的只有絕
大師和鐵震天,但是他們也沒法子逼進那張胡床,刀光和血光已封住了他們的眼。他們
幾乎已看不見無十三的人在那里。就在這時,他們看見了馬如龍。
馬如龍沖入了刀光和血光,他不是來送死的,他是來救人的,雖然他自己也沒有把
握全身而退,但是他一定要冒這個險。沒有人能拉得住他,他寧死也不能坐視這種殘殺
繼續,他一定要把能夠救出來的人全都救回來。在這一瞬間,他根本沒有把自己的死活
放在心上。
他沒有死,他知道自己沒有死,而且救了幾個人回來。但是他沖回雜貨店時,已筋
疲力竭,一進門就已倒下!他出生入死,拚了命去救回來的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