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恕沉默半晌,緩緩道︰「梁兄你果然不愧是個仁義君子,事到如此,還不肯瞞我,梁兄,你今日將此事明告于我,我已十分感激了,怎會有相怪之意?」
他語聲誠懇,梁上人心中卻愈覺不安。
只見仇恕突又一笑,道︰「其實自今日起,在下行蹤,再也毋庸瞞人了,梁兄對那位朋友,也不必再為難,只管將在下行蹤,告訴他好了。」
梁上人神色一陣慚愧,默然半晌,道︰「公子那仇人,來自‘昆侖’,而且還是當今昆侖掌門人的師弟,一身武功,已可算得上是武林中頂尖高手。」
仇恕雙眉微皺,道︰「昆侖門人?」
梁上人接道︰「此人未入‘昆侖’之前,已是武林中一條好手,人稱沒羽箭’趙國明,十余年前,與令尊……」
仇恕劍眉一揚,道︰「先父的仇人,便是在下的仇人!」
梁上人又自默然半晌,垂首道︰「公子今後行蹤既露,必定強仇環伺,凡事俱要小心了,在下……唉,只恨不能為公子效力,只有默禱公子平安……」
他呆了半晌,似乎還想說什麼,但終于只是黯然一揖,悄然而去。
仇恕無言地默送他的身影消失,心頭突覺一陣蕭索。
四野空寂,天地間仿佛只剩下了他孤身一人,四下木葉隨風搖曳,仿佛都是環伺著他的仇人。
黑暗中,他緩慢地移動身形,腳步正如他心情一般沉重。
也不知走了多遠,他突地長嘯一聲,奮起身形,如飛掠去,嘯聲高亢,響徹雲霄,久久都不寂滅。
春陽又升。
西湖萬鱗碧波,又開始蕩漾起眩目的波浪。
方至清晨,靜寂的湖面便已飛揚起來,西湖中所有的畫舫游艇,此刻卻已聚集到一處,聚集到湖邊。
船連著船,連結成一片船海。
淡淡的湖風中,散發著酒香與污臭。
淡淡的風聲中,飛揚起歡談與嗤笑。
依依的楊柳枝下,到處都是人頭,到處都有長劍……
今天,正是杭州城的大豪,武林中的巨子,「靈蛇」毛臬柬邀群雄,召集到西湖的英雄之會。
畫舫己用粗索或鐵鏈結連住了,百數條畫舫,結成了一座湖上的行宮,船娘們興奮而又驚奇,以訝異的目光,望著登船的豪客。
他們有的是慢步而登,有的卻是一躍而上。
他們高聲談笑,大杯飲酒,酒到杯干,仿佛喝的不是酒而是茶似的。
他們雖然也穿著華麗的長衫,但卻仍掩不住神情間的粗栗驃悍之氣,閃爍的目光,寬闊的胸膛……
船娘們不禁暗中羨慕了︰「多麼雄壯魁偉的男人!」
她們見慣了的是文弱的書生,臃腫的商賈,猥瑣的幫閑,平凡的游客,步履蹣跚的老頭子,扶老攜幼的小熬人……
今日,她們眼界一新,心里暗暗高興,卻不知這些雄壯的男人們,隨時都會為她們帶來腥風血雨,隨時都會將這「濃淡妝抹總相宜」的清清西子湖的清清湖水,染上一片猩紅的血色!
突地,湖邊響起一陣號聲。
拂動的柳枝下,「靈蛇」毛臬、「左手神劍」丁衣、「百步飛花」林琦箏、「河朔雙劍」汪氏昆仲……
這一幫早已叱 江湖,聲名顯赫的豪客,大步登上湖船。
但這其中最最令人觸目的,卻是兩個神采飛揚,衣衫華麗,但面目在江湖間卻極為陌生的老人!
還有一人,更令人暗中稱異,此人竟是個看來有如僵尸的漢子,面上一條刀疤,在陽光下發著紅光。
眾豪不禁在暗中竊竊私議︰「這些人是誰?為什麼‘靈蛇’毛臬對他們分外的客氣?」
毛臬滿面春風,不住抱拳,但是這春風得意的武林大漢,目光中竟似也有著一份深深的憂慮。
他臨風卓立在船頭,目光四下一掃,但聞滿湖群豪,忽然響起一片采聲,還有人在遠處,揚聲問好。
「靈蛇」毛臬微微一笑,目中的憂郁與陰霾,瞬眼間便換作了得意而驕做的光采,抱拳朗聲道︰「毛臬事煩暇少,久未與眾家兄弟歡聚,今日西湖春風楊柳,風光不惡,眾家兄弟且請先飲一杯,再行敘話……」
狂濤般的喝采掌聲中,他緩步退回船艙。
「百步飛花」林琦箏嬌笑道︰「毛大哥,就是那仇獨的兒子,此刻已來到江南,他若听到這片采聲,也該知難而退了吧!」
‘靈蛇,毛臬朗聲一笑,突听程駒冷冷道︰「他兒子若也像他爹爹那般脾氣,只怕再響些掌聲,也駭不倒他!」毛臬笑容突地一斂。
潘僉咯咯笑道︰「縱然駭不倒他,有我兩人在此,他又當怎地?」
‘靈蛇」毛臬心中忽憂忽喜,當真是食不知味,坐不安席,也不知過了多久——只听面有人喝道︰「弟兄們酒足飯醉,請毛大哥出來說話。」
又有人揚聲大呼道︰「毛大哥對我兄弟們如此厚待,無論毛大哥有何吩咐,我弟兄們縱然赴湯蹈火,也甘願為毛大哥效命!」
‘靈蛇」毛桌精神一震,振衣而起,步上船頭,大聲道︰「多年來蒙眾家兄弟厚愛,毛臬實是感激不盡,毛臬一生行事,雖然多有差錯,但自問良心,始終對得住朋友,十余年前,毛某不惜冒險除去那魔頭仇獨,也是為了江湖朋友們的安全!」
群豪大聲喝采,只因毛臬除去仇獨之事,確是四海聞名。
毛臬一笑又道︰「但今日那仇獨的後人,也已出道江湖,毛臬為了各位除去仇獨,各位朋友也該為毛臬除去仇獨之子!」
眾群豪哄然應道︰「正該如此!」
毛臬朗聲大笑道︰「朋友們對毛臬的好處,毛臬絕對不會忘記…」
語聲未了,突听遠處響起一個尖銳的呼聲,大喝道︰「毛臬放屁!」
群豪聳然一驚,齊地轉目望去!
只見遠處一艘扎彩湖船的船篷上,叉手站著一個身懷六甲的大肚婦人,戟指毛臬大罵道︰「你若對得起朋友,你若不會忘記朋友的好處,程楓怎會被你殺死?」語聲激憤,滿面俱是淚痕。
群豪大多認得,這婦人便是七劍三鞭中‘鴛鴦雙劍’林琳,听得她這番說話,都不禁暗中驚奇。
‘靈蛇’毛臬面色大變,月兌口道︰「程楓與我義如兄弟,我怎會將他殺死,你……」
林琳仰天悲嘶道︰「你竟然還有臉說與程楓情如兄弟,我且問你,程楓若是未死,他此刻在哪里,你說他此刻在哪里?」
滿湖群豪,千百道目光,一齊望向毛臬。
毛桌縱是一代梟雄,但此刻面對著千百道詢問的目光,他心神也未免有些惶亂,吶吶道︰「他……他……不錯,程大哥已不幸仙去了!」
林琳雙拳緊握,怒喝道︰「是誰殺死他的?」
‘靈蛇’毛臬呆了一呆,半晌未曾說話,湖上便已響起一陣竊竊私議之聲,有的人已不禁在暗中搖頭私語︰「程楓與毛臬那般交情,可說是生死與共,他若真的是被毛臬殺死,靈蛇毛臬也未免太狠心了些!」
突听一聲冷笑,毛臬身後,緩步走出一個形容僵木,有如死尸一般的漢子,厲聲大呼道︰「程楓是我殺死的!」
林琳切齒大呼道︰「你與程楓無怨無仇,為何要將他殺死?」
「還魂」冷冷道︰「他對不起我毛大哥,我就將他殺死了!」
群豪立刻為之嘩然,齊地暗忖道︰「果然是毛臬主使,將程楓殺死的!」
滿湖群豪,十中有九知道程楓與毛臬的交情,此刻一听毛臬對友如此,一些熱心的朋友,也不禁寒了心。
「還魂」目光四下一轉,接口又道︰「十七年前,我毛大哥開設了一家地下鏢局……」
「靈蛇」毛臬一听這「閃電神刀朱子明」竟在眾目睽睽之下,提起了自己的隱私之事,不禁怒叱一聲,一掌推在「還魂」胸前,喝道︰「退回去!」
「還魂」仿佛腳步不穩,一連後退了幾步,「砰」地一聲,仰天跌倒在船艙里,口中猶自大呼道︰「毛大哥,小弟全是為了你,你為何對小弟如此?」
本已有些寒心的武林群豪听得‘靈蛇’毛臬竟開設了武林中人最最不恥的地下鏢局,又一掌將一心為他的朋友打得仰天跌倒,不禁更是心灰,有的人已在暗中冷笑數聲,悄然而退。
毛臬眼見自己多年所建的基業,今日竟將毀于一旦,心下更是惶急,連連抱拳,連連大呼道︰「眾家兄弟,切切不要听他們胡言亂語……」
林琳已蕩著一只輕舟趕來,嗖地一聲,躍上船頭,毛臬變色道︰「你要作什麼?」
林琳悲嘶道︰「你既然殺死他,索性也將我一齊殺死算了!」
嘶聲中急地攻出數招,招招俱攻向毛臬致命之處!
她招式雖然凌厲,但究竟是身懷六甲,已將臨盆,腳步間大是不便,怎會還有昔日的威風?
毛臬惱羞成怒,怒喝道︰「潑婦,你敢在這里撒刁麼?」
反腕一掌,斜斜擊在林琳肩骨之上。
林琳悲呼一聲,仰天跌倒在船板上,放聲痛哭起來。
江湖豪士,本就同情婦人弱者,何況林琳此刻懷有身孕,眾人一見毛臬竟出手毆打孕婦,心中更是不忿,雖然仍對毛臬的聲威有所畏懼,但已忍不住發出義憤不平的呼聲,更有許多人憤然拂袖而去。
「河朔雙劍」汪氏昆仲無言地對望一眼,他兩人見到毛臬這般情況,不禁齊地想起了「繆文」的言語!
兩人不約而同地暗中忖道︰「毛臬近來如此狂傲,縱容他女兒對長輩無禮,他此刻眼見已是眾叛親離,我兩人何不乘機將之除去!」
一念至此,汪一鳴突地振臂大喝道︰「靈蛇毛臬面帶忠厚,內藏奸詐,我等縱是情義兄弟,也看不慣他如此放肆狂行,愚弄天下江湖朋友!」
汪一鵬反腕拔出長劍,厲聲道︰「程大嫂,看我兄弟為你復仇!」
嗖地一劍,直刺毛臬左脅!
「還魂」立在船艙的角落里,目光中已露出得意的神采,程駒、潘僉對望一眼,嘴角也微微泛出笑意。
「左手神劍」丁衣肩頭一動,正待長身而起,卻被百步飛花林琦箏一把拉住,附在他耳畔低聲道︰「坐山觀虎斗,多麼舒服,逞勇強出頭就無趣了!」
丁衣怔了一怔,手按劍柄,緩緩坐了下來!
只見毛臬身形閃動,避開了汪一鵬的一連七劍,口中厲喝道︰「汪一鵬你瘋了麼?」
汪一鵬冷哼一聲,劍勢不絕,又是一連三劍刺出,他獨臂使劍,劍走偏鋒,端的辛辣已極!
毛桌臉色鐵青,難看之極,顯見他內心也氣極怒極,但他似乎有著某種顧慮,而仍不願與汪一鵬過手還招,身形閃處,又自往後斜讓開去,揮手低喝一聲︰「人來!」
汪一鵬揮劍再進,突地——四道寒光,挾嘶嘶銳嘯之聲,交尾疾卷過來,只听「錚」地一串繁密的金鐵交響之聲過處,汪一鵬撤劍暴退三尺!
只見四個藍袍黑履,手持長劍的中年漢子,一字排開,擋在他身前,四柄鋒利的長劍,劍尖外吐,其勢雖未展動,但已將對方進退部位,完全封住。
這四個藍衣劍手,一個個肅然屹立,目光不瞬,凝注在汪一鵬身上,仿佛泥塑木雕一般。
汪一鵬心頭微凜,暗忖道︰「毛臬這廝果然險惡深仇,竟早已暗地埋伏了這般好手……」
思忖未已,卻听毛臬朗聲道︰「汪大弟,愚兄有何對不起你的地方,當著眾家兄弟面前,你須放明白些!」
汪氏昆仲在西湖上受挫于毛文琪之事,怎好向天下群雄說出,汪一鵬目光一轉厲聲道︰「你寡廉鮮恥,開設地下鏢局,背信忘義,暗殺我程楓大哥,欺凌孤寡,集好險毒辣于一身,天下之人皆得誅之,我弟兄替武林除害,又何須有私人恩怨!」
這一席話,說得義正詞嚴,留著未走的群豪,莫不聳然動容,甚至己有人按劍而起。滿湖船娘,更早已亂成一堆。
毛臬滿面怒容,微一揮手,冷冷叱道︰「殺!」
叱聲方起,四名藍衣劍手,身形齊展,四柄長劍,同時疾刺而出!
汪一鵬冷笑一聲,道︰「無知小兒,也敢在老夫面前施劍!」
人隨聲動,劍走輕靈,獨手振處,劍尖彈起四朵劍花,將四名藍衣劍手的長劍一齊封住,隨即挽臂一圈,劍光如虹,急攻過去。
四個藍衣劍手身形微挫,霍地一分,避攻還招,閃電般還了一十二劍,劍劍指向汪一鵬全身要害之處。
汪一鵬一聲輕叱!振臂疾揮,長劍劃出一圈圈光弧,盤空而起,有如一幢華蓋,將身形護住。
四個藍衣劍手,頓覺手中長劍如同刺在一堵堅壁之上,劍勢為之一挫!
汪一鵬縱聲笑道︰「靈蛇門下劍手,還有幾人?」
笑喝聲中,手腕微振,一連四劍,有如驚芒掣電般擊出,藍衣劍手齊聲大喝,身形復合,四柄長劍織成了一片光華!
瞬息之間,雙方已互攻出十余招之多,汪一鵬長劍揮灑,游走于四柄長劍交織的光華中,表面上雖是從容無比,但心中卻是煩躁已極,目中殺機驟盛,手中劍勢突變,由疾而徐,仿佛劍身有千鈞之重,每一劍刺出,其勢雖緩,但俱蘊含著極厲害的變化與無窮潛力。
四個藍衣劍手的劍招雖是辛辣詭異,但功力修練上,哪及汪一鵬深厚,是以頓時為對方劍身上發出的潛力所逼,辛辣凌厲的劍招,再也施展不開。
毛臬在一旁叉手督戰,見狀,心中不由大為著急,唯恐再打下去,自己費了多年心血訓練出來的這四名劍手,又將毀于一旦!
心念思忖間,他不禁又自想起了昨日隨程楓出動的另四名劍手,竟直到此刻為止,還不見蹤跡。
他悄然走到角落里的「還魂」身畔,沉聲道︰「你昨天殺死程楓時,可曾見到過身穿藍衣的劍手?」
「還魂」漠然點了點頭,冷冷道︰‘見到!」毛臬目光一寒,追問道︰「他們到哪里去了?」
「還魂」冷冷道︰「死了!」
毛臬霍地跨前一步,面沉如水,厲聲道︰「怎樣死的?」
「還魂」動也不動地站在那里,木然答道︰「難道他們還會病死不成?」
毛臬雙拳緊握,一字字緩緩問道︰「是誰動的手?」
話聲未了,船頭已響起兩聲金鐵交嗚的大震,閃目望去,只見兩柄長劍沖天飛起,帶起兩道光弧,斜斜墜人湖中。劃開兩道碧波!
兩個藍衣劍手疾退而出,手上空空,長劍已失。
汪一鵬如影隨形,口中大喝一聲︰「著!」
劍尖伸縮,仿似毒蛇吐信,一分為二,閃電般直取二人咽喉。
兩個藍衣劍手的身手雖自不弱,但對方這一劍,來勢又準又狠,卻令他兩人避無可避。
剎那間,另兩道劍光從旁邊一閃而至,「錚錚」兩聲,硬生生將汪一鵬刺出的這一劍撞開了數寸。
只听‘哧哧,兩聲,這兩個藍衣劍手雖幸免劍洞咽喉,但肩上業已被汪一鵬的劍鋒余勢,劃破一道血口!那出手拯救的另外兩個藍衣劍手,也被汪一鵬長劍反彈之力,當堂震退三步。手中長劍斜斜垂下,幾乎觸及艙板,顯見再無還手之力!汪一鵬獨力斗敗毛臬四個貼身劍手,心中大為得意,橫劍作態,凝視著毛臬,冷冷笑道︰「還有人麼?」
毛臬目光閃翻,發現群雄當中,竟有大半在怒目相視,那程駒、潘僉二人依然大馬金刀地坐在席位上,神情冷漠,似乎是對所發生之事,絲毫不感興趣。
還有那「百步飛花」林琦箏和「左手神劍」丁衣,也是面含詭異莫測之色,顯然是幸災樂禍的成份居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