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恕極其清楚地感覺到,這沉重的腳步聲,距離自己已越來越近,但是他卻仍然像一座山岩般屹立著,連動彈都沒有動禪一下,因為他確切地知道,一個人應付任何一種變化的發生,最好的方法,就是保持鎮靜,艱苦的鍛練與復仇的意志,無比堅強的復仇的意志,使得他每一根神經,都像是鋼鐵一樣,若沒有足夠猛烈的打擊,休想使得他鋼鐵般的神經震蕩一下。
而此刻,這突然傳來的腳步聲,對他的打擊,顯然是不夠猛烈的,起先,他雖也會感到一陣悚懍的寒意。
但是,這陣悚懍的寒意,極快地便消失了,快得連他自己都仿佛沒有感覺到,當他抬起目光,看到站在他對面,正在一面喘氣,一面說話的枯瘦漢子,雖因這陣腳步而中止了自己的話,但面上卻並沒有什麼明顯的恐懼之色,有的只是一些輕微的驚訝,因之,他知道自己身後行來的這人,並不足以令自己驚慌,因為假如一個人並沒有令世上其他任何一個人恐懼的話,那麼這個人也就更不會令仇恕驚慌了。
何況,這個人的腳步聲是那麼沉重,沉重得即使一個白痴或者半聾的人也能清楚地听得到,當人們要想加害另一個人的時候,他們通常是不會發出如此沉重的腳步聲的。
因之當腳步聲越來越近的時候,他只是緩緩地回過頭去,投以平淡的一瞥,他甚至在回過頭去之前,已能自信地猜透︰「一定是方才在大殿中那兩個奇異的道人,此刻已走了出來。」
哪知——
當那枯瘦的漢子喘了一口氣後,說︰「小的一生之中,從來也沒有看到比那人再難看的面孔,當時——」就在他說到「當時」兩字的時候,他倏然中止了自己的話,因為此刻他眼中,又出現了一個嚇人的景象。
但是,他面上為什麼沒有現出像他心里一樣恐懼的面容呢?
因為他雖然看到了這景象,卻不會真的了解,這一來是因為。
他嚇壞了,嚇得不能了解,但最主要的卻是,此刻他已根本不知道什麼「恐懼」,恐懼是屬于神志的,而他的神志卻完全停止了作用,已完全地麻木了!
于是一一
這可恨的,該咀咒的麻木;便使得仇恕又下了個錯誤的判斷。
他甚至沒有去望跪在地上的另四個人,以及站在他身側的「牛三眼」一眼,也根本沒有注意這些人面上的表情。
可是,就在他方自轉過頭去的時候,他微帶笑意的眼角輕輕一瞥。
這一切事都是在極短極短的剎那之間發生的——從那枯瘦漢子的中止說話,直到仇恕此刻的回轉頭去。
牛三眼面上的肌肉,是在恐懼而緊張的扭曲著,若不是因為仇恕的鎮靜,這滿腔義氣,滿月復自傲的市井豪雄,準會不顧一切的驚呼出聲來,但是,等到他看到仇恕轉身一瞥的時候,他立刻知道這奇異的少年的鎮靜,也是有著限度的。
仇恕目光一瞥,心頭驀地一震,轉身、錯步,唰地擰轉身軀,厲喝︰「你是誰?」
暮春的陽光,尚未完全升到中天,從微偏東處斜斜地照下來,照在這雜草叢生,磚石滿地的荒野破落的院落里。
就在這荒敗頹廢的院落里,叢生雜草的泥地上,此刻正鬼魅般地站著一個長發披肩,一身長袍的女子,此刻她已停下腳步,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里,春陽映著她的長發,微風吹著她的袍角,她陰淒淒地笑了一下,但焦黃僵木的面目上,卻沒有絲毫笑意,「牛三眼」機伶伶連打好幾個寒噤,一直到許多年以後,他還在和別人賭咒,賭咒說這女子是剛從墳墓里跑出來的。
仇恕倏然轉身,一聲厲喝,卻換得這女子的一聲冷笑。
他暗中一調真氣,又厲喝道︰「你是誰?此來何意?」
這長發披肩,形如鬼魅的白袍女子,目光緊緊盯在仇恕臉上,就像是亙古以來都未曾移動過一下似的,她簡短而森冷地回答︰「找你!」
「找我調仇恕驚奇地重復一句,他想不出自己幾時見過這女子,也想不出自己幾時和這女子以及有關這女子的一切有過關連,這種面目人們只要見過一次,便永生也不會忘記,他確信自己的記憶這次絕不會欺騙自己︰「難道她也是那‘靈蛇,毛臬的裳羽?」這念頭在他心中一閃而過,于是他戒備得更嚴密了,他沉聲道︰「有何貴干?」
這白袍女子又自陰淒淒一聲長笑,笑聲未住,突地閃電般旋身一掠,掠到這祠堂正殿的後面門戶前,冷喝道︰「出來!,’她動作之快,就像是白駒過隙,當人們方自驚異于她身形的轉動時,她又已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門口,若不是人人都親自見到她方自這邊掠去,她就像是已在那里站了幾個時辰似的。仇恕劍眉微皺,暗忖︰「怎地又憑空出來個如此怪異的女子,武功竟是如此之高?」
只听這女子喝聲方住,祠堂正殿中突地傳出一陣陣大笑之聲,那身材頎長,面容清 的白發道人,在笑聲中漫步而出,目光閃電般在當門而立的長發女子身上一掃,卻再也不望她一眼,筆直地走到仇恕身前,含笑說道︰「酒未終,筵未散,施主為何就匆匆走了,不該,不該,大是不該,你我萍水相逢,頗覺投緣,且隨貧道再去喝兩口調他放聲狂笑,朗聲而言,一把拉住仇恕的肩膀,那詭異絕倫的白袍長發的女子,他竟像是根本沒有看到。仇恕心中一動,亦自含笑道︰「道長如此抬愛,小可敢不從命。」回過頭,向那已自嚇得面無人色的「牛三眼」道︰「你這些伴當,此刻穴道解開,血也止住,你替他們上些金創藥便可無礙,我且隨這道長進去喝兩口。」目光一轉,向那自發道人微微一笑,他此刻竟也生像是不再感到那長發女子的存在似的,任憑這白發道人拉著自己的肩膀,向殿內走去。
當門而立的長發女子始終沒有回過頭來,她筆直地站著,直到仇恕和那白發道人又都走到她身後,她倏然轉身,仇恕只覺心頭微微一震,但面上卻仍滿帶笑容,直到此刻,他還不知道究竟該如何應付這怪異絕倫,來歷不明的女子,而他在沒有決定自己下一個步驟該如何做的時候,面上永遠都帶著這種飄逸而不可捉模的笑容。
白發道人哈哈一笑,道︰「這位女施主怎地擋住貧道的去路,但請借過一步,讓貧道長發女子的目光就像是正在仇恕臉上生了根似的,除了仇恕之外,她再不向別處望一眼,白發道人的話,她更是理也不理。」我不管你究竟是什麼人,也不管你這樣裝模作樣,鬼鬼祟祟是為了干什麼,但是——」她生冷、緩慢、一字一字他說著,每一個字在她的舌尖滾動一下,從牙縫中迸出,就像是冰珠落在石板上似的,冰冷而簡短,任何人都無法從她的語句中,尋得任何一種喜、怒、哀、樂的情感……此刻她語聲微頓,但絕不給別人插口的機會,立刻接著道︰「以後你的手指要是再踫到毛文琪一下,我就斬斷你的手指;你的眼楮一要是再望毛文琪一眼,我就挖出你的眼楮,而且——現在你要是還不停止你臉上這笑容的活,我就會叫你永遠都笑不出來!」
她冰冰地結束了自己的話,目光仍然望著仇恕,望著仇恕面上的笑容。
仇恕面上的笑容,果然消失了,她滿意地哼了一聲,哪知她「哼」聲未了,仇恕卻又縱聲狂笑了起來,他狂笑著道︰「閣下說的話,小可一句也听不懂,如果閣下不嫌麻煩的話,就請閣下再說一遍,小可為什麼不能看毛姑娘一眼——」他話聲未了,那白發道人亦自縱聲狂笑起來,他狂笑著接口道︰「貧道雖然置身方外,但讓貧道見了絕色美女而不望她兩眼,卻也無法做到,除非——哈哈,除非這女子的尊容實在不敢領教。」
這白發道人昔年縱橫武林時,本來是個不苟言笑的人物,但後來他浪跡天下,縱情山水,十年以來,早已將世上的一切名利之爭,禮教規範,都拋到九霄雲外,已是月兌略形跡,不修邊幅的風塵隱士,是以他此刻方自會說出這種話來。
他此刻已隱約地感覺到這少年,這女子,都和自己有著些關系,但此刻他重返江南,原已將一切事都置之度外,是以他也不怕會牽涉到任何麻煩,他狂笑著說完了話,抬起頭,只覺這長發女子目光一閃,果然已望到自己身上。
沒有一句話,甚至連一個字都沒有,這長發女子突地冷笑一聲,電也似地伸出手掌,仇恕心中一驚,哪知這女子右掌一伸,一落,「啪」地一聲,竟在自己左掌上打了一下,仇恕心中大奇,不知道這女子怎地突然打起自己來,只見她一雙手掌,春蔥欲折,瑩白如玉,他目光一瞬,哪知這女子左掌一反,「啪」地又是一聲,竟在自己右掌上又著著實實地擊了一掌。
這兩掌掌聲清脆已極,仇恕與自發道人俱都一怔,突地覺得一股無法形容的腥臭之氣,橫身而來,那自發道人心中一動,只听這女子「咯」地冷笑一聲,陰森森地又自說道︰「還不走!」
自發道人目光連轉幾轉,笑容已斂,想是在努力思索著什麼,仇恕微微一笑,朗聲道︰「小可正是要走,只是閣下擋住了去路——」他抬頭一望,只見這白袍女子面上仍是一無表情,但目光卻開始活動起來,他心中一動,閃目望去,只見她目光之中,滿是矛盾痛苦之色,這種眼色是只有人們在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時才會有的,他不知道這看來像是一無情感的女子,怎會有這種眼色。
他心中正自猜疑不定,卻見那白發道人突地大喝一聲︰「毒龍掌!」
白袍女子冷冷一笑︰「不錯!」雙掌一翻,「啪、啪」兩聲,雙掌閃電般又互擊一掌,白發道人如見蛇蠍般,突地倒退兩步,仇恕又驚又奇,這白發道人仍拉住他的臂膀,他只得隨著倒退兩步,一陣風吹來,方才那腥臭之氣,又自撲鼻而來,他只道這白發道人抓住自己臂膀的手,抓得越來越緊,突地手掌一松,仇恕眼前一花,這白發道人身形一動,雙掌如風,唰唰,唰唰,竟突地向這長發女子攻出四掌。
掌勢如風,掌風虎虎,仇恕暗贊一聲,這自發道人武功果然不弱,卻見這長發女子嬌軀的溜溜一轉,身軀倏然滑開五尺,突地放聲呼道︰「你看到了嗎?這是他逼我動手的,可不是我有心破戒呀!」呼聲雖大,但卻嬌柔清脆,哪里還是方才那種冷冰冰的聲音。
仇恕包驚更奇,心中一動,順著這女子的目光望去,只見她目光在右邊的土牆上一轉,長袖一拂,突地輕飄飄向白發道人拍出一掌。
掌勢雖輕,但這白發道人似是心存畏懼,竟不敢硬接她這一掌。
仇恕心念連轉數轉,正自舉棋不定,哪知右面土牆上,突地緩緩升起一條人影來,輕輕說道︰「師姐,我沒有看見!」
仇恕一驚,轉目望去,月兌口呼道︰「文琪,果然是你在這里。」語聲未落,突地一股掌風,迎面拍來,這掌風又輕又柔,似是毫無勁道,仇恕全心全意在望著方才自牆上現身的毛文琪,見到這一掌拍來,便也隨意拍出一掌。
眼看他這一掌就和白袍女子擊來的一掌功力相擊,白發道人面容驟變,卻已喝止不及,毛文琪縱身一躍,從牆上飄飄落下,突又幽幽一嘆,輕輕道︰「師姐,我沒有看見。」
那白袍女子掌到中途,眼看就要拍上仇恕的手掌,听到這句話突地平掌一縮,身形閃電般退到土牆邊,狠狠瞪了毛文琪一眼,厲聲道︰「我是為你好,你還說沒有看見,明明是老道士先向我動手的。」
毛文琪眼簾一垂,目光望在地上。
「我真的沒有看見,何況……何況他也沒有先向你動手!」
白袍女子狠狠一跺腳,厲聲道︰「你真是沒出息,你知不知道人家怎麼對你,你這樣對他?昨天晚上我跟你說的話,你難道沒有听見嗎?你說他不會武功,你看他是不是不會武功,他對你到底存著什麼壞心思,我雖然不知道,可是——可是——」身形突地一轉,閃電般掠到那兀自伏在地上,己被嚇得呆了的五個人身前,目光一轉,出手如風,劈面抓住一個瘦小枯干的漢子的頭發,一把提了起來,這漢子驚呼一聲,已被她凌空提起,提到毛文琪身前,寒聲說道︰「你問間這家伙,昨天晚上說什麼話,哼!昨天晚上要不是你苦苦拉著我,我才不管什麼誓言,早就跑到你房間隔壁去,把那小子拖出來一刀宰了。」手腕一反,將那枯瘦漢子丟在地上,厲喝道︰「你說,你說,你昨天晚上,說的是什麼話?」。這枯瘦漢子本已嚇得心神無主,此刻被她這一拉,一拖、一丟,只覺渾身宛如骨折,竟滾在地上殺豬般叫了起來。
仇恕呆呆地楞在當地,他雖然聰明絕頂,此刻亦不知該如何應付,自發道人目光四轉,見到這情景,也不知道其中究竟有什麼曲折,是以也呆呆地楞在那里,只見毛文琪頭垂得越發低了,她自始至終,沒有向仇恕望上一眼。
「師姐,我知道你對我好,我也知道他一直在騙我,可是——可是師姐你真的不能和人動手呀,若是被師父知道了——」她幽幽長嘆一聲,中斷了自己的話,蓬松的秀發在微風中飄搖著,一如土牆邊新生的、青綠的、幼小的春草。
白袍女子面上仍然沒有表情,可是仇恕看得出,她雙目中仇恨的光芒,已在慢慢微弱,正如地上那枯瘦漢子殺豬般的吼叫,已逐漸微弱一樣,她緩緩轉過身,然後突然又是一個閃電般的動作,掠到那自發道人身前,冷冷道︰「你認出了我是誰!可是,你是誰?」
自發道人微微一笑,他的笑容雖然有些勉強,但那只是因為眼中的一絲淡淡的憂慮,而不是為了恐懼或驚駭。
「十年以前,貧道已忘卻姓名,不過——女施主若是堅持要听的話!」他目光銳利地掃一眼,尤其在毛文琪臉上停留得更久。
然後他輕輕吐了氣,一︰字一字他說道︰「貧道就是巴山道士柳復明!」
毛文琪秀發一顫,飛快地抬起頭來,仇恕心頭亦為之一震,筆直地望向這白發道人,然後這兩人目光俱都一轉,相遇,毛文琪秀發又自一顫,垂下眼簾,飛快地垂下頭去,仇恕不知怎地,心中忍不住要暗嘆一聲,卻听「巴山道人」又道︰「貧道如果老眼不花,那麼女施主想必是‘屠龍仙子,的首徒白袍女子冷笑接口︰「不錯,我就是慕容惜生!」
柳復明突地放聲狂笑起來。
「難怪女施主方才不等貧道出手便不動手,想必是女施主昔年戒殺立誓尚未到期。」他笑聲一頓,目光一轉,突地「嗯」了一聲︰「但想來女施主可以再開殺戒之日,已不遠了。」
慕容惜生冷笑道︰「正是,等到那一天——」柳復明狂笑︰「等到那一天,貧道必定親至女施主那里引頸待戮,女施主只管放心好了。」
慕容惜生又自冷笑︰「好極。」微一旋身,已自掠到仇恕身前,仇恕微笑︰「閣下要說什麼,不必說出小可也知道了,不過,小可要告訴閣下一句,小可與令師妹之間情事,閣下絲毫無權干涉。」他語聲未了,突地旋身一掠,電也似地掠到毛文琪身前,緩緩道︰「文琪,你說是不是?」
柳復明一驚,直到此刻,他才看到這少年竟有如此身手。
慕容惜生一驚,她也想不到這始終未動聲色的少年,竟會突地有如此一著。
毛文琪一驚,她的心忐忑了,像鉛也似地直落下去,又像羽毛似地飛揚起來,她不敢抬起頭,也不知該怎樣回答。
仇恕輕嘆一聲︰「文琪,我對你怎樣,你也該知道,別人的閑話,你為什麼要听?為什麼要信?難道——」慕容惜生一」掠而來,輕輕推開毛文琪,又掠到仇恕身前,她目光閃動著,像兀鷹一樣︰「你真的喜歡文琪?」
仇恕垂下頭,他垂下頭只是為了不讓自己眼中的神色給對方看見,然後他也像是費了很大力氣似的,先吐了一口長氣,然後道︰「我可怎會騙她!」
慕容惜生閃動著雙目,目光又自一亮。
「好!」她說話的語氣又開始變得簡短而冰冷︰「我把她帶回去」你把她帶回去?」仇恕生硬地間道。
「半年之後,你再來找她,這半年——哼,我會知道你更多些。」
她轉身拉起毛文琪的手,唰地,像燕子般地掠上土牆,衣袂飄飄,話聲裊裊,她和毛文琪已俱都消失在土牆外面,上牆的盡頭處,似乎還留著毛文琪一聲輕輕的嘆息。
仇恕仍然站在牆下,望著土牆的盡頭,仿佛在暗自低語︰「半年?唉——半年已足夠了。」他自嘲地微笑一下,「半年之後,那慕容惜生戒殺立誓大約已破了,是以她才叫我半年之後去找她們,那時她就不必像今天一樣有這多顧忌。」
他冷笑起來,暗忖︰「可是,她卻不知道,我也不會有今日這麼多顧忌了。」今日,他不止一次有動手的沖動,想將這師姐妹兩人傷在自己掌下,那麼,她們就永遠不會說出他的秘密了。
可是,他卻忍住了,這一來是她們所知道的秘密並不多,再來是他沒有十分的把握能將她們擊斃,還有一個原因,他自己雖不願承認,但卻是事實,他已對他仇人的女兒,生出一些情感。
于是他忍耐著,直到最後慕容惜生說要將毛文琪帶回去,他生硬地追問了一一句,知道她要將毛文琪帶回去的地方是屠龍仙子那里,是以他放心了,至少在這半年里,毛丈琪不會見著她的爹爹,那麼「靈蛇」毛臬也至少在這半年里不會發現自己是會武功的。
但此刻,他站在牆下,听到毛文琪那…-聲輕輕的嘆息,他卻開始有了一份無法解釋的悵惘,他開始覺得有些對不起她,對不起這純真而多情的少女,雖然,為了她父親的罪惡,她必須付出許多不該付出的代價,但無論如何,她這份情感是純真而聖潔的,任何人玩弄,冒讀了這種純真而聖潔的情感,都是一種罪惡,一種不可寬恕,卑鄙絕頂的罪惡。
他垂著頭,听到院落又開始有了各種聲音,也听到那粗魯,但卻懇誠的「牛三眼」,從驚駭中恢復過來,不住地啐罵道︰「這小娘兒,真有點邪氣,喂,倪老七,你怎地這麼膿包,在娘兒們面前窮吼些什麼,真是丟公子的人,哼,也丟了我‘牛三眼,的人,大胡子,快去把倪老七扶回來!」然後,仇恕靶到一只溫柔的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無言地拉著他,走入正殿,正殿中的火光未熄,肉香仍濃,熊熊的火光邊,亦仍自坐著那個身材略矮,狂歌喜哭的白發老人。他手里也仍然拿著那雙木筷,在緩緩攪動著鍋里的肉汁,深沉的目光,隨著自己的筷子緩緩攪動,這老人心中總像是有著什麼心事,方才外面的一切變化,他都像是沒有听到。仇恕默默地隨著柳復明在火旁坐了下來,老人看了他一眼,緩緩道︰「怎地去了這麼久?」
仇恕茫然一笑,他心里在暗中猜測︰「莫非這老人就是青萍劍宋令公!」十七年前,「巴山劍客」柳復明,「青萍劍’宋令公一齊在江湖中失蹤的事,他也知道的,這兩人對他是恩是仇,他也分不清楚,只听柳復明笑道︰「方才我在外面遇著一人,你且猜上一猜,此人是誰?」
這老人淡淡一笑,緩緩道︰「茫茫眾生,眾生茫茫,我認得幾人?我一人也不認得,你教我如何猜法。」挾起一塊香肉,放到嘴里,細細咀嚼,生像是無論此人是誰,都不關他事,他也絕不會放在心上。
柳復明拿起火邊一個中州罕見,塞外卻極通常的羊皮酒囊,舉到頭上,他伸手一捏,一線烈酒,自酒囊中激射而出,他抬起頭,一滴不漏地喝到嘴里,哈哈大笑幾笑,朗聲說道︰「此人你我雖俱不認得,卻是你我一個故人之女,哈哈——此人就是那‘毛臬,的女兒,她雖沒有說出,但我卻已猜到!」仇恕一愕︰「他怎麼猜到的?」但隨即恍然︰「想必是他方才已听到那漢子對我說的話,是以兩下一合,便猜著了。」只見那老人雙目一張,目光突地現出異光,但瞬又垂下眼簾。
「毛臬是誰?唉——往事已失,毛桌我也不再認得了。」撥了撥鍋中肉汁︰「火將熄肉將冷,你還是快些吃罷……」
柳復明又自哈哈一笑,生像是沒有听到他的話,仍自接著道︰「你可知道我們這故人之女已拜在何人門下?」他語聲一頓,知道必定得不到答復,是以立刻接道︰「她竟又拜在那‘屠龍仙子,的門下,你可記得你我在昆侖山下听到的那段故事,哈哈——我今日竟遇著了那慕容惜生,還和她對了兩掌,她果然不敢破戒殺十年之戒,看來昆侖一派,近年來雖已無昔日之盛,但卻仍未可輕視呢!」那老人目光又自一亮,長長「哦」了一聲,仇恕卻已忍不住問道︰「這‘屠龍仙子’究竟是誰?道長在昆侖山下听到的又是何事?」
柳復明轉首望了他一眼︰「說起那‘屠龍仙子’,倒的確是位女中奇人,數十年前,她本是個獨行女盜,武功絕高,但卻嗜殺,黑白兩道,無論是誰,只要撞在她手里,被她輕輕拍上一掌,立時便是骨化魂飛之禍,竟從無一人能逃得活命的。」
仇恕心中一動!
「她們施出的掌法,大約便是道長方才所說的‘毒龍掌了,。」柳復明頷首道︰「是了,百十年來,武林中若論掌法之奇,當然是那縱橫天下的前輩異人‘海天孤燕’所使的‘化骨神拳」若論掌法之毒,卻就得數這’毒龍掌’了,這‘毒龍掌’之毒,毒在別人看來,掌風軟弱,似是毫不起眼,但只要沾著一些,便無藥可救。」他微笑一下,接道︰「是以方才你若硬接了慕容惜生那一掌,那麼——唉,你武功雖高,但你手掌只要被她的手掌傷著少許,大約也無法幸免。仇恕心頭一凜,卻听他又接道︰「當時武林中人傷在她這‘毒龍掌’下的,不知凡幾,那時武林中人卻叫她做‘毒龍魔女」將她恨入切骨,卻也無可奈何,直到一天,她突地揚言天下,此後絕不再用’毒龍掌」自此以後,她也真的謹守諾言,不但不再施那‘毒龍掌法」而且未再傷過一人之命,于是武林中為禍最烈的一條’毒龍」從此除去,而她的名字也由‘毒龍魔女’變為‘屠龍仙子’了。」
他微微一笑,語氣中甚為贊佩!
「昔日周處勇除三害,傳為千古美談,這‘屠龍仙子,的行徑,也正和他相差無幾。哈哈——毒龍自屠,毒龍屠龍,這’屠龍仙子’的名字,委實用得妙極!」
抬起頭來,他又如長鯨吸水般,喝了一大口酒,語氣之中,對那「屠龍仙子」數十年前的英風豪舉,兀自傾服無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