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上宮金虹的武功深不可測,誰也沒有看到過他出手——現在還是沒有看到他出手。
他的手根本好像沒有動,只不過在桌上輕輕一按,筷子已急箭般射出,西門玉身子已軟了下去。
上官金虹道︰"帶下去,看仔細。"
黃衫大漢一伸手,已將西門玉身子抄起。
西門玉嘴唇在動,卻已嚇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了。
上官金虹淡淡道︰"那些東西若真的還在你肚子里,我陪你一條命,否則,你就白死。"沒有人敢說話,沒有人敢動。
每個人都好像坐在針氈上,衣服都已被冷汗濕透。
只听一聲慘呼,過了半晌,那黃衫大漢垂手而入,躬身道︰"已看過了。"上官金虹道︰"有沒有?"
黃衫大漢道︰"沒有,他肚子是空的。"
上官金虹道︰"好——"
他目光緩緩自每個人面上掃過道︰"在我面前說謊話,就是這種下場,各位明白了麼?"大家拼命點頭。
上宮金虹道︰"各位現在莫非也不餓了?"
大家搶著道︰"餓……餓……"
每個人都搶著挾了塊菜,放在嘴里,怎奈牙齒打戰,哪里能咬得動,只有苦著臉,整塊的咽下去。
突然間,一個人濕淋淋的闖了進來,筒在門口,滿布血絲的眼楮呆滯而遲鈍,茫然四下轉動著,哺哺道︰"穿紅衣服的人……穿紅衣服的人在哪里?"阿飛!
龍嘯雲霍然長身而起。
阿飛的眼楮這才轉到他身上,道︰"原來是你。"他目光雖已呆滯,神情雖然狼狽,可是他的手上還有劍!
只要他手上有劍,已足以令龍嘯雲心寒膽喪。
龍嘯雲不由自主的往後退。
阿飛已撲了過去。
劍光在閃動,他的腳步也和劍光同樣不穩。
但龍嘯雲只看到他的劍,轉身就逃。
阿飛踉蹌著追了過去,人還未到,已傳來一陣撲鼻的酒氣。
龍小雲臉色本已變了,此刻眼楮突然一亮,俏悄用腳一勾,將龍嘯雲本來坐的椅子勾了出去,擋住了阿飛的路。,阿飛竟沒有瞧見,"噗"的,人已被椅子絆倒,平平的跌了下去,掌中劍也月兌手飛出。
他竟連劍都拿不穩了!
龍嘯雲一驚一喜轉身拾劍,劍光一閃,逼住了阿飛的後腦。
但這一劍並沒有刺下去。
因為他忽然瞥見了上官金虹的臉色。
上官金虹臉色陰沉得可怕,石像般坐在那里,動也不動。
他不動,就沒有人敢動。
龍嘯雲陪笑道︰"這人竟敢在大哥面前撒野,罪已當殺!"上官金虹沉默了很久,忽然道︰"屋外有條狗,你瞧見了麼?"龍嘯雲怔了怔,道︰"好像是有一條。"
上官金虹道︰"若要殺這人,還不如殺那條狗。"龍嘯雲又怔了怔,陪笑道︰"大哥說的是,這人的確連狗都不如。"上官金虹冷冷道︰"你呢?"
龍嘯雲道︰"我?……"
上官金虹道︰"他不如狗,你卻連他都不如,狗見了他,也不會逃的。"龍嘯雲這次才真的呆住了。
上官金虹掃了座上的人一眼,道︰"你們肯和狗拜為兄弟麼。"大家立刻應聲道︰"絕不。"
上官金虹道︰"連他們都不肯,何況我……"
他眼楮忽又盯著龍嘯雲,緩緩道︰"我看你和那條狗真是難兄難弟,不如就和它結為八拜之交吧。"他說出的話就是命令,但這種羞辱誰能忍受?
龍嘯雲滿頭大汗洋洋而落,吃吃道︰"你……你……"龍小雲忽然走過來,拿下了他掌中的劍,緩緩道︰"這主意本是晚輩出的,卻不想反而自取其辱,而且禍及家父,晚輩既無力為家父洗清此辱,本當血濺當地,以謝家父,只惜慈母在堂,猶未盡孝,不敢輕生……"說到這里他忽然反手一劍,將自己在手齊腕剁了下來。
大家都不禁為之聳然動容。
龍小雲已疼得全身發抖,卻還是咬著牙,將斷手拾了起來,放到上官金虹面前,咬著牙道︰"幫主可滿意了麼?"上官金虹神色不變,冷冷道︰"你是想以這只手贖回你父子的兩條命?"龍小雲嘎聲道︰"晚輩……"
一句話未說完,他終于支持不住,暈了過去。
龍嘯雲當然也是神色慘然,卻連一點表示都沒有,還是呆晃的站在那里。
上官金虹冷冷道︰"看在你兒子的份上,你走吧,以後最好莫要讓我再見到你!"阿飛終于站了起來。
他仿佛根本已忘了方才發生過什麼事,也沒有瞧見別的人,目光茫然轉動著,忽然發現桌上的酒壺,立刻撲了過去,一把抓在手里。
他抓得那麼緊,好像這酒壺就是他的生命。
"叮"的一聲,酒壺卻突然被擊碎。
酒流下。
阿飛的手還是抓著酒壺的碎片,但手已在發抖。
上官金虹冷冷道︰"這酒是給人喝的,你不配!"他隨手模出塊銀子,遠遠拋在地上,道︰"你若要喝酒,自己買去。"阿飛抬起頭,茫然望著他,慢慢的轉過身,慢慢的走過去。
銀子就在他腳下。
他呆呆的瞧著這塊銀子,良久良久,終于慢漫的彎下腰……
上官金虹目中又閃過一絲笑意——
他笑的時候,比不笑更殘酷。
突然間,寒光一閃。
一柄刀閃電般飛來,將這塊銀子釘在地上。
阿飛的臉一陣扭曲,抬起頭,整個人突然僵硬。
一個人站在門口,瞧著他,柔聲道︰"這里的酒比外面的好。你若要喝,我去替你倒一杯。"桌上還有一壺酒。
這人竟真的走過去,倒了一杯,送到阿飛面前。
沒有人說話,甚至連呼吸聲都已停頓。
上官金虹竟也沒有說話。
他只是靜靜的瞧著這個人。
這人不太高,但也不矮,穿的衣服很破舊,兩鬢已有了華發,看來只不過是個很落拓、很潦倒的中年人。
但上官金虹眼看著他倒酒,眼看著他將這杯酒送給阿飛,非但沒有阻止,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上官金虹說出的話,從來沒有人敢違抗!
但這次,他的命令在這人身上,竟像是忽然變為無效了。
酒杯已送到阿飛手里。
他痴痴的望著這杯酒,兩滴晶瑩滾圓的眼淚,慢慢的從眼楮里流了出來,滴在酒杯里。
他一向只肯流血,他的淚一向比血更珍貴。
落拓的中年人眼眶也已有些濕了,熱淚已盈眶,但嘴角卻還是帶著一絲微笑。
這微笑竟仿沸使這平凡而潦倒的人忽然變得輝煌明亮了起來。無論誰也想象不到一個人微笑的力量竟有如此偉大。
他也沒有說話。
他的微笑和熱淚所表示出的意思,世上絕沒有任何人說得出來。
阿飛的手在抖,不停的在抖,忽然猛吼一聲,將酒杯重重的摔在地上,轉身沖了出去。
落拓的中年人正想追上去。
突然上官金虹喝道︰"等一等!"
他遲疑著,腳步終于停下。
上官金虹緩緩道︰"既然要走,就不該來,既然來了,又何必走?"落拓的中年人沉默了半晌,忽然淡淡一笑,道︰"不錯,既然來了,又何必走?"他始終沒有瞧過上官金虹,現在才慢慢的轉過身。
他的目光,終于觸及了上官金虹的目光。
火花!
兩人目光相遇,竟似激起了一串火花。
一串無聲無形的火花,雖然沒有人的眼楮能瞧得見,但每個人的心里卻都能感覺得到。
每個人的心都突然震動了起來。
上官金虹的眼楮就仿佛藏著雙妖魔的手,能抓注任何人的魂魄。
這人的眼楮卻如同浩瀚無邊的海洋,碧空如洗的穹蒼,足以將世上所有的妖魔鬼怪都完全容納。
上官金虹的眼楮若是刀。
這人的眼楮就是刀的鞘!
看到了這雙眼楮,沒有一個人再認為他是平凡的了。
有的人已隱隱猜出他是準。
只听上官金虹一字字道︰"你的刀呢?"
這人的手一反,刀已在指尖!
小李飛刀!
看到了這柄刀,大家才知道自己沒有猜錯!
是李尋歡!
李尋歡畢竟來了!
手,出奇的穩定,就像是已完全凝結在空氣中。
手指縴長,有力,指甲修剪得很干淨。
這只手看來,拿筆還比拿刀合適,但卻是武林中最有價值,最可怕的一只手。刀,本是很平凡的一把刀。
但在這只手里,這把平凡的刀,也變得有了種逼人的鋒芒,殺氣!
上官金虹慢慢的站了起來,慢慢的走到李尋歡對面。
現在,他距離李尋歡已不及兩丈。
可是他的手還在袖中。
上官金虹的"龍鳳雙環"二十年前就已震驚天下,"兵器譜"中排名第二,名次還在"小李飛刀"之上!
近二十年來,已沒有人見過他的雙環出手。
雖然每個人都知道這雙環的可怕,卻沒有人知道它究竟如何可怕?
現在,他的環是否已在手中?
每個人的眼楮都從李尋歡的刀上,轉向上官金虹的手。
上官金虹的手終于自袖中伸出。
手是空的。
李尋歡道︰"你的環呢?"
上官金虹道︰"環已在。"
李尋歡道︰"在哪里?"
上官金虹道︰"在心里!"
李尋歡道︰"心里?"
上官金虹道︰"我手中雖無環,心中卻有環!"李尋歡的瞳孔突然收縮。
上官金虹的環,竟是看不見的!
正因為看不見,所以就無所不在,無處不至。它可能已到了你眼前,已到了你咽喉,已到了你靈魂中。
直到你整個人都已被它摧毀,還是看不見它的存在!
"手中無環,心中有環!"
這正是武學的巔峰!
這已是"仙佛"的境界!
別人不懂,李尋歡卻懂得的。
別人甚至有些失望——
大多數人,都要看到那樣東西,才肯承認它的價值,卻不知看不見的東西,價值還比能看得見的高出甚多。
在這一瞬間,上官金虹目中的光輝,似已將李尋歡壓倒。
上宮金虹道︰"七年前,我手中已無環。"
李尋歡道︰"佩服。"
上宮金虹道︰"你懂?"
李尋歡道︰"妙參造化,無環無我。無跡可尋,無堅不摧。"上官金虹道︰"好,你果然懂!"
李尋歡道︰"懂既是不懂,不懂既是懂。"
這兩人說話竟似禪宗高僧在打機鋒。
除了他們兩人外,誰也不懂。
不懂,所以恐懼……
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悄悄站起,悄悄往後退入了屋角。
上官金虹凝注著李尋歡,突然長長嘆了口氣,道︰"李尋歡果然是李尋歡。"李尋歡道︰"上官金虹又何嘗不是上官金虹。"上官金虹道︰"你本是三代探花,風流翰林,名第高華,天之驕子,又何苦偏偏要到這骯髒江湖中來做浪子?"李尋歡笑了笑,淡淡道︰"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上官金虹道︰"你還能走?"
李尋歡沉默了半晌,也長長嘆了口氣,道︰"是不想走,也是不能走!"上宮金虹道︰"好,請出招!"
李尋歡道︰"招已在!"
上官金虹不由自主,月兌口問道︰"在哪里?"
李尋歡道︰"在心里,我刀上雖元招,心中卻有招。"上官金虹的瞳孔也突然收縮!
誰也看不見上官金虹的環在哪里,也看不見李尋歡的招在哪里。
但環已在,招已出!
每個人都似己感覺到它的存在。
他們雖然還是靜靜的站在那里,但卻似已進入生死一發的情況中,生死已只是呼吸間事!
大家雖都已退入角落中,卻還是能感到那種可怕的殺氣。
每個人的心都在收縮!
阿飛全身的血都已沸騰!
他狂奔著,既不知在想什麼,也不知要做什麼。
他在逃避。
但逃到哪里去呢?逃到幾時?
他永遠也逃不了的!因為他所逃避的,正是他自己︰
李尋歡和上官金虹仍然在對峙著,沒有聲音,也沒有動作。
每個人都只能听到自己心跳的聲音,都只能感到冷汗正一粒粒自毛孔中沁出,在皮膚上流過。
因為他們只要一有動作,就必定是驚天動地的動作。
決戰隨時都可能爆發,每一剎那都可能爆發。
或者也就在那同一剎那間終止。
在這剎那間,這兩人中勢必要有一個人倒下去!
倒下去的是誰呢?
"小李飛刀,例不虛發!'
二十年來,還沒有一個人能避過小李探花的這一刀!
但上官金虹的雙環排名更高,是不是更可怕?
兩個人都很鎮定。
兩個人仿佛都充滿了自信。
世上又有誰能預料這一戰的結果?
阿飛已倒了下去,倒在地上喘息著,良久良久,他才抬起頭,茫然囚顧,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已到了哪里?
這里是個小小的院落。
院子里一株孤零零的自楊正在秋風中顫抖。
圓廊上朱簾半卷,小門虛掩,碧紗窗內悄無人聲。
這正是他昨夜發狂沉醉的地方。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會又到了這里。
虛掩的門開了,一個人探出了半邊嬌美的臉,明媚的秋波在他身上一轉,臉又縮了回去。
這正是昨夜曾經陪他發狂沉醉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