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追風叟還在抽煙。
也不知是因為煙葉太濕?還是因為塞得太緊?煙斗許久都沒有燃著。
紙媒卻已經燃盡了。
追風叟抽煙的姿勢很奇特,他用左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托著煙斗,無名指和小指微微地翹起。
暗紅雪是用拇指和食指拈著紙媒,其余的三根手指微微彎曲。
追風叟的無名指和小指距離傅紅雪的腕脈還不到七寸。
兩個人的身子都沒有動,頭也沒有抬起,只有那燃燒著的紙媒在一閃一閃地發著光。
火焰已將燒到傅紅雪的手了,他卻似連一點感覺都沒有。
就在這時,「呼」的一聲,煙斗中的煙葉終于被燃著了。
追風叟的無名指和小指似乎動了動,傅紅雪彎曲的三根手指也動了動,他們的動作都很快,卻很輕微,而且一動之後就停止。
于是傅紅雪逼了一步,追風叟開始抽煙,兩人從頭到尾都低著頭,誰也沒有去看對方一眼。
「他們好像已結束了決斗?」金魚問王老先生︰「他們這一場決斗好像沒有分勝負,可是我相信一定有一方勝了。」
「是的。」
「誰勝了?」
「追風叟一直在等待機會,可是傅紅雪卻一點機會也不給他,到了最後他實在忍不住了,無名指和小指已躍躍欲試,他每根手指的每一個動作中都藏著精致的變化。」王老先生說︰「怎奈傅紅雪彎曲的三根手指卻立刻將他每一個變化都封死。」
金魚听得很仔細。
「兩人雖只不過將手指動了動,但卻已是千變萬化,生死一發。」王老先生說︰「其間的危機絕不會比別人用長刀利劍大殺大砍少分毫。」
「這麼說勝的是傅紅雪了。」
「是的。」
二
煙一燃著,傅紅雪就退回原來站立的地方。
追風叟慢慢地吸口煙,才緩緩抬起頭來,他仿佛直到此時才看見傅紅雪。
「你來了?」追風叟微笑他說。
「是。」
「你來遲了。」
「來遲了總比不來好。」
「我只盼你莫要來。」
「我已來了。」
「既然來了,就請。」追風叟說︰「請到大廳。」
金魚仍在看著「望遠鏡」,看得很仔細,而且嘴巴仿佛在微微動著。
看著她這動作,王老先生忽然笑了,忽然問︰「我知道你還會一樣很少有人能學得會的事。」
「什麼事?」
「讀唇語。」
「讀唇語?」
「是的。」王老先生說︰「只要你能看見一個人在說話時的嘴形,你就能知道他在說什麼。」
「你對我的事好像知道得很多。」說這句話的時候,金魚並沒有表現出一點不愉快的樣子,而且還笑了笑︰「你當然應該知道得很多,否則你怎麼會留我在她身邊呢?」
王老先生笑了笑,然後才問︰「現在是誰在說話?」
「是傅紅雪。」金魚說︰「他說來遲了總比不來好。」
王老先生微笑。
追風叟馬上說︰「我只盼你莫要來。」金魚邊看著「望遠鏡」邊說︰「傅紅雪回答,‘我己來了’。」
王老先生微笑地點著頭。
金魚的嘴唇在動,然後她又接著說︰「既然來了,就請,請到大廳。」
說到這里,她才緩緩放下「望遠鏡」,臉上卻露出疑惑之色。
「怎麼了?」王老先生問。
「大廳?」金魚看著他︰「為什麼要將傅紅雪請到大廳?」
「客人來了,當然是在大廳招待。」王老先生笑了︰「難道要在你的房間招待他嗎?」
對于這句玩笑話,金魚不但沒有笑,反而嘆了口氣︰「我又不是三歲小孩,你又何必哄我呢?」
她注視著他,又說︰「傅紅雪能從萬馬堂找到這里,一定是對‘猴園’起了很大的疑心,說不定還掌握了很多線索,在這種情形之下,你還能談笑自如,不急不驚,想必一定有對付他之道。」
王老先生滿意地點點頭。
「我只是想不通你為什麼不將他引到你那布滿殺人陷阱的秘室去,反而將他帶到大廳呢?」金魚問王老先生︰「為什麼?」
王老先生沒有馬上說出原因,他先笑了笑,然後走到桌旁,倒了杯酒,慢慢地啜了一口,等那口酒順喉流入肚後,他才開口。
「有三件事你一定要知道。」王老先生笑著說︰「第一,傅紅雪能找到這里,是我安排給他的線索,否則他一輩子也懷疑不到‘猴園’。第二,我那間殺人秘密陷阱,用來對付別人,通常都很有效的,可是對傅紅雪,我保證一點用處都沒有。」
「為什麼?」
「因為他是魔教白鳳公主陰白鳳教出來的人。」王老先生說︰「殺人機關、下毒、暗器這些下五門的東西,我保證江湖上沒有一個人能勝過魔教。」
「在客廳招待他的,是你。」王老先生指著金魚。
「我?」金魚微怔︰「我招待他?」
「是的。」
踏人大廳,傅紅雪第一眼看見的是一幅畫,一幅四丈七尺長的橫卷,懸掛在對面的牆壁上。
畫雖然很大,畫中的景物卻很單純,只有一個女人坐在一張椅子上,手上抱著一個嬰兒在喂女乃。
嬰兒是男的,女人卻是風鈴。
畫中的風鈴美麗如本人,她懷里抱著的孩子著花衣、戴紅帽,看來只兩三個月大,卻已經長得白白胖胖的,可愛極了。
但是一雙大大的眼楮,居然有著冷漠、孤獨的眼神在——
難道畫中的風鈴懷里抱著的孩子,就是他的親生骨肉,是他血中的血?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和風鈴一夜纏綿,到今天也只不過十天左右而已,怎麼可能就會生下了小孩?
那麼這畫中的意思,就是在提醒傅紅雪,風鈴在「他」的手中,將來的小孩也會在「他」的手中。
看著這幅畫,傅紅雪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但在他的心中,卻多麼希望過去抱抱畫中這個小孩。
可是他必須忍著,而且要冷靜。
因為畫這幅畫的主人是誰?是個什麼樣的人?這里有什麼樣的危險?
這些都必須要他冷靜,絕對冷靜地去對付。
這大廳當然還不止四丈七尺高,除了這幅畫外,雪白的牆壁上還掛著各式各樣的武器。
其中有遠在上古銅鐵還未發現時,人們用來獵獸的巨大石斧,有戰國將士沙場交鋒時用的長矛和方槊,有傳說中武聖關羽慣使的青龍偃月刀,也有江湖中極罕見的外門兵刃跨虎籃和弧形劍。
但其中最多的卻是刀。
單刀、雙刀、雁翎刀、鬼頭刀、金背砍刀、戒刀、九環刀、無紫鱗金刀……甚至還有一柄丈余長的天王斬鬼刀。
可是最令傅紅雪觸目驚心的,卻還是一柄漆黑的刀。
漆黑如死亡的刀,就跟他手里的刀完全一模一樣。
四
成千上萬件的兵刃,居然還沒有將牆壁掛滿,這大廳的寬闊,也就可想而知了。
大廳上掛滿了這麼多的兵器,但是地上卻鋪著張很完整的波斯地毯,使得大廳里顯得說不出來的溫暖舒服。
廳里擺著的每一件東西都是精心選擇的,傅紅雪這一生中從來也沒有到過如此華麗高貴的地方。
整個大廳除了兵刃和家具外,沒有半個人,靜靜的,而且還有一點點冷冷的。
暗紅雪看完了四周後,就動也不動地站立在那里,一雙眼楮仿佛在看著壁畫,又仿佛已透過壁畫而落在遙遠的地方。
也不知站了多久,本來完全死寂的大廳,忽然響起了一種很奇怪的聲音。
聲音是來自大廳外,單調、短促、尖銳、可怖,一聲接著一聲,響個不停。
牆上的兵刃在燈下閃動著寒光,那幅四丈七尺長的橫卷無疑也是畫中的精品,傅紅雪連看都不再去看一眼,在此情況未明的時刻,他絕不能被任何事分心。
可是現在他卻己無法集中精神,那短促尖銳的聲音一直在不停地響著,就像是一柄柄鋼錐在不停地敲打著他的神經。
但是從外表看來,傅紅雪依然還是動也不動地站著,絲毫沒有受到這突來的響聲干擾。
就這樣的又不知過了多久,在那尖銳短促的響聲中,又有一種新的聲音發出。
那是有人在開門的聲音,門環響動,傅紅雪的眼光立刻捕捉到大廳的左邊有一扇門開了,一個美麗的黃衣女人,正站在門口凝視著他。
這個黃衣女人看來竟仿佛是風鈴,但她卻不是風鈴,她遠比風鈴年輕。
她的美和風鈴是不同的,鳳鈴美得成熟有韻味,她美得清新純潔,一條長長的黃色裙子隨風搖曳,看來就仿佛水中擺動尾巴的金魚般。
她走進來,輕輕地掩上門.從傅紅雪身旁走過去,走到大廳中央,才轉身面對著他。
「我知道你就是傅紅雪。」她的聲音也如她的人一樣清純︰「你卻一定不會知道我是誰?」
暗紅雪當然不知道她是誰,可是他卻不想間,所以這個金魚般的女人只好又開口。
「我姓金,可以算是這里的女主人,所以你可以叫我金夫人。」她說話很直率,顯然不是那種矯揉造作的女人︰「假如你覺得這稱呼太俗,也可以叫我金魚。」
這個穿黃色衣裙的女人,當然就是在小樓上用「望遠鏡」看傅紅雪的金魚。
「金魚是我的外號。」金魚微笑他說︰「我的朋友都喜歡叫我這個名字。」
「金夫人。」傅紅雪冷冷他說。
他不是她的朋友,他也沒有朋友。
金魚當然明白他的意思,卻還是笑得很愉快。
「難怪別人都說你是個怪人,你果然是的。」金魚笑著說︰「所有到這里來過的人,都對。這些武器很有興趣,你卻好像連看都沒有看一眼。」
這些武器的確都是精品,要收集到這麼多武器的確不容易,能看得見已經很不容易,這種機會,練武的人很少願意錯過的。
暗紅雪卻仿佛不屑一顧。
金魚忽然轉身走到牆下,摘下了一柄形狀古樸、黝黑沉重的鐵劍︰「你認不認得出這是誰用的劍?」
暗紅雪只看一眼︰「這是郭嵩陽用的劍。」
「果然好眼力。」金魚揚著鐵劍︰「這雖然只不過是仿造的膺品,可是它的形狀、份量、長短,甚至連煉劍用的鐵,都絕對和昔年那柄嵩陽鐵劍完全一模一樣。」——
一模一樣?兵器可以仿造得一模一樣,人呢?
「就連這條劍穗,也是郭家的老女乃女乃親手結成的。」金魚說︰「除了他們家傳的鐵劍之外,普天之下,只怕已很難再找出第二條來。」
她掛起這柄劍,又摘下一條長鞭,烏光閃閃,宛如靈蛇。
「這是西門柔用的。」傅紅雪說,「這神蛇鞭,兵器譜上排名第七。」
「你既然認得這條蛇鞭,當然也認得諸葛剛用的金剛鐵拐。」
她放好長鞭,卻從金剛鐵拐旁摘下了一對流星錘。
「風雨雙流墾。」傅紅雪說︰「兵器譜上排名第三十四。」
「好眼力。」
她的口氣中充滿了贊賞之意,掛起流星錘,摘下一對鐵環︰「昔年金錢幫稱霸武林,幫主上官金虹威震天下,用的就是這對龍鳳雙環。」
「這不是。」
「不是?」
「這是多情環。」傅紅雪說︰「是西北鐵環門下弟子的獨門武器。」
「殺人的武器,怎麼會叫多情?」
「因為它只要一搭上對方兵刃,就糾纏不放,就好像多情的人一樣。」他蒼白的臉上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情之所鐘,糾纏入骨,海枯石爛,至死不休,多情的人豈非也總是殺人的人。」
「情之所鐘,不死不休,有時不但害了別人,也害了自己。」金魚感嘆他說。
「只怕通常害的都是自己。」
「不錯,通常害的都是自己。」
兩個人默默相對,過了一會兒,金魚才嫣然一笑,才又說︰「這里的兵刃,你有沒有不認得的?」
「沒有。」
「這里的每件武器都有來歷,都曾經在江湖中轟動過一時,要認出它們來,倒也不是什麼太困難的事。」金魚笑著說。
「世上本就沒有真正困難的事。」
「只可惜有些兵刃雖然早與名動天下,殺人無算,卻從來也沒有人能真正見到過它的真面目,譬如說……」
「小李飛刀?」
「不錯,小李飛刀,例無虛發,連武功號稱無敵的上官金虹,都難免死子刀下,的確可算是天下第一刀。」金魚嘆了口氣︰「可惜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人能看見過那柄刀。」——
刀光一閃,已入咽喉,刀的長短形狀,又有誰能看得清楚?
「所以直到今天,這還是武林中一個最大的謎。」魚說︰「我們費盡了苦心,還是沒法子打造出一柄同樣的飛刀來。」
「小李飛刀本就無法假冒的。」傅紅雪冷冷他說。
金魚忽然神秘的笑著︰「幸好我們已不必再仿造了。」
她的手忽然一揚,手中忽然多出了柄飛刀。
三寸七分長的飛刀。
看著金魚手中的飛刀,傅紅雪眼楮忽然一皺︰「小李飛刀?」
「是的。」金魚笑著說︰「如假包換的小李飛刀。」
「葉開人呢?」傅紅雪忽然問。
「葉開?」金魚一怔︰「你怎麼忽然問到他呢?」
暗紅雪盯著她手中的刀︰「這是葉開的飛刀。」
「哦?」她問︰「你怎麼會說這是葉開的飛刀,而不是李尋歡的刀?」
「李大俠傲游江湖已有四五十年了,他的俠蹤至少已有二三十年未在江湖中出現過。」傅紅雪說︰「他人在江湖時,飛刀都已很難讓人見到了,更何況久未露面。」
他看著她手中的刀,又說︰「葉開前些日子失蹤,而你們也忽然間有了飛刀,這種事就等于一加一。」
金魚笑了︰「不錯,這是葉開的刀,至于葉開的人在哪里,你該知道的時候,一定會讓你知道。」
金魚將飛刀擺在那柄漆黑如死亡的刀旁邊,然後摘下了那柄漆黑的刀。
刀光一閃,刀已出鞘。
「我知道這柄刀不是給人看的。」金魚笑著說︰「只怕連你自己都很少看到。」
暗紅雪的臉色蒼白,蒼白得幾乎透明,聲音卻更冷︰「我知道有些人也一樣。」
「人?」
「有些人雖然早已名動江湖,殺人無算,但卻從來也沒有人能見到他的真面目。」傅紅雪冷冷他說︰「就像‘猴園’的主人公一樣。」
「王老先生?」
「是的。」
金魚笑了笑︰「他有名?有什麼名?」
暗紅雪冷冷地注視著她。
「點蒼的玉劍客王善生、山東快劍工正中、霸王莊追魂槍王明默,這些都是江湖上有名,卻很難見到的人。」傅紅雪冷冷他說︰「只是他們都不是‘猴園’的主人。」
「他們為什麼不是?」
「他們太年輕了,他們成名至今只有二三十年,每個人的年紀都在五十到六十之間而已。」傅紅雪說︰「一個人既然被稱為老先生,那麼他的年紀至少也要有八十以上。」
「哦?」
「所以我算來算去,只有一個人符合。」
「誰?」
「王憐花?」
「王憐花?」金魚一怔︰「你說的是和沈浪、朱七、熊貓兒齊名的王憐花?」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