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確已深了。
柳長街一個人坐在這小而簡陋的客廳里,已很久很久,沒有听見一點聲音。
他先將那陌生的女人放到床上,將所有能找到的棉被全部為她蓋起來,仿佛生怕她著了涼。然後他又將所有屋子里的燈全部燃起,甚至連廚房里的燈都不例外。
他既不怕面對死亡,也不怕面對黑暗,不過對這兩件事,他總是有種說不出的厭惡和憎恨,總希望能距離它們遠些。
現在他正在盡力集中思想,將這件事從頭到尾再想一遍——他本是個默默無名的人,甚至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大的力量。
因為他從未試過,也從不想試。
可是「胡力」胡老爺子卻發掘了他,就像是在抄蚌中發掘出一粒珍珠一樣。
胡老爺子不但有雙銳利的眼楮,還有個任何人都比不上的頭腦。
他從未看錯過任何人,也從未看錯過任何事——他的判斷從未有一次錯誤過。
他並沒有真的戴過紅纓帽,吃過公門飯,但卻是天下第一名捕,每一州、每一府的捕快班頭,都將他敬若神明。
因為只要他肯伸手,世上根本就沒有破不了的盜案,只要他活著,犯了案的黑道朋友就沒有一個能逍遙法外。
只可惜無論多麼快的刀,都有鈍缺的時候,無論多麼強的人,都有老病的一天。
他終于老了,而且患了風濕,若沒有人攙扶,已連一步路都不能走。
就在他病倒的這兩三年里,就在京城附近一帶,就已出了數百件巨案——正確的數目是,三百三十二件。
這三百多件巨案,竟連一件都沒有偵破。
但這些案子卻非破不可,因為,失竊的人家中,不但有王公巨卿,而且還有武林大豪,不但有名門世家,而且還有皇親貴冑。胡老爺子的腿都已殘廢,眼楮卻沒有瞎。
他已看出這些案子都是一個人做的,而且也只有一個人能破。
做案的人一定就是龍五,破案的人,也一定非得找柳長街不可。
大家相信他這次的判斷還是不會錯誤。
所以默默無聞的柳長街,就這麼樣忽然變成了個充滿傳奇色彩的人物。
想到這里,柳長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這是走了運?還是倒了霉。
直到現在,他還是不十分明白,胡老爺子是怎麼看中他的?
他好像永遠也不能了解這狐狸般的人,正如他永遠也無法了解這老人的女兒一樣。
他只記得,一年前他交了個叫王南的朋友。有一天,王南忽然提議,要他去拜訪胡老爺子,三個月之後,胡老爺子就將這付擔子交給了他,一直到今天晚上,他才知道這付擔子有多麼重。
現在他總算已將中間這三個月的事,瞞過了龍五。
可是以後呢?
他是不是能在半個時辰中殺了唐青、單一飛、勾魂老道、鐵和尚、李大狗和那個女人?是不是能拿到那神秘的檀木匣子?是不是能抓住龍五?
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他實在完全沒有把握。
最令他煩心的,還是胡月兒。
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人?究竟對他怎麼樣?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也是個人,是個有血有肉的平凡的人,並不是一塊大石頭。
夜雖已很深,距離天亮還有很久。
明天會發生什麼事?龍五會叫一個怎麼樣的人來為他帶路?
柳長街嘆了口氣,只希望能靠在這椅子上睡一下,暫時將這些煩惱忘記。
但就在這時,他忽然听見一種奇異的聲音,就仿佛忽然有一片細雨灑下,灑在屋頂上。
接著,「轟」的一聲,整個屋子忽然燃燒起來,就像是紙扎的屋子被點起了火,一燒就不可收拾。
柳長街當然不會被燒死。
就算真的把他關在個燒紅的火爐里,他說不定也有法子能逃出去。
這屋子雖然不是火爐,卻也燒得差不多了,四面都是火,除了火焰外,別的什麼都看不見。
但柳長街已沖了出去。
他先沖進廚房,拉起了口大水缸,再用水缸頂在頭上,缸里的水淋得他全身都濕透了,可是他的人已沖了出去。
沒有人能想像他應變之快,更沒有人能想像他動作之快。
除了這燃燒著的屋子外,天地之間居然還是一片寧靜。
小院里的幾叢小黃花,在閃動的火光中看來,顯得更嬌艷可喜。
一個穿著黃衣裳的小泵娘,手里拈看朵小黃花,正看著他吃吃的笑。
門外居然還停著輛馬車,拉車的馬,眼楮已被蒙住,這驚人的烈火,井沒有使他們受驚。
穿黃衣裳的小泵娘,已燕子般飛過去,拉開車門,又向他回眸一笑。
她什麼話都沒說。
柳長街也什麼話都沒有問。
她拉開車門,柳長街就坐了上去。
火焰還在不停地燃燒,距離柳長街卻越來越遠了。
車馬急行,已沖入了無邊無際的夜色中。
黑暗的夜。
柳長街對黑暗並不恐懼,只不過有種說不出的憎恨厭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