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謝小玉並沒有回神劍山莊。
經過了昨夜水月樓事件後,她本應該立即回家的,可是她沒有回去。
她沒有回去,並不是為了濟南城還有什麼好玩的地方。
她留在這里,只為了一個理由。
一個通常都能讓少女留下的理由。
二
大雁塔回來後,白天羽並沒有回到醉柳閣。
因為那里還有些討厭的人在,他不想見到這些人,他只想找一個能聊聊天,喝喝酒的人,安安靜靜的度過今晚。
這個人最佳人選,當然是藏花。
只可惜白天羽現在找不到她,或許她的人會在醉柳閣里,可是白天羽不想回到那里去。
于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里,謝小玉和白天羽踫面了——
這個偶然的機會,當然一定是謝小玉造成的。
白天羽知道,但也無所謂。
能有個人陪,總比獨自好多了,況且謝小玉並不是個討人厭的女孩——
這一點是最主要的。
三
就算在最繁華的城市里,也會有很多的空地,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被人空置在那。
這些地方本來是準備用來蓋房子,做生意的,誰也弄不清後來房子為什麼沒有蓋起,生意為什麼沒有做成?
到後來人們甚至連這塊地的主人是誰,都漸漸弄不清了。
大家只知道那里有塊沒有人管的空地,無論誰都可以到那里去放牛,去養豬,去打架,去殺人,甚至去撒尿。
只有腦筋動得特別快的人,才會想到利用這空地去賺錢。
用別人買來的地方去賺錢,當然比較輕松愉快,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因為你不但要腦盤動得比別人快,拳頭也得比別人硬些。
這攤子就在一塊很大的空地上。
當謝小玉和白天羽偶然相遇後,謝小玉問過白天羽︰
「你要帶我到哪里去吃東西?」
「到七個半去。」
「七個半是什麼意思?」
「七個半就是七文半錢,七個半大錢。」
「那地方就叫七個半?」
「那地方的老板也叫七個半。」
「這人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名字?」
「因為別人剃頭要十五文錢,他去卻只要七文半。」
「為什麼呢?」
「因為他是個禿子。」
謝小玉笑了。
「這人在市井中本來並沒有名,後來又在那里擺了個牛肉攤子,無論牛肉面也好,豬腳面也好,都只賣七個半錢一碗,到後來生意做出了名,人當然就更出名,這里出來混混的人,不知道七個半的只怕很少。」
「那里的生意很好?」
「好極了!」
這攤子的生意的確好極了。
謝小玉從未在三更半夜里,看到這麼多人,也從未在同一個地方,看到這麼多種不同的人。
幾十張桌子都已坐滿了各式各樣不同的人。
有人是騎馬來的,有人是坐車來的,所以空地方旁邊,還停著很多馬車。
鎊式名樣不同的馬車,有的馬車上,居然還有穿的很整齊,很光鮮的車夫在等著。
謝小玉實在想不通,這些人既然養得起這麼漂亮的車馬,為什麼還要到這種破攤子上來吃七個半大錢一碗的牛肉面?
一大片空地上,只有最前面吊著幾個昏燈。
燈籠已被油煙燻黑,根本就不太亮,地方卻太大,燈光照不到的地方,還是黑黝黝的,連人的面目都分辨不出。
燈光照不到的地方,遠比燈光能照到的地方多。
白天羽和謝小玉在旁邊等了半天,才總算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找了張空桌子。
又等了半天,才有個陰陽怪氣的伙計過來,把杯筷往桌上一放。
「要不要酒?」
「要。」
「多少?」
「五斤。」
問完了這兩句話,這伙計調頭就走,甚至連看都沒有看他們一眼。
謝小玉怔住了。「這伙計好大的架子!」
「我們是來吃東西的。」白天羽笑笑︰「不是來看人的。」
「但他卻沒有問你要吃什麼?」
「他用不著問。」
「為什麼?」
「因為這里一共只有四樣東西,到這麼來的人差不多都每樣叫一碟。」
「哪四樣?」
「牛肉面、鹵牛肉、豬腳面、紅燒豬腳。」
「就只這四樣?」謝小玉又怔住了。
「這四樣豈非已足夠?」白天羽笑了笑︰「不吃牛肉的人,可以吃豬腳,不吃豬腳的人,可以吃牛肉。」
謝小玉嘆了口氣,苦笑的說︰「能想出這四樣東西來的,倒真是個天才。」——
也許就因為這地方只有這四種東西,所以人們才覺得新鮮。
「我知道他絕不是個天才。」
「哦?」謝小玉說。
「就因為他不是天才,所以才會發財。」
謝小玉又笑了。
她不能不承認這話有點道理。
但究竟是什麼道理,她卻不太清楚——
世上豈非就有些莫名其妙的道理,沒有人能弄清楚的。
沒有擺桌子的地方,更暗。
謝小玉忽然發現那些地方有好幾條人影,在黑暗中游魂般的蕩來蕩去,既看不清他們的衣著,更辨不出他們的面目。
只看得到一雙雙發亮的眼楮,就好像是在等著捉兔子的獵狗一樣。
那種目光實在有點不懷好意。
「那些是什麼人?」謝小玉忍不住又問。
「做生意的人。」白天羽瞄了瞄那邊一眼。
「到這里來做生意?」謝小玉又問︰「做什麼生意?」
「見不得人的生意。」
謝小玉想了半天,才點了點頭,卻也不知道她是真懂?還是假懂?
黑暗中不但有男人,還有女人。
這些女人在等著做什麼生意——這點她至少還懂。
看完了黑暗的一面,她又回頭去看那比較亮的一邊。
她看到了各種人,有貧有富,有貴有賤。
差不多每個人都在喝酒。
這就是他們唯一的相同之處,除此之外,他們就完全是從絕不相同的世界中來的。
然後她就看見剛才的伙計托著個大木盤走了過來。
面和肉都是熱的,只要是熱的,就不會太難吃。
但謝小玉吃了幾口,就放下筷子,看著白天羽︰「你說這地方很出名?」
「嗯」。
「就是賣這兩種面出名的?」
「嗯。」白天羽在吃面,沒有多余的嘴來回答。
謝小玉四面看了看,忽然嘆了一口氣。
「我看這些人一定都有病。」
「哪些人?」
「這些特地到這里來吃東西的人。」
白天羽好不容易才將面吃光,才長長吐出口氣。「他們沒有病。」
「這個人呢?」謝小玉的眼楮正在盯著一個人。
這個人坐在燈光比較亮的地方,穿著件看來就很柔軟,很舒服的淡青長衫,不但質料很高貴,剪裁得也很合身。
他年紀並不太大,但神情間卻自然帶著種威嚴,就算坐在這種破桌子爛板凳上,也令人不敢輕視。
「這個人一定很有地位。」謝小玉說。
「而且地位還不低。」
「像他這種人,家里一定不會沒有丫頭佣人。」
「非但有,而且還不少。」
「他若想吃什麼,一定會有人替他準備好的。」謝小玉說。
「隨時都有。」
「那麼,他若沒有病,為什麼要一個人深更半夜還到這種地方來吃東西呢?」
白天羽沒有馬上回答,他慢慢的喝了一杯酒,目光凝視著遠方的黑暗,過了很久,才說︰「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寂寞?」
「當然知道。」她回答︰「以前我待在神劍山莊里,就時常覺得很寂寞。」
「那時你在想些什麼?」
「我想東想西,想出來到處逛逛,想找個人聊聊天。」
白天羽忽然笑了。「你以為那就是寂寞?」
「那不是寂寞是什麼?」
「那只不過你覺得很無聊而已,真正的寂寞不是那樣子的。」他笑笑,笑得很淒涼。「真正的寂寞是什麼樣子?
也許沒有人能說得出來,因為那時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麼?」
謝小玉在听。
「你若經歷過很多事,忽然發覺所有的事都已成了過去,你若得到過很多東西,忽然發覺那也全是一場空,到了夜深人靜,只剩下你一個人……」
他的話語聲更輕,更慢,緩緩的接著又說︰「到那時,你才會懂得什麼叫寂寞。」
「你懂嗎?」
白天羽好像沒有听到她的這一句話,又痴痴的怔了半天,才說︰「那時你也許什麼都沒有想,只是一個人坐在那里發怔,只覺得心里空蕩蕩的,找不到著落,有時甚至會想大叫,想發瘋。」
「那時你就應該去想些有趣的事。」
「人類最大的痛苦,也許就是永遠無法控制自己的思想。」白天羽淡淡的說︰「你若拼命想去回憶過去那些有起的事,但想的卻偏偏又總是那些辛酸和痛苦,那時你心里就會覺得好像有根針在刺著。」
「好像有根針在刺?」謝小玉又笑了︰「那只不過是文人們的形容而已。」
「以前我也不信,一個人的心真會痛,也以為那只不過是文人們的形容過甚之辭。」白天羽又喝杯酒︰「但後來我才知道,就算是最懂得修辭用字的文人墨客之流,也無法形容出你那時的感覺。」
他的笑容更淒涼。「你若有過那種感覺,才會懂得那些人為什麼要三更半夜的,一個人跑到這破攤子上來喝酒了。」
謝小玉沉默了半天,才開口︰「就算他怕寂寞,也不必一個人到這里來呀!」
「不必?」
「他為什麼不去找朋友?」
「不錯,你痛苦的時候,可以去找朋友陪你,陪你十天,陪你半月。」白天羽說︰「但你總不能要朋友陪你一輩子?」
「為什麼?」
「因為你的朋友們一定也有他自己的問題要解決,有他自己的家人要安慰,不可能永遠來陪著你。」白天羽又笑了笑︰「何況,你也不會真的願意要你的朋友永遠來分擔你的痛苦。」
「你至少可以花錢雇些人來陪你。」
「那種人絕不是你的朋友,你若真正寂寞,也絕不是那種人可以解除的。白天羽說︰「否則,與朋友有何區別?」
「我知道另外還有種人。」她的大眼珠轉了轉。
「哪種人?」
「像醉柳閣里的姑娘,那地方至少比這里舒服多了。」
謝小玉居然也知道醉柳閣。
「像他那樣的人,應該有能力到那里去的。」
「不錯,他可以去。」白天羽說︰「但那種地方要是去多了,有時也會覺得很厭倦,厭倦得要命!」
「所以他寧可一個人到這里來喝悶酒。」
「這里不止他一個人。」
「但這里的人雖多,卻沒有他的朋友,也沒有人了解他的痛苦,他豈非是等于一個人一樣?」
「那完全不同。」
「有什麼不同?」
「因為在這里他可以感覺到別人存在,可以感覺到自己還是活著的。」白天羽說︰「甚至還會看到一些比他更痛苦的人。」
「一個人若看到別人比他更痛苦,他自己的痛苦就會減輕嗎?」謝小玉問。
「有時是這樣子的。」
「為什麼?」她問︰「人為什麼要如此自私?」
「因為人本來就是自私的。」
「我就不自私,我只希望天下每個人都快樂。」謝小玉說。
白天羽嘆了一口氣,看著她。「等你再長大些時,就會懂,這種想法是絕不可能實現的。」
「人為什麼不能快樂?」
「因為你若想得到快樂,就往往要付出痛苦代價,」白天羽淡淡的說︰「你若得到了一些事,就往往會同時失去另外一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