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絕不是那種可以讓人牽著鼻子走的人,可是為了冰冰,情況就不同了。
冰冰低下了頭,沈壁君也低下了頭,風四娘舉杯,蕭十一郎也舉起了酒杯。
酒杯卻是空的。
兩個人的酒杯都是空的,他們居然不知道。
在這片刻中,他們之間的情緒忽然又變得很微妙。
這次第一個開口的又是風四娘,她間冰冰︰「那天你怎麼會忽然不見了的?」
「我本來不能喝酒,回去時好像就有點醉,想喝杯茶解酒……」
誰知道一杯茶喝下去,她非但沒有清醒,反而暈倒。
在茶里下藥的是軒轅三成,帶走冰冰的卻是軒轅三缺。
他們將冰冰送給鯊王。
可是魚吃人並不吃人,對冰冰居然很客氣一他心里好像在打別的主意。
「他好像想利用我要挾蕭……蕭大哥做一件事。」冰冰低著頭︰「所以只不過把我軟禁了起來,並沒有對我無禮。」
「他軟禁我的地方,蕭十二郎當然知道。」
「可是我卻沒有想到,他居然會帶蕭大哥來找我。」
冰冰說話的聲音很輕,但「蕭大哥」這三個字卻說得很響。
沈壁君偏偏好像沒有听見。
風四娘嘆了口氣,道︰「我也想不到鯊王居然會有這麼樣一個徒弟。」她又嘆了口氣,慢慢接道︰「他實在不能算是個好徒弟,卻不知是不是個好朋友?」
蕭十一郎苦笑。
明明應該是一句贊美的話,到了風四娘嘴里,就會變得又酸又辣。
明明是一句罵人的活,若從她嘴里罵出來,挨罵的人往往反而會覺得很舒服——
像風四娘這麼樣一個女人,你能不能忘得了她?
那一夜的痛苦和甜蜜,現在卻似已變成了夢境,甚至比夢境還虛幻遙遠。
可是風四娘明明就坐在他面前。
蕭十一郎又舉杯,杯中已有酒。
風四娘的眼楮更亮,忽然又道︰「你雖然沒有去過八仙船,我卻去過。」
蕭十一郎道︰「你見到了鯊王?」
風四娘道︰「我見到了他,他卻沒有看見我。」
蕭十一郎道︰「為什麼?」
風四娘道︰「因為死人是看不見別人的。」
蕭十一郎動容道︰「鯊王已死了?」
風四娘道︰「不但鯊王死了,請帖上有名字的人,除了花如王外,已全都死了。」
蕭十一郎道︰「是誰殺了他們?」
風四娘道︰「本來應該是你。」
蕭十一即道︰「是我?」
風四娘道︰「至少別人都會認為是你。」
蕭十一郎苦笑。
風四娘遭︰「殺他們的,是把快刀,而且只用了一刀。」
蕭十一郎苦笑道︰「除了蕭十一郎外,還有誰能一刀殺了鯊王魚吃人?」
風四娘道︰「除了蕭十一郎外,還有誰能一刀殺了軒轅三成?」
蕭十一郎道︰「你想不出?」
風四娘搖搖頭,道︰「你想得出?」
蕭十一郎淡淡道︰「我何必去想,這種事我遇見的反正不是第一次了。」
風四娘看著他,眼楮里充滿了同情和憐借。
可是她只看了一眼,就舉起酒杯,擋住了自己的眼楮。
她沒有去看沈壁君——
沈壁君是不是也在看著他?——
知道自己所愛的人受了冤屈,她心里又是什麼滋味?
蕭十一郎忽然問道︰「你們是怎麼會來這里的?」
風四娘道︰「為了一個約會。」
蕭十一郎道︰「誰的約會?」
風四娘道︰「別人的約會。」
蕭十一郎道,「別人是誰?」
風四娘道,「養狗的人。」
蕭十一郎道︰「約會總是兩個人的。」
風四娘道︰「嗯。」
蕭十一郎道︰「還有一個‘別人’是誰?」
風四娘又喝了杯酒,才一個字一個字他說道︰「連城壁。」
蕭十一郎卻一個字都不說了。
無論連城壁是個什麼樣的人,蕭十一郎對他心里總是有些愧疚。
一種無可奈何,無法彌補的愧疚。
這是誰的錯?
看見他深藏在眼楮里的痛苦,風四娘立刻又問道︰「你猜他們約會的地方在哪里?」
蕭十一郎搖搖頭。
風四娘道︰「就在這里。」
蕭十一郎道︰「就在這水月樓?」
風四娘道︰「月圓之夜,水且樓。」
月已圓了。
圓月就在窗外,蕭十一郎抬起頭,又垂下,仿佛不敢去看這一輪圓月。
他沒有問風四娘怎麼會知道這消息的,也沒有問沈壁君怎麼會離開了連城壁。
他並不是個愚蠢的人,這件事也並不難推測。
事實上,他早已猜出連城壁必定和這陰謀有很密切的關系。
他沒有說出來。
因為他不忍說,也不敢說。
但現在沈壁君卻顯然已發現了連城壁的陰謀和秘密,所以才會再次離開他。
現在連城壁就要來了,沈壁君就在這里,到了那時,會發生些什麼事?
蕭十一郎連想都下敢想下去。
他也沒法子再想下去。
沈壁君忽然站起來,肅然凝視著窗外的明月,道︰「時候已不早,我……我已該走了。」
蕭十一郎心里忽又一陣刺痛——
我已該走了——
該走的總是要走的。
這句話她說過已不止一次,每次她要走的時候,他都沒有阻攔過。
這次他當然更不會。
他從來也沒有勉強過別人,更沒有勉強過沈壁君——
她本就不能在這里呆下去,遲早總是要走的——
可是她能走到哪里去?
蕭十一郎看著手里的空杯,整個人都像是這酒杯一樣空沈壁君沒有看他,連一眼都沒有看——
她心里又何嘗不痛苦?可是她又怎能不走?
風四娘忽然瞪起了眼楮,瞪著她,道︰「你真的要走?」
沈壁君勉強忍住了淚,道︰「我們雖然是一起來的,可是你不必陪我走。」
鳳四娘道︰「你要一個人走?」
沈壁君道︰「嗯。」
風四娘忽然一拍桌子,大聲道︰「不行。」
沈壁君吃了一驚︰「為什麼不行?」
風四娘道︰「你連一杯酒都沒有陪我喝,就想走了?打破頭我也不會讓你走的。」
沈壁君吃驚地看著她,又勉強笑了笑,道︰「你醉了。」
風四娘瞪著眼道︰「不管我醉了沒有,你都不能走。」
沈壁君用力握緊了雙手,道︰「你若一定要我喝,我就喝,可是喝完了我還是要走的。」
風四娘道︰「你要走,也得跟我一起走,我們既然是一起來的就得一起走。」
突听樓梯下一個人厲聲道︰「你們兩個誰都不許走。」
若說江湖中有一半人認得風四娘,這句話當然未免有點夸張。
可是江湖中有一半人都听說過他這麼樣一個人,也知道她的脾氣。
她說要來的時候,就一定會來,不管刮風也好,下雨也好,路上結了冰也好,門口擺著油鍋也好,她說來就來,隨便什麼事都休想攔得住她。
她說要走的時候,就一定會走,就算有人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一樣會走,不管什麼人也休想拉得住她。
就連逍遙侯都從來沒有留下過她,現在居然有人不許她走。
風四娘又笑了。
她帶著笑,看著這個從樓下走上來的人,就像是在看著個小丑。
這個人居然是王猛。
王猛雖然全身都是濕的,一張臉卻又干又硬,眼楮里更像是要冒出火來。
風四娘道︰「剛才是你在下面鬼叫?」
王猛道︰「哼。」
鳳四娘道︰「你不許我走?」
王猛遭︰「哼。」
風四娘道︰「你知不知道我現在為什麼還坐在這里?」
王猛瞪看她。
風四娘道︰「現在我還沒有走,只因為我根本就不想走。」
王猛道︰「你想走也走不了。」
風四娘眨了眨眼,道︰「為什麼走不了?難道你還想拉住我?」
王猛道︰「哼。」
風四娘嫣然道,「只可惜腿是長在我自己身上的,我要走的時候,隨便誰也拉不住。」
王猛冷冷道︰「腿雖然長在你自己身上,可是你的左腿若要走,我就砍斷你的左腿,右腿若要走我就砍斷你的右腿。」
風四娘道,「若是我兩條腿都要走,你就把我兩條腿都砍下來?」
王猛道︰「哼。」
風四娘嘆了口氣,道︰「一個女人著是少了兩條腿,豈非難看得很。」
王猛冷笑道︰「那至少比臉上多了個大洞的男人好看。」
風四媲道︰「你臉上好像並沒有大洞,連小洞都沒有。」
王猛道,「那只因為我從來也沒有限你打過交道。」
風四娘道︰「誰跟我打過交道?」
王坯道︰「史老二。」
風四娘道︰「史秋山?」
王猛道︰「難道你已忘了他?」
風四娘道︰「難道他臉上已多了個大洞?」
王猛冷笑道︰「你為什麼不自己下去看看?」
史秋山臉上果然有個洞,雖然不能算很大的洞,卻也不能算小——
無論多大的傷口,只要是致命的傷口,絕不能算小。
事實上,他臉上除了這個洞之外,已沒有別的。
風四娘忽然變得很難受。
不管怎麼樣,史秋山總是她的熟人。
這個人活著時雖然並不好看,也不討人喜歡,至少總比現在可愛些。
這個人不到半個時辰前,還在她面前搖著折扇,現在……
風四娘忍不住長長嘆息,道︰「你是哪里找到他的?」
王猛道︰「在水里。」
風四娘黯然道︰「我本來還以為他忽然溜了,想不到……」
王猛握緊雙拳,恨聲道︰「你也想不到他已被人像死魚般拋在水里。」
風四娘道︰「我實在恿不到。」
王猛道︰「你也不知道是誰殺了他?」
風四娘搖搖頭。
王猛忽然跳起來,大吼遭︰「你若不知道,還有誰知道?」
風四娘吃驚地看著他,道︰「為什麼我應該知道?」
王猛道︰「因為你就是凶手。」
風四娘又笑了,只不過這次笑得並不大自然。
無論誰被人當做凶手,都不會笑得大自然的。
霍無病一直在盯著她,忽然道,「你是不是早已認得史秋?」風四娘道︰「我認得的人很多。」
霍無病道︰「他是不是也早已認出了你?」
風四娘道︰「嗯。」
霉無病道︰「他剛才是不是一直都在跟著你。」
風四娘道,「嗯。」
霍無病道︰「他既然一直在你身旁,若有別人來殺了他,你會不知道?」
風四娘忽然也跳起來,大聲道︰「我說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她跳得比王猛還高,叫的聲音比王猛還大。
她真的急了。
因為她自己也想不出,除了她之外,還有誰能在這余船上殺了史秋山,再拋下水里去。
史秋山並不是個容易對付的人。
蕭十一郎忽然道︰「我知道。」
霍無病皺眉道,「你知道什麼?」
蕭十一郎道︰「我至少知道一件事。」
霍無病道︰「你說。」
蕭十一郎道︰「世上絕沒有任何人會不聲不響地站在那里,讓別人把自己的臉打出個大洞來,除非他是個木頭人。」他笑了笑,接著道︰「史秋山當然不是木頭人,是江湖中唯一得到鐵扇門真傳的高手,若有人再做兵器譜,他的鐵扇子至少可以排名在前三十位之內。」
霍無病冷笑道︰「你知道的事倒還不少。」
蕭十一郎道︰「我還知道,就算他是個木頭人,若被人拋在水里,也會有‘噗通’一聲響的,這里的人都不聾,為什麼沒听見?」
霍無病道︰「你說為什麼?」
蕭十一郎道︰「因為他根本不是死在這條船上的。」
王猛搶著道︰「若不是死在這條船上,死在哪里?」
蕭十一郎道︰「水里。」
王猛道︰「水里?」
蕭十一郎道︰「在水里殺人,就不會有聲音發出來,所以船上的人才沒有听見動靜。」
王猛道︰「他剛才明明還在船上,怎麼會忽然到水里去呢?」
蕭十一郎道︰「我剛才明明還在樓上,怎麼會忽然下樓來呢?」
王猛道︰「是你自己下來的。」
蕭十一郎道︰「我可以自己下樓,他為什麼不能自己下水?」
王猛怔了怔,道︰「他好好地在船上站著,為什麼要自己下水?」
蕭十一郎嘆了口氣,道︰「這一點我也想不通,我也正想去問問他。」
王猛冷笑道︰「只可惜他已沒法子告訴你。」
蕭十一郎道︰「這個人的確已沒法子告訴我,可是史秋山……」
王猛道︰「你看不出這個人就是史秋山?」
蕭十一郎道︰「你看得出?」
王猛道︰「當然。」
蕭十一郎道︰「你是憑哪點看出來的?」
王猛又怔住。
這個死人的裝束打扮雖然和史秋山完全一樣,可是一張臉卻已根本無法辨認、你隨便在什麼人臉上打出這麼樣一個大洞來,樣子看來都差不多的。
蕭十一郎道︰「史秋山忽然不見,你卻在水里撈出了這麼樣=個人,所以你認為這個人就是史秋山,其實……」
王猛道︰「其實怎麼樣?」
蕭十一郎淡談道,「其實你自己現在一定也沒有把握,能斷定這個人就是史秋山。」
王猛不能否認。
他忽然發覺自己實在連一點把握都沒有。
霍無病卻冷笑道︰「你是說史老二自己溜下水去,殺了這個人,再把這個人扮成他的樣子,讓別人認為他已死了。」
蕭十一郎道︰「這難道不可能?」
霍無病道︰「他為什麼要做這種事?為什麼要連我們兄弟也瞞住。」
蕭十一郎嘆道︰「這些你本該去問他自己的,除了他自己外,只怕誰也沒法子答復。」
霍無病冷冷道︰「我還是有句話要問你。」
蕭十一郎在听著。
霍無病厲聲道︰「這個人若不是史秋山,史秋山的人在哪里?」
蕭十一郎還沒有開口,已有人搶著回答了這句活︰「他的人就在這里。」
一個有教養的淑女,在別人說話的時候,是絕不會插嘴的。
沈壁君一向是個淑女,但這次她卻破了例。
「就在這里。」
她的臉色蒼白,眼楮里卻在發著光。
這雙眼楮正瞪在一個人身上︰「這個人就是史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