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葉青盛在綠瓷杯里,看來就像是一大塊透明的翡翠。
明月冰盤般高掛在天上,月已圓,人呢?
風四娘臉紅紅的,似已有了酒意,月光自窗外照進來,她拾起頭望見了明月,心里驟然一驚。
「今天莫非已是十五了?」
七月十五,是她的生日。過了今天,她可就要加一歲。
「三十四」!這是個多麼可怕的數字。
她十五大歲的時候,曾經想︰一個女人若是活到三十多,再活著也沒什麼意思,三十多歲的女人正如十一月里的殘菊,只有等著凋零。
可是她自己現在也不知覺到了三十四了,她不敢相信,卻又不能不信,歲月為何如此無情?
牆角有面銅鏡,她痴痴的望著鏡中的人影。
鏡中的人看來還是那麼年輕,甚至笑起來眼角都沒有皺紋,誰也不相信這已是三十四歲的女人。
可是,她雖能騙過別人的眼楮,卻騙不過自己。
她扭轉身,滿滿地倒了一杯酒,月光將她的影子長長地拖在地上,她心里忽然想起了兩句詩,「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她以前從來也末感覺到這句詩意境的淒涼。
門外隱隱傳來孩子的哭聲。
以前她最討厭孩子的哭聲,可是現在她多麼想要一個孩子!她多麼希望听到自己孩子的哭聲。
月光照著她的臉,她臉上哪里來的淚光?
最近這些年來她曾經有幾次想隨隨便便找個男人嫁了,可是她不能,她看到大多數男人都會覺得很惡心。
青春就這樣消逝,再過幾年,以前她覺得惡心的男人只怕也不會要她了,唉,三十四歲的女人門外又傳來一陣男人的大笑聲。笑聲很粗豪,還帶著醉意。
「這會是個怎麼樣的男人?」
這男人一定很粗魯、很丑、滿身都是酒臭。
但現在,這男人若是闖進來求她嫁給他,她說不定都會答應--一個女人到了三十四,對男人的選擇是不是就不會像二十歲時那麼苛刻了?風四娘在心里問著自己,嘴角不禁露出淒涼的微笑。
夜已漸深,門外各種聲音都已消寂。
遠處傳來零落的更鼓聲,听來是那麼的單調,但人的生命卻已在這種單調的更鼓聲中一分分消逝。
「該睡了。」
風四娘站了起來,剛想去掩窗子,晚風中突然飄來一陣歌聲,這淒涼而又悲壯的歌聲听起來竟是那麼熟悉。
蕭十一郎!
她記得每次見到蕭十一郎時,他嘴里都在低低哼著這相同的曲調,那時,他神情就會變得說不出的蕭索。
風四娘心里覺一陣熱意上涌,再也顧不得別的,手一按。
人已箭一般飛出窗外,向歌聲傳來的方向飛掠過去。
長街靜寂。
家家戶戶門前,都有一攤攤己燒成灰的錫箔紙錢,一陣風吹過,灰煙隨風四散,黑暗中也不知有多少看不見的鬼魂正在等著攫取。
七月十五日,正是群鬼出關的時候。現在門已開了,天地間難道真的已充滿各式各樣的鬼魂?
風四娘咬著牙,喃喃道︰「蕭十一日郎,你也是個鬼,你出來呀!」
但四下卻連個鬼影都沒有,連歌聲都消失了。
風四娘恨恨道︰「這人真是鬼,既不願見我,為何又要讓我听到他的歌聲?」
她心情突然變得說不出的落莫,全身再也提不起勁來,只想回去再喝幾杯,一覺睡到明天。明天也許什麼事都改變了。
一個人之所以能活下去,也許就因為永遠有個「明天」。
看到她屋子窗內的燈光她心里竟莫名地泛起一種溫暖之意,就好像已回到自已的家一樣。
「但這真是我的家麼?這不過是家客棧的屋子而已。」
風四娘長嘆了口氣,她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有個家,永遠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她剛走到門口,就听到屋于里有個人在慢聲長吟︰「一出陽關三千里,從此蕭郎是路人——風四娘呀風四娘,我想你只怕早巳忘了我吧?」
風四始全身都驟然熱起來,翻身跳進屋子,大叫道︰「你這鬼--你終于還是露面了!」
桌子的酒樽已空了。
一個人懶洋洋地躺在床上,用枕頭蓋著臉。
他穿著套藍布衣裳,卻己洗得發白。腰間隨隨便便地系著根布帶,腰帶上隨隨便便的插著把刀。
這把刀要比普通的刀短了很多。刀鞘是用黑色的皮革所制,已經非常陳舊,但卻還是比他那雙靴子新些。
他的腳翹得很高,鞋底上有兩個大洞。
風四娘飛起一腳,踢在鞋子上,板著臉道︰「懶鬼,又懶又髒,誰叫你睡在我床上的?」
床上的人嘆了口氣,喃喃道︰「我上個月才洗澡,這女人居然說我髒--」風四娘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來,但立刻又板起了臉,把將他頭上的枕頭甩得遠遠的,道︰「快起來,讓我看看你這幾年究竟變多丑了?」
枕頭雖巳被甩開,床上的入卻已用手遮住了臉。
風四娘道︰「你難道真的已不敢見人了麼?」
床上的人分開兩根手指,指縫間就露出了一雙發亮的眼楮,眼楮里充滿了笑意,帶著笑道︰「好凶的女人,難怪嫁不出去,看來除了我之外,再也沒人敢娶你--」話未說完風四娘已一巴掌打了下來。
床上的人身一縮,整個突然貼到牆上去了,就像是個紙人似的貼在增上,偏偏不會掉下來。
他發亮的跟晴里仍充滿了笑意,他濃眉很濃,鼻于很直,還留著很濃的胡子,仿佛可以扎破人的臉。
這人長得並不算英俊瀟灑,但是這雙眼楮、這份笑意,卻使他看來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野性的吸引力!
風四娘輕輕嘆息了一聲,搖著頭道︰「蕭十一郎,你還是沒有變,簡直連一點也沒有變--你還是不折不扣、活月兌月兌的一個大混蛋。」
蕭十一郎笑道︰「我一直還以為你很想嫁給我這混蛋哩,看來我只怕表錯了情。」
風四娘漲紅了臉,大聲道︰「嫁給你?我會嫁給你——天下的男人全都死光了,我也不會嫁給你……」
蕭十一郎長長吐出口氣,道︰「那麼我就放心了!」
他身子從牆上滑下,「噗通」坐到床上,笑著說道︰「老實說,听到你找我,我本來真有點害怕。我才二十七,就算要成親,出得找個十五六歲的小泵娘,像你這種老太婆呀……」
風四娘跳了起來,大怒道︰「我是老太婆?我是老太婆?我有多老?你說--」「嗆」的勉已自衣袖中拔出了柄短劍。
一眨眼間她己向蕭十一郎刺出了七八劍。
蕭十一郎早已又滑到牆上,再一溜,已上了屋頂,就像個大壁虎似的貼在屋頂上,搖著手道︰「千萬莫要動手,我只不過是說著玩的,其實你一點也不老,看起來最多也不過只有四十多歲。」
風四娘拼命想板著臉,卻還是忍不住又「噗哧」笑了,搖頭道︰「幸好我不常見著你,否則不被你活活氣死才怪。」
蕭十一郎笑道︰「拍你馬屁的人太多了,能有個人氣氣你,豈非也很新鮮有趣?」
他人已飄落下來,眼楮一直盯著風四娘手里的劍。
那是柄一尺多長的小短劍,劍鋒奇薄,發著青中帶藍的光,這種劍最適女子使用,唐代最負盛名的女劍客公孫大娘,用的就是這種劍,連大詩人杜甫都曾有一首長歌贊美她的劍法︰「昔日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耀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成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鮑孫大娘雖然身在教坊,其劍術之高妙,看了這幾句詩也可見一斑了。但她身子卻很單薄,用的若非這種短劍,也難如此輕捷。
蕭十一郎在凝視著這柄劍,風四娘卻在凝視著蕭十一郎的眼楮,突然反手一劍,向桌上的酒杯削了過去。
只听「嗆」的一聲。那只綠瓷杯竟被削成兩半。
蕭十一郎月兌口贊道︰「好劍!」
風四娘似笑非笑,淡淡道︰「這柄劍雖然不能真的削鐵如泥,卻也差不多了,逍遙侯一向將它珍如拱璧,連看都舍不得給別人看一眼。」
蕭十一郎眨了眨眼晴,笑問道︰「但他卻將這柄劍送給了你,是麼?」
風四娘昂起了頭,道︰「一點也不錯。」
蕭十一郎道︰「如此說來,他是看上了你了。」
風四損冷冷地笑道︰「難道他就不能看上我?我難道就真的那麼老?」
蕭十一郎望了風四娘一眼,嘆了口氣,道︰「能被逍遙侯那樣的人看上,可真不容易,卻不知他要收你做他的第幾房小老婆?」
風四娘怒道︰「放你的屁……」
她的劍又揚起,蕭十一郎又縮起了腦袋。
風四娘的劍卻又緩緩落了下來,用眼角瞅著他,道︰「你既然這麼能干,總該知道這柄劍的來歷吧?」蕭十一郎道︰「看來這好像是公孫大娘首徒申若關所用的‘藍玉’。」
風四娘點了點頭道︰「總算你還有些眼力。」
蕭十一郎道︰「但這‘藍玉’卻是柄雌劍,你既有了‘藍玉’,便該有‘赤霞’才是,除非……」
風四娘道︰「除非怎樣?」
蕭十一郎笑了笑,悠然道︰「除非逍遙侯舍不得將兩柄劍都送給你。」
風四娘瞪眼道︰「莫說這兩柄刻,我就算要他的腦袋,他也會雙手捧上來的。」
蕭十一郎笑道︰「如此說來,那柄‘赤霞’現在在哪里呢?」
風四娘道︰「就讓你開開眼界也無妨。」
蕭十一郎道︰「其實我也並非真的想看,但我若不看,只怕你又要生氣了。」
他笑嘻嘻接著道︰「你可記得那年十月,天氣還熱得很,你卻穿了件貂襲來見我;雖然熱得直冒汗,還要硬說自已著了涼,要穿暖些……」
風四娘笑罵道︰「放你的屁,你以為我要在你面前獻寶?」
蕭十一郎笑道︰「有寶可獻,總是好的,像我這樣無寶可獻,就只好獻獻現世寶了。」
風四娘笑啐道︰「你真是個活寶。」
她已取出了另一柄劍,劍鞘上瓖著淡紅的寶玉。
蕭十一郎接了過來,搖頭笑道︰「女人用的東西果然都擺月兌不了脂粉氣。」
他嘴里說著話,手已在拔劍。
這柄「赤霞」竟是柄斷劍!
風四娘卻是神色不變,靜靜地看著他,道︰「你奇怪嗎?」
蕭十一郎道︰「如此利器,怎麼會斷的?」
風四娘道︰「是被一把刀削斷的!」
蕭十一郎動容道︰「是什麼刀?怎會如此鋒利?」
風四娘淡淡道︰「我知道你一听見有好刀,心就癢了,但是這次我就偏偏不告訴你,也免得你說我獻寶。」
蕭十一郎眼珠于一轉,突然站起來,道︰「看到你我肚子就餓了,走,我請你吃宵夜去。」
長街的盡頭,有個小小的面攤子。據說這面攤子十幾年前就在這里,而且不論刮風下雨,不論過年過節,這面攤從未休息過一天。所以城里的夜游神都放心得很,因為就算回家老婆不開門,至少還可在老張的面攤子上吃碗熱氣騰騰的牛肉面。
老張的確已很老了,須發都已斑白,此刻正坐在那里,低著頭喝面湯,掛在攤頭的紙燈籠已被油煙燻得又黑又黃,就像是他的臉。
到這里來的老主顧都知道他臉上永遠全無表情,除了要帳外,也很少有人听到他說一句別的話。
蕭十一郎笑道︰「就在這里吃怎樣?」
風四娘皺了皺眉,道︰「好吧」蕭十一郎道︰「你不必皺眉,這里的牛肉面,包你從來沒有吃到過。」
他就在面攤旁那張搖搖欲倒的破桌子上坐了下來,大聲道︰「老張,今天我有貴客,來些好吃的。」
老張頭也沒有拾,只朝他翻了個白眼,好像在說︰「你急什麼,先等我喝完了這碗湯再說。」
蕭十一郎搖了搖頭,悄聲道︰「這老頭子是個怪物,咱們別惹他。」
名震天下的蕭十一郎,竟不敢惹一個賣面的老頭子,這話說出來有誰相信?風四娘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餅了很久,老張才端了兩盤菜、一壺酒過來,「砰」的擺在桌子上,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風四娘忍不住笑道︰「你欠他酒帳麼?」
蕭十一郎挺了挺胸,笑道︰「我本來欠他一吊錢,但前天巳還清了。」
風四娘望著他,良久良久,才輕輕地嘆了口氣道︰「江湖中人都說蕭十一郎是五百年來出手最干淨利落、眼光最準的大盜,又有誰知道蕭十一郎只請得起別人吃牛肉面,而且說不定還要賒賬。」
蕭十一郎大笑道︰「有我知道,又有你知道,這還不夠嗎?……來喝一杯。」
蕭十一郎就是這麼樣一個人,有人罵他、有人恨他、也有人愛他,但卻很少有人了解他。
他也並不希望別人了解,他從未替自已打算過。
你若是風四娘,你愛不愛他?
風四娘有樣最妙的長處。別人喝多了,就會醉眼乜斜,兩眼變得模模糊糊、朦朦朧朧的。
但她酒喝得越多,眼楮反而越亮,誰也看不出她是否醉了,她酒量其實並不大,但卻很少有人敢跟她拼酒。